“可是没有,即便我不哭不闹,他说什么我都听,也不能让他多喜欢我半分。我缠着他的时候,他时常将我一脚踹开。后来他就染上了酗酒的恶习。据说一次,他从外面喝了酒回来,恰逢圣上微服来寻他,他不在,母亲同管家代为招待,他回来正瞧见母亲为圣上敬茶,便上前打翻茶盏,掂着茶壶里滚烫的茶水淋了母亲一身。圣上大怒,罚他了一年的俸禄,他没有钱吃酒,便鞭打母亲,问母亲要嫁妆来买酒喝。我小时的记忆,全都是母亲被打的遍体鳞伤,躲在床上偷偷哭的情形。母亲从娘家带来的丫鬟婆子都被父亲变卖了出去。府里连个能帮母亲的人都没有。所以我四岁起便刻苦练功,我只想自己能快些长大,快些强大起来,好保护母亲,不再受父亲虐待。我八岁那年,母亲偷偷给我煮了红色的生辰蛋,结果被父亲发现,他夺过鸡蛋,踩得稀碎,将母亲推倒在地,便拳打脚踢。我忍不住上前,和他对抗。他这才忽然发现我长大了,知道反抗了,并且有反抗之力了。我告诉他,他再敢打我母亲,我就和他拼了!呵呵!”
李玄意冷笑一声,“后来我才知道,那时我还是天真的。他终于不再打母亲,反倒是纳了一房又一房的侍妾回来,荣王府里一大群莺莺燕燕,好不热闹。母亲终日郁郁寡欢,即便我勤奋读书,刻苦练功,依旧很难让母亲高兴起来。我长大,也开始听得一些流言蜚语。我终于明白,父亲的不喜,圣上的恩宠,旁人看我的异样眼神,代表着什么意思……有次旁人当着我的面,骂我野种,回头那人就被圣上寻了错处,砍了脑袋。我再不觉得圣上对我的恩宠是件好事。我跑回去问母亲,她究竟有没有对不起父亲?我究竟是谁的儿子?母亲被我质问的泪流满面,任我嘶声竭力的吼,却是什么都没有说。第二日我醒来,便看到母亲已经悬梁自尽了。我抱她下来的时候,她的身体都已经冷硬了,我喊她,她再不能看我,再不能摸着我的头说,玄意真厉害!再不能偷偷给我藏吃的,不能给我煮生辰蛋了。她留给我一封信,信里全是她对我的歉疚。她说她不想的,不想让我背负旁人的议论,不想让我小小年纪就背负这些世上的肮脏。她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父亲的事。她在东宫从来没有见过圣上,后来她发现圣上会在太子妃邀请她去的时候,远远的看她,远远的守着,一直到她离开。她知道以后,就再也不肯去东宫了。”
李玄意声音停顿了好一阵子,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她死了,我一直抱着她冷掉的身体坐了很久。是我害死了她。我不该去质问她的。就算所有的人不相信她,我也不该怀疑她的。”
梁嫤伸手抱紧了李玄意。
她从来不知道,表面看起来风光无限的李玄意竟会有这样的童年。
他童年的记忆竟是充斥着家暴,流言蜚语,和母亲的悬梁自尽的阴影。这般晦暗的生长环境,他能好好的长大成人,没有长歪,实在是太难得了。
梁嫤脸上凉凉的一片,她抬手一摸,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好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她缓缓的抚着他的脊背。
李玄意也拥紧了她,“你会笑我吧?笑我那么傻那么天真,居然会想用求娶公主的办法,来证明我母亲的清白?”
梁嫤窝在他肩头,不住的摇头,对他心疼不已。
李玄意轻笑,“母亲不在了,父亲一直没有相信过她。那么清楚并且能证明此事的只有圣上了。我一直天真的告诉自己,只要我娶了公主,只要圣上答应赐婚,那么这么多年来加注在母亲身上的流言就会不攻自破,让母亲背负了那么多年的屈辱就会被洗刷干净。”
梁嫤心头溢满了酸楚,以前觉得他是个被圣宠惯坏的孩子,如今才知道,出身高贵的他却是在旁人的议论和白眼中长大。没有父爱,没有温暖的家。眼睁睁看着母亲被父亲鞭打虐待,抱着母亲冷掉的尸体时,他心里该有多绝望?那个在家里唯一对他好的人也没有了……
旁人求之不得的圣上恩宠,对他来说却是个大负担。
没有圣上的恩宠,他或许根本活不到今日。可有了圣上的恩宠也只能让他获得更尴尬更艰难。
梁嫤叹息一声,抹去脸上被风吹冷的泪,紧紧抱住他。
“以后有我陪着你,什么流言蜚语都不用怕,嘴长在别人身上,让他们爱怎么说怎么说去吧!逝者已逝,活着的还要活下去。”
李玄意点头,“是,遇见你以前,我一直活在过去。遇见你以后,才让我敢抬头去看未来,敢于争取未来,期待未来。”
“是,人不能只活在过去!要向前看,大步走,待回头之时,了无遗憾才好!”梁嫤点头道。
“阿嫤……”他伸手将她紧紧揽住,嗅着她发间清新的香气,“心里好像轻松了许多。”
梁嫤点点头,“我觉得自己靠近了你好多,以前总觉得你很远,很不真实,现在倒是更真实了。”
李玄意在她头顶,闷笑了两声。
梁嫤忽而道:“荣王总是喝醉么?”
李玄意点点头,提到荣王,让他脸色略沉了几分。
“荣王喝的如此烂醉,且今晚根本没有去参加宴席,这消息倒是知道的挺快!”梁嫤感叹道。
李玄意轻嗤了一声,“定是有人通风报信。以为我现在还会受制于他么?我连他荣王的爵位都不屑要!如今又如何会受制于他?!”
梁嫤点了点头,心头沉甸甸的,还装着李玄意沉重的往事。估摸着她得需要上一段时间,才能将此事在心中沉淀下来。
“我不会放手,阿嫤,不管前面有什么阻拦,我都不会放手。我已经看清楚了,不在纠结过去,我只想要,有你的未来。”李玄意月光下,深邃的眼眸紧紧看着她说道。
梁嫤勾起嘴角重重的点头,“我知道,我相信你!”
梁嫤抬头看着月亮,正打算玩笑他这是月光下的誓言,忽而想起等在家中的林三娘。
“哎呀!时间已经不早了!阿娘她还在家里等我,她一再受打击,如今不过是强撑着精神将心思全放在我身上。我这么晚不会去,只怕她又要担心了!”
李玄意闻言,带着她飞身下了房顶,“别急,我送你回去。”
今夜有庆功宴,宵禁之后坊间的大门迟上两个时辰关闭。
马车耽误时间,只怕没跑回去,坊间的门就要关了,李玄意直接让人牵了匹快马出来。抱着梁嫤飞身上马。
两人骑在马上,疾驰在夜风里。
她的后背贴着他温热的前胸,分外的安定稳妥,尽管马飞扬着四蹄,跑得飞快,但她只觉扑面而来的风格外的清爽。
心中无惊亦无惧,非她如今马术熟练,而是身后之人让她愿意依靠而已。
李玄意纵马终于赶在坊门关闭以前,赶到了药园所在坊间。
坊内许多户人家已经睡了。
两人没有再纵马疾驰,而是下马牵着缰绳,缓步于坊间的青石道上。
来到梁嫤家门外之时,果然见院中还亮着灯光。
“有人等着有人守候的感觉真好。”李玄意轻声说道。
梁嫤闻言便想起他那个偌大却冷冷清清的世子府,一点家的味道都没有的世子府。
她伸手握住他的手,“以后,你守候我,我也守候着你,好么?”
李玄意轻笑,俯身在她额上印下一个温热的悠长的吻,“好,进去吧。”
梁嫤点点头,伸手敲门,门却一推便开了,她回头朝李玄意笑道:“阿娘等我,连门都忘闩呢!若是坊门已经锁闭,你今晚就在药园里凑合一下吧?反正药园里屋子也多!”
李玄意点点头,“好,我先看着你进去。”
梁嫤点头,又恋恋不舍看他一眼,才将门关上,闩住。
“阿娘,我回来了!”梁嫤朝里唤了一声,并大步向亮着灯的正房走去。
可她并未听到林三娘应声,心下不由有些担心。不是她回来的晚了,林三娘就又做出什么想不开的事了吧?
她大步向正房跑来,前脚刚迈进正房门槛,便愣住了。
林三娘在木榻上跪坐着,垂着眼眸,双手垂在身前,看不清神色,能无从猜测她此时的心情。
而她跟前则端端正正跪着一人,正是梁嫤在宫中遇到的梁明渊。
梁明渊听到声音,回头来看,一双红通通的眼睛,分外委屈的望着梁嫤,“阿姐……”
梁嫤深吸了一口气,本想讽刺他两句,可又怕林三娘听了难过,便忍住什么都没说,提步上前,搀扶起林三娘,“阿娘,有些事耽搁了,我回来晚了,您怎么不先睡下呢?”
梁嫤原本没指望着林三娘能打理她,梁明渊跪着她不都没搭理么?
不料林三娘却是拍了拍她的手道:“阿娘不放心你,看着你回来,才能睡得安稳。不早了,是该睡了!”
梁嫤搀扶着林三娘穿过屏风后门,向后院走去。
梁明渊一看,立时从地上站了起来,追了两步,“阿娘,阿姐,我知道错了,今日回来,就是求你们原谅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