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

    许长生披散的灰白头发被风吹起，在空中纷乱舞动。

    冥河里的滚滚河水也荡起了一层波纹。

    他眸中升起一抹怀念。

    脑海中那一抹俏影，清晰可见。

    曾经鲜衣怒马，少年志气，云袒在左，爱妻在右。

    如今只剩下深深遗憾与愧疚。

    他望着冥河河面，有三个模糊的影子，一个小孩一个姑娘，还有一个驼背的老头。

    他老了，头发发白，皮肤也皱了，脸上道道沟壑，那是岁月的痕迹。

    他的腰弯了，就像煮熟的虾米，深深弯折。

    他的背驼了，高高拱起，像一座山丘。

    他已垂垂老矣。

    元婴修士，寿命只有三千年，他在此地已经三千一百多年了啊。

    鬼域没有灵气，不能修炼，也就是说，他早就到了坐化的岁数，随时会死去。

    他的如烟啊，可还记得他？

    许长生抬起手，颤抖的抚上脸庞，摩挲着那些深深浅浅的痕迹，嘴角扯了扯，扯出一个生硬的笑容。

    他的面皮不受控制的抖了抖，就像枯木上的老树皮，皱皱巴巴的，干枯又干燥，有裂纹，用些力便能碾碎一般。

    真丑啊！

    许长生想着，嫌弃的撇开目光，他的如烟才不会喜欢他这个样子呢！

    记忆中的如烟还是年轻时的模样，又漂亮又明亮，穿着一身浅红色的长裙，及臀长发微微挽起，鬓边垂下两缕，随着低首抬头，轻轻晃动。

    她眉眼含春，梨涡浅笑，总是娇俏的依偎在他怀中。

    “……仙姑来此作甚？”许长生从回忆里抽身，死水一潭的眸子划过一抹疑问。

    他浑浊的眸看向白岚，小天佑抢答道，“师父说此地有宝物，带我来见识一下。”

    小天佑骄傲的挺起胸，侧目看着许长生。

    他的目光太过灼热想忽略都难。

    许长生有些不适，手指不由自主的紧了紧，他已经许多许多年，没有被人这么盯着看了。

    许长生移开目光，不自在的往后挪了挪，“你在看什么？”

    “哥哥长得真好看。”小天佑由衷的夸赞，“比清越师伯还好看。”

    小天佑见过的人里，属清越最好看了，如玉君子，翩翩而立，谈吐不俗。

    但眼前这个白头发的哥哥，更好看。

    少年的面容，精雕细琢一般，无一不完美。历经沧桑的眼神，深沉如海。

    他仿佛一个矛盾体。

    即使颓丧的坐在河滩上，也美好得像在发光一样。

    小天佑现在还是个团子，肉嘟嘟的，小脸上两坨肉可以随着跑跳一颤一颤的，他非常不喜欢。

    但师父总是喂他好吃的，他又忍不住不吃，只能被养的白白胖胖了。

    其实他想变成一个美男子。

    以前想变成清越师伯那样，如今，他想变成眼前这个人的样子。

    许长生自嘲的勾起唇角，再次朝河面看了看自己的倒影，白发苍苍，身影佝偻，何谈好看？

    “……小孩子不能撒谎。”许长生摇了摇头，劝诫的道。

    小天佑猛地点头，“嗯！师父也说不能撒谎，撒谎会长鼻子，我不要变成长鼻子。但哥哥是真好看啊，我说的是真话！”

    冥河，又称厄运河，迷途河。

    所谓迷途，自然存在幻境。

    许长生眼里的冥河是灰蒙蒙的，咕咚咕咚冒着泡，会腐蚀落入河中的东西。

    小天佑眼里的冥河，是清澈见底的，水草飘动，小鱼儿游来游去。

    许长生眼里的自己，是垂垂老矣，将死之相。

    小天佑眼里的他，是十八九岁的少年，懊恼的坐着，目光沧桑，有一股迷人的韵味。

    看不懂他那不符合年纪的眼神，小天佑把脚伸到河水里，小鱼儿就乌泱泱的游过来，在他小脚丫间穿梭。

    鱼尾甩来甩去，把他的脚弄的痒痒的。

    小天佑忍不住“咯咯咯”的笑起来。

    “哥哥，你也来玩吧，小鱼儿很可爱的，咯咯咯……”

    许长生默不吭声，抱着双腿，将头埋进腿间，不想去看小孩那张扬明媚的笑颜。

    “你和木如烟的姻缘线快断了。”白岚看着许长生背后淡淡的剑影如是说道。

    那是云袒剑，让许长生一战成名的上古神兵。

    神器认主，就是一生。

    主人死后，神器才会变成无主之物，再次出世，引起轩然大波。

    云袒剑更是上古遗留下来的神器中的翘楚，斩妖除魔，不费吹灰之力。

    鬼域这一遭，白岚就是为了这云袒剑来的。

    在修仙界一直没听过云袒剑的消息，白岚就知道，许长生还未陨落。

    不过也快了。

    即使吃了延长寿命的灵丹妙药，不修炼，不进阶，生命终究会走到尽头。

    白岚怕许长生死后，云袒剑成为无主之物，再择主人后，天佑就危险了。

    如此一来，还不如她早早的把云袒剑收了，免得小天佑危险。

    “木如烟……现在是鬼王的侍女，她的记忆被抹去了，懵懂如稚子，却还记得她心爱之人。不过，这份记忆，也快要消散了。”白岚惋惜的摇摇头，“许前辈可想见一下？”

    许长生哼了一声，眸光又放到了冥河河面上。

    只不过这一次他看到的不是一如既往的灰色，而是碧绿色的，倒映着蓝天白云。

    河面上波光粼粼，细细密密的纹路，就像他脸上的皱纹。

    许长生张了张嘴，呐呐道，“你能让我见到如烟？”

    “能带你去见她。”白岚颔首，充满了信服力的说道。

    难道是生命要到尽头，还能完成一个心愿不成。

    许长生心头失笑，明显是不信的，他无神的目光没有任何期许。

    不过，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他也没有什么选择了。

    许长生颤颤巍巍的起身，“仙姑说可以带老朽去见如烟，那老朽就随姑娘走一趟。”

    看看是什么妖魔鬼怪，想要装成他的如烟骗他。

    白岚无所谓的挑了挑眉，等见到了，自然就信了。

    若旁人随便一句话，就让这个曾经最厉害的剑仙深信不疑，她才觉得这个剑仙脑子坏了呢！

    “天佑，我们走。”白岚对一边玩水，一边偷听的小天佑招招手，他就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扑过来，把水都蹭到她身上去。

    然后在白岚额角微微抽搐的时候，撒娇的伸出双手，“师父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