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星海湾的出租车上,大约是看出了陈婉琴面上的愁容,司机师傅也没有像往日那样同乘客热情攀谈,只是闷着头开车。
从消防支队到星海湾大约有二十几分钟的车程,陈婉琴便低下头去翻看袋子里的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他留在队里的东西真的太少了。水壶和衣服都一览无遗,手机有密码,她也不想去尝试窥探弟弟生前的任何秘密。
她手指摩梭了一下衣服的料子,打开了钱包。
黑色的皮质钱包里插着几张证件和卡,倒还算整齐。几张百元大钞也是平整的,但其余的——特别是那些几块、几毛钱的票子,就团得皱皱巴巴的了,潦草地塞在里面,没一张是放得好好的。
他还和从前一个样。
正打算合上的时候,她好像忽然摸到了一个东西,手感像是硬纸片。她疑惑地仔细看了看,这才发现钱包里还有个夹层,只是上面的拉链太小了,又和钱包同色,所以一开始没发现。
她没有多想,就拉开了拉链。
一张泛黄得厉害的黑白老照片滑了出来。
十六岁的少年笑得见眉不见眼,右手自然地搂着旁边那个一脸严肃僵硬,永远学不会对相机做出合适表情的少女。他们身后,是理工大学的校门和几个大字。
那是1993年,陈婉琴刚刚考上大学,全家一起送陈婉琴去燕城读书的时候,爸爸在校门口帮他们拍下的一张合照。
这也是两人少年时代的最后一张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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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唐市的风俗,葬礼整整持续了叁天。
人会下意识地模糊乃至遗忘掉太过痛苦的记忆。在那叁天里,方宁不自觉地封闭了自己的所有感官,只留下了一些被黄昏里永恒盘旋的乌鸦啄得细碎的记忆片段。
无尽的酷热,蔫唧唧像是中了暑的硕大叶片,来来往往、或高亢或压抑的哭声,鲜艳得不合时宜的花圈,玻璃烟灰缸里积得厚厚的烟灰,酒杯的碰撞声……
陈知骐生前人缘很好,一直很招人喜欢。消防队的同事一批批地前来安慰家属,甚至王小川也前来祭拜,他良心难安地凑了两万块钱递给陈自来,陈自来摇摇头,不肯收。
方宁看着他畏畏缩缩的神情,甚至有了个十分恶毒的念头。她想,凭什么呢,凭什么一个人的错误要用另一个人的生命去填补?她多么希望在火海中化为灰烬的是他而不是小舅舅。小舅为什么就不能自私一点?那时候就是真的不进去,也没有人能够苛责他。
这是她第一次体验到这样深切的怨愤与刻毒,血液都好像要沸腾起来,把她整个人由内而外地炸开。
可她也明白,她的小舅舅就是这样的人。假如自私,那就不是他了。那是他自己的选择,他们也只能尊重。
因为陈知骐在大火中彻底化为了灰烬,所以灵堂里没有停棺,只摆着一张黑白照片。他的眼神那样明亮有神,让人难以将这张照片同死亡联系在一起。
丧事的第二天,轮到方宁这些小辈磕头、哭灵。
方宁跪下,恭敬规整地磕了叁个头,可却没有哭,甚至眼圈都没有一点点红。她的面容那样平静,就好像没有感情一样。
旁边隐隐传来几个远房亲戚的窃窃私语,说这孩子真是个小没良心的,知骐生前最疼的就是她了,现在却一滴眼泪都没掉。
方宁听到了一点,却一眼都没看他们,只是漠然地走开了。那时,她对小舅去世这件事还没有一点实感,在潜意识里也是拒绝接受的。她总觉得这是一场梦,到了明天就会醒来。
她想,说不定明天小舅舅就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摸摸她的头,带她去玩电动小马,疑惑地看着她,说:“宁格格怎么又不开心啦?”
只要闭上眼睛,她就会觉得小舅舅根本就没走,他的声音、他的面容都是那样近、那样清晰,他还说在她去沪城之前要再去看看她呢。
她骨子里一直是个相当固执的人,有些时候更是有种不可理喻的固执。她就觉得,只要她不接受,不相信,小舅舅就总还会回来。如果她也和他们一样,小舅舅就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于是她等啊等,一直到葬礼结束,人潮散去,小舅舅也没再出现过。
在外公家吃饭的时候,原先属于陈知骐的那个位置也一直空着。爸爸吃饭的时候看了几次那把椅子,最终还是没把它搬走。
方宁麻木的心上终于有了一点被针扎的痛感。
人逐渐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可希望却一点点地沉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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