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八十年代,从石家庄到深圳是没有直达车的,需要从广州站周转。
张霞连着坐了六七天的火车,从人山人海的广州站出站进站,终于坐上了到深圳的火车,哥哥张勇挨在她的左侧,陪她前来看望田宗生。
妹妹若一个人去这么远的地方,家里怎么能放心呢。
从北地到南国,气候逐渐湿润,北地多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粗犷,而南国则是“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的含蓄。
张霞在开始的几天,兴奋地睡不着觉,以前对南方的印象,都是书本里的,接天莲叶,映日荷花,水光潋滟,山色空蒙……等真正看到了水汽晕染的南国景色,她大感造物的惊奇,本来见惯了北方的山川,以为天下的山莫不是土丘杂树,鲜草叉枝,山如丘陵,水若明镜,那时候她就不明白,为何南方的山水画,那里的山,为何白的似霜白的骨,翘棱挺拔,自有一股傲气精神,飘逸斐然。那里的树,横生精神,卓然不群,那里的水,是桃花流水鳜鱼肥,零落飘然自在。
张霞一直不解,以为这些南人虚拟精气,凭空造物,等到她目光落于车窗外,纵横南国的崇山峻岭时,恍然开悟。
果然,山就是那样的山,水亦是那样的水。
她像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瞅着哥哥问来问去,张勇也没有来过广州这么远的地方,一时间,倒也不腻烦,和妹妹一样兴致盎然。
火车出了广州站,二人注意到,座位对面坐下一个标致的年青人,举手投足,有着良好的教养,那人端端正正地坐在面前,目光中正有神,衣衫整洁,裤腿笔直,身形标准,此人一上来,就一言不发地坐在座位上,拿本《在河之洲》的月刊杂志,看的入神。
很容易就能看出来,这是个知识分子,高考恢复之后,知识分子的地位明显提升,不像前些年人人喊打了,整个社会弥漫着好学向上的氛围中。
张勇对这年青人很有好感,来自河北省会石家庄干部家庭的他,有一份自傲,学识出众,办事干练,在同事之间,领导眼里,算得上是十分出众的人才,平时眼高于顶,没点才学底子的,在他面前说不上话,在周围人的眼里,张勇这个人,颇有种“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高冷味道。
当初田宗生和他妹妹谈朋友,张勇是比较反对的,妹妹这么漂亮,怎么着也得嫁个高级知识份子的家庭,这个陕西旮旯出来的农村大兵,他配吗!
不过父母一向宠溺妹妹,点头同意了,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面前这个优雅的年青人,他决定要聊上几句,一是因为有好感,二呢,或许这人是深圳本地人,可以籍此打听一下深圳的情况。
张勇很快拿定了主意。
“这位同志,您好,请问您是要去深圳吗?”张勇的嗓音是很显著的河北人特点,大,横,冲,发音很重,不熟悉的以为在吵架。
年青人吃了一惊,显然对这样直冲冲的问语不是很适应,还是合起杂志,露出了和熙的笑容,“你好,是啊,我是要去深圳呢。”
“那您是深圳本地人吗?”张勇问。
青年人摆摆手,笑着说道:“不是,我去深圳办点事情。”
两人有了开句,便围着深圳的话题聊开了。
张霞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她也有点喜欢对面的年青人,听这人说,他叫做黄怀德,是惠州人民医院的一名骨科医生,今年22岁,也是第一次到深圳来。
不过,黄怀德对深圳的情况,知道的比较多。
他说,深圳现在的基础建设已经全面启动,基建工程兵陆续到来,整个地区在填沟削壑,平整土地,而其中的蛇口,香港招商局集团入驻,已经开了好几炮,准备办一个加工区,大干特干一场。
未来啊,改革和开放,将成为了深圳的主题。
不过,这样的创新风潮,也引起了很多老干部的担忧,有人说是这个地方,以后会变成新租界,不少人义愤填膺,想方设法要砸烂深圳的招牌。
前些天,深圳市委向广州省委要求,调入大批的干部以充实改革队伍,其中不少人谈深色变,生怕被选中派遣过来,据说还有的呆了几天,就找关系调回去了。
在多数人看来,深圳是个未知数,是个试验地,大多数有门路的人才或者官员都不愿意来的。
毕竟,这个地方,现在一片荒芜,像样的楼房都没几栋。
深圳的未来,不好说,不好说。
黄怀德说到这里,连连摇头。
说罢向窗外指了指,“看到没?那些大头兵,都在搞建设。”
张霞心中一动,她的爱人,田宗生,就是这些大头兵中的一员,此时,他应该在车站等候着自己了。
想到这里,张霞忙顺着黄怀德所指的方向看去,窗外山色明翠,原野茫茫,偶尔能看到有不少的战士撸起袖子,嘴里喊着号子,在没膝盖的黄绿色的荒草中拿着铁锨,木镐,气志高昂,有的汗水湿透全身,劳动的热情却看不出一丝的减退迹象。
在更远处,有静静地河流,如黑色的琉璃,倒映着荒草和人影,静与动,眀与暗,交织成了有韵律的美感。
她从这些战士们的身上,看到了两个字:“奋进!”
这时候她想,深圳,也未必不是一个希望之地。
同时,来自惠州的医生黄怀德,说话的时候也在观察张霞,他真是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北方姑娘,姑娘的大眼睛像是二月的泉水,冰澈晶莹,黑发如瀑布一般,散落在削肩上,皮肤白嫩,被灰色的中山转映衬,更显的柔美动人。
有句诗说:“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
想不到,北地的姑娘,也这般娇媚花颜。
而张勇呢,给他的印象,要差一些。
这位来自惠州的医生,经常和各种类的患者打交道,时间长了,便自有了一套观人的经验。
他觉得,张勇说话做事,目的性都很强,基本不说没有用处的内容,就像是练拳打沙包,一拳砸出去,必须要砸到沙包上。
张勇这个人,很精,这一点,并不像黄怀德从早已形成的对北方人的认知,他原以为,北方人多大方,不爱计较些细枝末节,比如买肉,必定是要上三斤五斤起的,要的少了,自个不自在,卖肉的也不自在。
而南方人买肉,割上半斤,也是寻常。
南方人还可以买半块排骨,卖家也会笑呵呵地给称了。
若是北方,这么买,卖家很可能不卖给你,还要损你几句。
而张勇这个人,就有点南方人的精明,很像上海人,看的透彻,知晓的明白,算的清楚。
黄怀德很好奇,这两个河北人,大老远的跑来深圳做什么呢?肯定不是过来定居的,这两人一看就是城里人,妹妹靓丽活泼,哥哥气度沉稳,绝对不是那种常年吃不饱饭的农家人。
居移体,养移气,这老话说的是很有道理的,把一个沿街讨饭乞丐,若是能识字,扔到大学里装模作样教学生念书本,用不了半年,也能养出一份教授的沉稳和自信。
这两兄妹,定是来自富足的家庭,他便问道:“两位大老远的来深圳做什么呢?”
张霞俏脸一红,还是如实说道:“哥哥陪我一起来看我的未婚夫。”却是看到哥哥张勇瞪了一眼,似乎是怪她不该说出去一般。
“奥,这样啊。”黄怀德不知为何,心中有些失落。
他这次来,是为了相亲,母亲的同事许梅阿姨有个侄女,叫做许秀冰,是一位基建工程兵队伍中的医生,都23岁了,还没结婚,据说长的很漂亮,也很优秀。许梅阿姨便撮合着侄女和他见一面,看两人合不合适。
许梅阿姨原本是打算和他一起来的,不巧家里小孩子病了,抽不出身,黄怀德正好有个高中同学叫李敏仪的,新调到深圳市政府工作,也算是有个熟人,便独身前来。
黄怀德心想,不知道许秀冰,有没有对面的姑娘漂亮。
如果一样的漂亮,那就好了。
三人叙着闲话,两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
沿途的风景,落在张霞的眼里,越发不如意,有的河水,绿的发蓝,估计是腥臭了的,有些老人孩子,稀稀散散的,都很清瘦,看样子,境况不是很好,窗外还能看到些许稻田,水沼杂生,田间的路很多都不平整,坑坑洼洼,像很久都没有人走过的模样。
以后,可能要在这样的地方和心爱的生一起过日子了,想到这里,张霞的心里,涌起暖意,她已好久没有再感受亲爱的生那热烈温暖的胸膛,路上这几天,生的身影,不时出现在她的面前,教她思念,他在这里过得好吗,工作的时候,受过伤吗?得知自己来的消息,他是不是很开心期待呢,他此刻在深圳站做些什么呢,他像自己思念他那般思念着她吗?
无数的问题,无聊或有意义的问题萦绕着张霞的内心,她很迫切的想见到自己的爱人,同时又生出些忧愁,哥哥张勇,现在是怎样的想法,他愿意妹妹远嫁到这个地方来吗,他是不是担心妹妹会水土不服,会受当地人欺负?
在这些纷烦的思绪中,张霞穿过熙攘的人群,出了深圳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