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已然微弱,屋内却颇敞亮,显然天色不早。
既已嫁入皇家,成婚次日需按着吉时同杨坚去祭拜宗庙,跪领敕封金册,不能耽搁太晚,而她显然已睡得迟了。
伽罗恨恨瞪了罪魁祸首一眼,挣扎着想坐起身,睡在外侧的杨坚察觉动静醒过来,揽着她的腰便勾向怀中。
隔着极薄的丝绸寝衣,他的掌心滚烫。
昨晚的记忆涌上来,伽罗连人带着锦被往床榻里侧滚过去。
杨坚沉睡才醒,有些不解地看她。
伽罗收紧衣裳,“时辰不早,殿下该起身了!”
“不再睡会儿?”杨坚声音低沉。。
伽罗怕他兽性再发,忙道:“再睡该误时辰了。”
遂扬声叫华裳。旋即,屋外响起华裳叫侍女们准备伺候盥洗的声音。
杨坚不惯被女人伺候,明白伽罗此举意图,颇气闷地瞧了伽罗一眼,翻身下榻,自往内室去了。
不过片刻,门扇开处,华裳先进屋,进入帐内将昨晚丢在榻旁的衣裳挨个捡起收好,这才叫侍女入帐服侍伽罗起身穿衣裳,收拾床榻。
伽罗满身酸痛,被华裳扶着走了两步,身底下更是难受。好容易进了浴房,将整个身子浸入浴桶,浑身的酸痛才似被冲得舒散开来。然而身下的疼痛却还依旧,遂支支吾吾地跟华裳说了。
华裳心疼,待她沐浴过后,特地取药膏给她擦,伽罗怕臊,背过身自己抹了,再穿衣裳。那药膏是冼氏在她出阁前就备了的,触肌生凉,柔润温和,很能缓解疼痛。
伽罗趁着用早饭前的功夫靠着短榻歇了会儿,感觉好了许多。
比起她,杨坚可算龙马精神,容光焕发。
见伽罗总坐在短榻上不动,起初不解,低声问了两次,见伽罗只赌气瞪他,才明白过来,觑着她低声道:“还疼?”
“很疼。”伽罗没好气,低声抱怨罢,拍开他背过众人探向小腹的手。
外头饭食已经摆好,宋澜过来恭请。
伽罗起身时微晃了晃,被杨坚扶住手臂。
“我扶着你走。”他说得一派肃然。
……
用过早饭,外头已准备妥当。
杨坚出了芙蓉陵,便是惯常的威仪姿态,只是毕竟新婚欢喜,听说昨日被拿去挡酒的李昺沉醉告假,韩擒虎、刘铮等人不似平常精神,也未责备。礼部的人就在嘉德殿外恭候,建章宫礼官也已将诸事备齐,杨坚遂携伽罗盛装前往宗庙拜祭,待伽罗跪领皇后的印绶金册后,入宫谢恩。
昨日建章宫大婚,皇宫中也添不少喜气,至麟德殿中,段贵妃正陪着武元帝说话。
皇宫禁苑比不得建章宫,伽罗没法以辇代步,只能一步步走过。虽有杨坚不时搀扶,徒步走到武元帝时,两条腿也酸了,清晨抹的那点药膏也不再济事,腿根仿佛都在发颤。
入殿跪谢圣恩的时候,甚至有种终于不必再走路的欢喜。
武元帝居于上首,虽不喜伽罗,瞧着儿子终于成婚,心中毕竟欢喜,待两人叩拜过后,便命宫人扶起,另赐金盘玉如意,由徐善亲自捧给伽罗。段贵妃代掌后宫之事,理当拜见,她既已来了这边,倒无需伽罗特地去仪秋宫,遂一道拜过,省了不少腿脚,令举步维艰的伽罗甚为感激。
谢恩过后,段贵妃还请徐善赐座,再慢慢关怀教导伽罗几句,算是替皇后尽婆母之责。
这片刻安坐让伽罗舒服了稍许,起身拜别时,走路也不似先前艰难。
离了麟德殿,才出左银光门,徐善便匆匆赶来,说武元帝有要事须同杨坚商议。
杨坚在外端肃如旧,吩咐韩擒虎送伽罗回建章宫,又令他附耳低嘱几句,自折身去面圣。
这头便只剩伽罗、韩擒虎和宋澜等随行女官。
韩擒虎不愧是杨坚的心腹,待伽罗出得宫门,才入玄武门与建章宫间的长街,便忽然道:“殿下小心”话未说罢,便忙摆手示意后面的女官,“停!”
伽罗微愕,驻足回头,就见韩擒虎吩咐身后侍卫,“殿下扭了脚,快去备辇。”
旋即,拱手向伽罗道:“殿下稍歇片刻,步撵很快就来。”
“多谢战将军。”伽罗颔首,如逢春雨。
册立皇后、祭拜宗庙算是国之重典,依制须由殿下携妃徒步前往,禁用步撵小轿代步。伽罗不知旁的殿下新妇是如何度过洞房夜,如何熬过这漫长路途,她被杨坚折腾得负伤在身,能坚持到此刻,已是强弩之末了。
好在步撵来得很快,伽罗如同抓住救命稻草。
强撑着回到建章宫,精神稍稍松懈,两条腿仿佛已不是她的了。
……
芙蓉陵里荷香随风,伽罗走进内殿,挥退宋澜等人后,便瘫在榻上,半点也不想动弹。
华裳吓得不轻,忙过去扶着她躺好,“姑娘怎么了?”
“腿疼。”伽罗埋头在软枕里,低声咕哝。
她年纪有限,身子骨尚未全然长开,纵然杨坚昨晚克制,却也伤得不轻。偏偏皇家礼仪繁琐,今日从宗庙到宫中,没半步能偷懒,一路走来,累得话都不想说了。
华裳再不敢耽搁,叫侍女取了膏药过来,帮伽罗除去外裳,落下帘帐。
待侍女退出,伽罗仍旧半藏起身子,小心抹上膏药,再穿好衣裳。
身下痛楚被膏药浸润,缓和了许多。
伽罗仍旧埋首在软枕中,半为劳累,半为羞窘。
还是华裳缓缓开口。
“皇上身子骨强健,却也太不知疼惜人了。”她扶着伽罗躺在榻上,捉了两条腿慢慢揉捏按摩,“姑娘别怪我多言,也别觉得羞涩,既然嫁了人,这种事总归推免不过。但姑娘年纪还有限,若还如此折腾,哪还能有下地的功夫?皇上不知节制,姑娘也该劝劝,不然伤在姑娘身上,我瞧着都心疼。”
伽罗闷闷的“嗯”了一声。
劝杨坚悠着点吗?她昨晚又不是没劝过。
杨坚何曾听了?反而变本加厉,没半点用处。
伽罗委屈极了,腰腿酸痛如旧,想着今日杨坚春风得意健步如飞的样子,更是恨得牙痒痒,将那软枕揪着,忍不住轻砸。
华裳见状,不由笑了笑,手底下力道温和,低声道:“俗话说以柔克刚,该服软的时候,姑娘也不该强撑。说句软话求个情,知道姑娘身子难受,心疼了,自然能温柔些。”
“唔。”伽罗仍旧闷在软枕中,却已领会华裳之意。
她的性子随了南风,若有人宠着疼着,便是百般撒娇,半点委屈都受不得。若碰见难事,性子便倔起来,容易强撑,甚少诉苦。自去岁高家倾塌,她上京后几度坎坷,习惯了咬牙支撑,昨晚虽在疼得难受时说过两句,却并未如华裳所说的,软语求情。
求情管用吗?伽罗不知道。
但想到那般情形下向杨坚叨扰求情,心底里便觉得难为情起来。
除了那回在昭文殿哭之外,她还不曾求过杨坚什么。
两人虽已结了夫妻,昨晚那般折腾后又增几分亲密,她还是想不到该如何软语求饶。
心底里乱绪翻腾,脸上热气蒸腾,倒是双腿间经华裳轻轻揉捏,轻松了许多。她伏在锦被之间,闻着窗中随风而入的荷香,沉沉睡去。
……
一觉醒来,天光已然擦黑。
据华裳说,杨坚曾回来过,因见她睡着,便先回昭文殿处理政事。
伽罗便起身走了走。她从前住在南熏殿时,除了去清思园、朗润园外,甚少多走路,更不曾来过女眷居住所用的这一带。芙蓉陵地势极佳,政殿翘脚飞檐,两旁耳房抱厦齐备,中有拱桥飞如弯月,连通各处。沿着游廊拾级而行,夏日傍晚树荫浓密,有草虫低鸣。
后面水池中,荷叶成碧,杨柳环绕。
比起庄重肃穆的昭文殿,此处景致确实更宜女眷居住。
散步归去,典膳局已然备好了饭食。
先前礼部筹办建章宫婚礼时,段贵妃也没闲着,因建章宫女官之位大多空悬,除了几位原有侍女外,无人伺候起居,遂将各司女官女史补齐,另选不少宫女送入建章宫,除留下数人在芙蓉陵伺候之外,余下众人分往别处,以备洒扫陈设之用。
如今用饭,自是宫人环侍。
伽罗今日劳累,胃口不错,瞧着菜色精致,多吃了些。
饭后同杨坚散步,没敢走远,只在荷池绕了一圈便罢。
夏夜风凉,脱下那一袭贵重华丽的皇后冠服,她身上穿得单薄,广袖縠衫之下是一袭堆纱真珠裙,身段又高挑了些。少女的清丽打扮稍加改动,满头青丝堆作发髻,云鬓轻扫,金钗半挑玉流苏,颤巍巍的垂在耳畔。秀气脖颈露出来,肩上披帛入霞,腕间珊瑚精致。
杨坚与她慢行,建章宫景致虽没半点变化,有她在,平白添了柔旖风景。
回到殿中,时辰尚早,伽罗今日虽接了印绶金册,还未仔细瞧过,遂叫宋澜捧过来,连同建章宫女官侍女的名册一道搁在侧殿书案上,她站在案后,细细翻看。
形如桂树的灯架上烛火正亮,花梨案旁蹲着金兽,徐徐吐出柔香,窗扇半掩,漆黑夜空中不见星月,唯有灯笼光芒照进来,映出窈窕身段。她看得专注,不时举茶杯抿一口,意态安闲。
杨坚往昭文殿走了一遭回来,瞧见这模样,脚步微顿,只靠着菱花门框看她。
直至如今婚礼已成,他仍旧没敢再去空荡的南熏殿中。
杨坚其实很清楚,若不是他千里追到隋州,厚颜装伤攻破她的心防,伽罗当时必定会去南陈。而他仍旧只能孤守在这座轩昂堂皇的建章宫,白日奔忙于朝政,夜晚独坐殿中,追忆或者愤恨她的薄情。余生仍如初至陇右时一般,阴郁冷沉。
好在,她回来了。
于辉煌或昏暗的灯火中,等他归来同寝。
心里空洞的某处似被填满,杨坚缓步入内。
伽罗听见动静抬头,盈盈一笑,“殿下回来了?”
“在看什么?”
“女官名册。”伽罗倒了杯茶给他,“这些人里,除了宋澜,旁人都没见过,先记下名字,回头见了人更好辨认。”
杨坚颔首,“明日我命她们都来芙蓉陵拜见。你与高颎处得不错?”
“岳姐姐人很好。”
“便命她做你的侍卫统领,加上那位蒙”杨坚暂时没想起房遗爱的名字,“总缠着李昺那位。由她们出入随行护卫,比旁人方便许多。”
“蒙将军的千金,房遗爱,小相岭上立过功的,殿下忘了?”伽罗失笑,起身将那印绶金册收起,唤了声华裳。待华裳进门时,请她将先前在鸿胪客馆时收到的檀木盒拿来。
华裳应命而去,不多时捧来锦盒。
伽罗遂将印绶金册收入盒中,极细心地铺平缎面,阖盖后挂好金锁。
盒身纹理细密,有幽香隐隐,论材质不算出奇,但上头云纹雕龙却不多见。杨坚端然站在案旁,瞧她郑重其事,印绶放入宽敞盒中,留了不少空隙,随口道:“这个不合用,叫宋澜另从库中挑合用的给你。”
“就用这个。”伽罗侧头觑他,唇角翘了翘,“父皇赠的锦盒,正好盛放父皇赐的宝物。”
“父皇所赠?”杨坚诧异。
武元帝对伽罗的态度,他比谁都清楚。虽说碍着戎楼的情面,答允他娶伽罗为妻,甚至给了正妃之位,但其中牵强退让,杨坚自然明白。今日麟德殿中,武元帝赐下玉如意是他亲眼所见,除此而外,还赠过锦盒?更何况,看武元帝的态度,不像是乐意给伽罗赏赐。
杨坚目含询问,伽罗只垂眸笑了笑,并未多说。
杨坚直觉有异,令华裳先退出去,过去将那锦盒打开。
装饰做工确实是御用之物,其中雕龙装饰,更非寻常人家敢私造。按例,既是赏赐,锦盒不会空着送去,但看此情形……
杨坚神色稍肃,“父皇何时赠的?”
“三月十六那日,就在鸿胪客馆。”伽罗拨弄金锁,随口回答。
“里面装了何物?”
他的语气已不是方才闲谈的缱绻意味。
伽罗抬头,对上他的眼睛,道:“父皇当时只是赏赐锦盒,别无他物。”
烛火映照, 夜风送凉。
杨坚盯着那檀木锦盒, 脸色渐渐变了, 温柔缱绻收敛殆尽,渐增不豫。
三月中旬, 戎楼一行抵达京城时,武元帝曾在宣政殿设宴。宴席过后,戎楼一行连同伽罗都被送回鸿胪客馆歇息,他则与武元帝密谈, 议定与伽罗的婚事,并为她争得皇后之位。
此事除了他和武元帝, 旁人绝不知晓,更无从揣测。
而他跟戎楼提起婚事是在数日之后, 稍加推算, 便知伽罗所言属实,绝非胡诌。
那日殿中,他陈述利弊争取皇后的名分,父皇虽怒, 却未过于阻挠,最终含怒答允。当时他就觉得意外, 而今想来, 才明白父皇轻而易举答应的缘由。
父皇必定是另有打算,才会敷衍他, 待他满心欢喜地去办事时,派人送了这华美的空盒给伽罗。
其中意味, 杨坚心知肚明。
他看向伽罗,便见她笑了笑,眉目婉转,神色淡泊。
杨坚忽然觉得尴尬,为武元帝对伽罗的手段,为武元帝对他的欺瞒。
在他使尽手段将她挽回,拍着胸膛说会护着伽罗时,他的父亲却在身后如此作为,那甚至比上回南熏殿中的言语威胁更令人齿寒,更令他恼怒。
先前武元帝曾答应他,凡事只与他交涉,不会为难伽罗。那日商议婚事时,武元帝也为朝堂情势之利所诱,未提旁的要求。而今想来,父皇是将那套敷衍朝臣的法子尽数用在了他身上,先拿言语稳住他,背后仍是照旧行事!
对武元帝的不满渐而转为怒气,杨坚的手掌按在锦盒,眼底阴云渐渐聚拢。
片刻后,沉声道:“腾出这锦盒。”
“腾出来?殿下要做什么?”
“还给他。”
伽罗微愕,看杨坚不是说笑,忙道:“殿下这是做什么?父皇头回赠我礼物,怎可退回?”
“赠你礼物,却只赠一副空盒?”
“兴许是父皇有意赏赐,宫人一时疏漏呢?”伽罗柔声,挽着杨坚手臂,将身子贴近,抚平他胸前衣衫,“何况这锦盒质地绝佳,装饰精美,本就是难得的珍品。古时还有买椟还珠的事,木兰为柜,熏以桂椒,若是投了眼缘,这些器物比珍珠宝石还能名贵。这锦盒本身贵重,何尝不算重赏?”
“可是”杨坚沉声,怒气未收。
“可是什么呢?”伽罗截打断他,回身将那锦盒郑重收起,“殿下瞧,盒中如今不是有宝物了吗?金玉珠宝,哪样比得上这金册印绶?假以时日,这锦盒之中必定盛满珍宝,胜过父皇的任何赏赐!”她抬目睇过来,烛光下眼波如水,明亮湛澈。
美人丽色,语气稍带轻狂张扬。
这样的伽罗令他意外,更令他欣赏
她毕竟是阿耆的公主,即便荣光不再,骨血之中却仍藏傲气。
杨坚伸臂,将伽罗重重抱进怀里。
比起他结实孔武的胸膛手臂,伽罗的身子显得格外单薄。她靠在杨坚怀中,能察觉他胸膛的起伏,显然是极力克制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