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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去国离乡
    “如今我派蒙旭侵扰,一旦得手,萧琮顾虑更深,自然会有所让步。”

    韩擒虎脸上终于缓和了许多,“虎阳关虽然溃败,却多是主将之失,兵力并不到积弱的地步。蒙旭本就是难得的将才,一度令西梁闻风丧胆。他受谗言诬陷而被罢免,一腔热血抱负难以施展,如今正有斗志,由他安排,自然更有把握。”

    杨坚颔首,“议和虽在云中城,真正角逐的,却在云中城外!”

    他霍然起身,扬声叫虞世基入内。

    伽罗渐渐沉不住气了。

    连着数日不见萧琮的踪影,门外的侍卫也渐渐变少,愈发显得这宅院荒僻冷落。

    岳华还是每天雕刻同样的木偶,丝毫没有略作筹谋的意思——按她的说法,她只负责护送伽罗安然到达西梁都城,而后即可返回。

    伽罗纵然觉得杨坚派出岳华这般得力的人手,不会只做如此简单的事,却也不至于天真的以为杨坚会愿意帮她。

    独孤家、高家的旧仇横亘,她与杨坚也无甚交情,途中数番侵扰,让杨坚折损了不少人手,他实在没有理由帮她。

    孤立无援又满腹疑惑,伽罗竟然开始盼望萧琮出现。

    至少那样,她能从萧琮的反应中推测外界的形势,甚至还能得到些许有关父亲的消息——那日萧琮对独孤家的熟悉程度令伽罗惊异,也让她怀疑,萧琮是否早就盯上了整个独孤家,不止父亲,连父亲都有可能落入他们手中。

    这般猜度难安,当屋外响起将士的说话声时,伽罗立时打起了精神。

    全然陌生的西梁话在屋外响起,想必是来人正与那刀疤男人交涉。不过片刻,门上铜索卸去,那刀疤男人推门而入,用极不熟练的南夏话说道:“出来!”

    岳华率先起身,行至门边,迅速扫过门外情形。

    伽罗连着被困了数日,陡然瞧见张扬洒进门内的阳光,竟觉暌违已久。

    时近黄昏,那阳光是金色的,照得浮尘都格外分明。

    院里有风,隐隐送来花香,夹杂几声鸟鸣。汶北的春天来得晚,这时节在淮南早已是群芳落尽,此处却正是春和日丽的好时候,沿墙的一带柳树随风婀娜,投下参差剪影。

    她抬手遮住阳光,看到长空如洗,洁云浮动,西山的方向晚霞绚烂。

    长命锁已将她卷入事端,想全身而退已是奢望,纵然知道等待她的将是更为陌生而危险的西梁都城,伽罗不觉得畏惧,因为那里可能有她的父亲。

    刀疤男人身上的装束都未曾换过,手按在刀柄,凶神恶煞的开路。

    伽罗不知她会去哪里,只管跟随在后。

    曲折弯绕的一段路过去,树荫幽密的后园走到尽头,眼前是低矮的灰色墙壁。沿墙再走一阵,便到一扇圆门,从中出去,却是狭窄而偏僻的后巷。有辆马车停在门口,后面是整齐列队的西梁士兵,队伍迤逦看不到尽头,不知有多少人,只是鸦雀无声的立在暮色之中。

    云中城算是这一带最为繁华的城池,伽罗那日来时,也看到街上行人往来,虽经战事侵扰,亦维持几分熙攘。途径数处街巷,两侧的民房次第相接,鳞次栉比,想来人群居住的也颇稠密。

    然而站在这后巷,伽罗还是听不到半分街市喧闹,想必离人群极远。

    她很识相的进了马车,等驶出僻巷许久,才听到极远处有人声隐约。

    马车走的路都颇隐蔽,七弯八绕的走至西北侧城门,已是暮色四合。

    这城门平常极少打开,周围亦无行人,迤逦蜿蜒的队伍出了城,悄无声息。

    华裳关上窗牖,道:“这一去,就真要远离故土了。西梁那样满是虎狼的地方,唉……岳大人,这样多的人跟着,我们怕难逃出去吧?”

    “我只奉命行事。”岳华答非所问,瞧了伽罗一眼,“何况独孤姑娘未必不想去西梁。”

    伽罗轻笑了声,“那日与彭大人说的话,连殿下都知道我是在敷衍,岳大人何必故意曲解。不管你信或不信,我既已答应了皇上殿下,便是早已衡量清楚,不会食言。”

    说罢,靠在厢壁阖眼。

    马车晃动,眼前浮现的却是方才的夕阳晚霞。年节时有限的相聚里,父亲曾跟她讲过许多在丹州为官的趣事,也说丹州的地貌景致与京城和淮南截然不同,落日浑圆炽热,晚霞灿烈绚然,坦荡而无半分掩藏。

    她曾经盼望过,能有机会跟随父亲来观玩北地风光。

    没想到亲眼见到,却是在这样的情境里。

    她忽然很想念父亲,想靠在他膝畔听他讲故事,哪怕只是片刻。

    出了云中城往北,山川地势渐渐不同。

    连着数日的昼夜兼程,伽罗对于颠簸疲惫的感觉早已麻木。这一日途中遇雨,走得格外艰难,当晚夜宿荒郊,那刀疤男人很熟稔的安排人手安营造饭,寻个背风的地方点起篝火,让伽罗和华裳、岳华靠近火堆驱去衣衫潮气。

    ——看起来这一路虽然形同,西梁人倒也没打算太虐待她。

    伽罗抱膝而坐,看着眼前火光跳动。

    乌云遮月,天地昏暗,荒野间忽然起了风,渐渐猛烈。在鼓荡而过的风声里,伽罗忽然听到了雷声般靠近的马蹄,以及熟悉的乡音呼喊。

    坐在篝火旁的三个人立时望向声音来处。

    是南夏的军队吗?

    蹄声来得很快,如春雷滚滚靠近。

    随行的西梁军队在雨中艰难跋涉,饥肠辘辘,各自忙着造饭歇息,几乎全无防备。听见这蹄声,队伍中霎时乱起来。那刀疤男人当即叫了二十个人将伽罗围在中间,而后拔了弯刀在手,踏着潮湿泥泞的路面,往蹄声来处赶过去。

    喊杀声迅速响起,土匪的呼喝席卷而来。

    伽罗先前就听闻北地战乱后盗匪横行,却未料会在此处遇到。她下意识握紧匕首,与华裳并肩紧贴,警惕观望四周。

    昏暗的天光下看不清远处争斗,西梁的阵脚却被冲乱了。

    呼喝声渐渐趋近,混战中忽然窜出几个西胡打扮的彪形大汉,直往火堆旁冲过来。

    刀疤男人挥刀阻拦,却被踢翻在侧。岳华如利箭窜出,迎击西胡,令其攻势稍滞。

    这般举动着实令刀疤男人惊讶,他又将岳华瞧了两眼,迅速翻身起来,口中唿哨,想召集军士们过来护卫。然而土匪凶悍,横冲直撞地劫掠队伍中的钱粮财帛,那些军士自顾不暇,哪能赶来相救?

    没过多久,西胡人横冲直撞,破开圈外防守,鹰爪般抓向伽罗肩膀。

    华裳来救时被人踢开,伽罗拿匕首防卫,虽迫得那人收手,却很快被夺了兵刃。

    岳华与那刀疤男人并肩苦战,被几名凶悍的西胡人拦在外围。

    熊熊火光下,伽罗将交战情形看得分明——那晚云中城外被西胡人拦截时,岳华身手出众,独力对付十来人都不在话下,此刻她的身形却滞涩了许多,看似拼命苦攻,砍伤了数名西胡人,实则连那道屏障都难以破解,只管左冲右突。

    心中诧异瞬息即逝,匕首被夺、华裳被推开,伽罗孤立无援,轻易被那彪形大汉捉住。

    肩膀上如同扣了铁箍,不知是被按了哪个穴位,令她半身酸麻难以用力。

    呼救的声音淹没在夜风里,不过片刻,那西胡大汉便拎着她冲出重重阻碍,翻身上马。篝火旁的混战还在继续,土匪们的呼喝此起彼伏,而岳华终于冲破阻碍,随手抢了匹马,疾追而来。

    四野漆黑,疾风鼓荡,呼喝声渐远,就连追兵的声音都消去了。

    离开平地,渐入山岭,道路起伏崎岖,两旁树如鬼影。不知疾驰了多久,那西胡汉子才拎着她翻身滚入道旁的草丛。骏马疾驰离去,在伽罗短促的惊呼之后,那人迅速捂住她的口鼻。

    等了片刻,西胡追兵如疾风掠过,丝毫未察觉黑暗中的异样。

    那西胡汉子待人走远了,复拎着伽罗,大步走了半天,叩开山间茅屋。

    这显然是山中暂居的猎户,隔着门扇问是何人,听对方说是夜间投宿的,小心翼翼的开了门。却未料善心引来灾祸,进屋后被那西胡汉子猛击后颈,软倒在地,不知是昏了过去,还是已被打死。

    伽罗心惊胆战,情势未明时不敢擅动,被他丢在地上,便倚着背后的木柜躲开。

    须臾,屋中亮起火光,那西胡汉子反锁屋门,凶神恶煞的看向伽罗。

    借着火光,伽罗终于看清他的面孔,竟是先前在云中城外拦截她的西胡头领。不同的是他脸上新添了伤痕,衣衫也已破旧,目中凶光比从前更甚。他方才勇猛得如同虎狼,此时却仿佛用尽了力气,颇显疲惫,坐在桌边让眼皮打了会架,见伽罗小心翼翼的打量着他,便是怒目一瞪。

    伽罗连忙低头,避开锋芒。

    心中却稍稍松了口气。

    对方是孤身一人,虽然形同虎狼,却也会有打盹的时候。

    她打不过他,唯一的办法就是趁他睡着时刺穴致胜,或许还能求得半点生机。且此事宜速战速决,免得他同伙赶来——只不知上回一役,战青和虞世基的合力防守之下,他的同伙还剩多少?会在多久后赶来?

    伽罗愿意去西梁探个究竟,找寻父亲的下落,却并不想去西胡自寻死路。

    她不敢拖延,当即定了主意。

    十四岁的少女身姿窈窕,伽罗骨架子小,身材格外秀气玲珑。淮南温软气候娇养下,更是娇媚可怜,惊慌如小鹿般的眼睛望过去,全然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她怯怯看了那大汉一眼,复垂首瑟缩,片刻之后,竟靠着衣柜睡了过去。

    西胡大汉自负强悍,对她戒心不高,过来探得她鼻息绵长,已然熟睡,精神稍微松懈。旋即走开两步,靠着衣柜坐下,却忍不住打盹。

    许久后,伽罗悄悄睁眼,看到两步之外那人倚柜端坐,双目深阖,疲倦困顿。

    她勾了勾唇。

    人体周身要穴遍布,想让人昏死过去,能刺的穴位颇多。伽罗要一击而中,必得选个易于下手之处,屋中点了烛火,动手前叫他察觉影子殊为不妙,只能从后面偷袭。她斟酌了片刻,目光紧盯住他风池穴。

    珊瑚金针早已备好,她竭力镇定,往旁挪了挪。

    那大汉全然未觉。伽罗壮着胆子,扬起手臂,金针猝然刺向对方风池穴。

    金针触及皮肉的瞬间,对方警觉睁眼。伽罗大惊,趁他尚未反应过来,竭力将金针刺得更深。对方受袭怒吼,挥臂格开伽罗,想要站起身时却晃了晃,继而暴怒挥拳,如同兽苑狮吼。

    伽罗惊出满身冷汗,连滚带爬的躲到远处。

    那汉子穴位被刺,竟然硬撑着站起身来,双目赤红,摇晃着扑向伽罗。

    伽罗未料他强悍至此,见对方来势汹汹,忙惊慌闪躲。猛听利箭破空,劲弩弦动,有人撞破门扇闯入屋中。她惊而回首,就见一道黑影如蝙蝠般扑向西胡汉子,利剑刺出,将对方的惊呼切断。彪悍大汉胸前的羽箭犹自震动,气息却已断绝,身形一滞,轰然倒地。

    那黑影收剑回身,烛光下眉目分明,竟是虞世基!

    伽罗绝处逢生,喜出望外,极度的惊慌猛然转为喜悦,当即低声道:“表哥!”

    “伽罗!”虞世基脸上带笑,眉目间的紧张担忧还未散去,大步过去握住她微微颤抖的手臂,见她浑身上下并无伤处,总算放心。旋即朝门外道:“外面可有异常?”

    “无人察觉。”冷淡的女声响起,却是岳华。

    伽罗胸腔依旧狂跳,得救后满心欢喜,紧揪着虞世基的衣袖不放,心有余悸的往那西胡大汉看了看,拉着虞世基过去,取出那珊瑚金针后擦拭干净,仍旧放回珊瑚手钏之中。后面岳华冷眼瞧着,等伽罗起身后,她伸指触向那人风池穴,手指揉动,掩饰他颈间伤痕。

    临行前,伽罗请虞世基帮忙,将那猎户藏起,免得遭受连累。而后不敢多逗留片刻,悄无声息的出了茅屋。

    循着山路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借着昏暗月光看清两匹马。

    虞世基扶着伽罗上去,将她护在怀中。

    夜风渐冷,伽罗身上冷汗过后便觉冰凉,被风一吹,更是瑟瑟发抖。虞世基有所察觉,不动声色的将披风撑开,借着在前面执缰绳的双手,将伽罗整个罩在怀中。怕她受寒,又拍拍她肩膀,示意她靠近些,无需顾虑。

    他自幼习武,身体强健,双臂孔武有力,胸膛暖和而结实。

    伽罗微微后仰,莫名的觉得踏实。

    一路疾驰,至天色将明时,才往道旁客栈暂歇。

    岳华自去吩咐店家备热水饭食,虞世基送伽罗进了客房,瞧见皓腕间的珊瑚珠子,忽然道:“你那手钏倒别致,我看看。”

    伽罗依言褪下给他。

    虞世基取出内藏的珊瑚金针,啧啧称奇,“当时若非你出手,我和岳华未必能轻易得手,这倒真是利器。”

    “我贸然出手,反倒帮了忙?”伽罗倒热茶给他,闻之莞尔。

    虞世基道:“那西胡人很狡猾,桌上点了蜡烛,是防备有人从门窗偷袭,他能预先察觉。况他坐得离你极近,但凡我和岳华出手,他可立时拿你为质,令我们掣肘。你暗中出手,虽不能取他性命,却令他身手迟钝,我和岳华才敢现身。”

    “当时他站起来,我还当绝无逃命的机会了!对了表哥,你们怎会赶来救我?”

    “是皇上殿下的安排。”

    “皇上?”伽罗愕然。

    虞世基瞧着她明眸中尽是诧异,失笑道:“我也觉得意外,没料到他会这样安排——土匪是散落的兵丁所扮,西胡人寻他们帮忙,也是皇上安排人牵线,昨晚看似抢劫,实则安排已久,连那些西胡人都不知是计。我在暗处盯梢,只等西胡人抢走你,再寻机救回。”

    “那岳华呢?”

    “是个幌子,迷惑西梁。华裳也被土匪抢走了,别担心。”

    伽罗未料杨坚真的会安排人去救她,疑惑欣喜之余,将虞世基的话咀嚼两遍,恍然道:“此时萧琮必定以为我被西胡掳走,西胡人到那茅屋,会以为是西梁将我夺回——岳华用的那,应当是西梁人的?”见虞世基颔首,心中一方巨石终于落地,吁了口气,“所以此刻,能安稳歇息了!”

    “吃完饭再睡,别空着肚子。殿下说了,舅父的下落他会派人打探,无需担心。”

    虞世基含笑,见她发间沾了草叶,伸手去摘,触及墨缎般的头发时,意有眷恋。

    云中城内,萧琮听到伽罗被劫走的消息,拍案震怒。

    “又是西胡人?”

    “我看得明白,就是他们!”刀疤男人左臂重伤,愤愤道:“他们勾结土匪,冲散我们的队形,又趁乱抢走伽罗。我虽然派人去追,却没找到。伽罗身边那个婆娘还来找我要人,妈的!西胡人狡猾无比,也不知是钻进了地缝还是哪里,翻遍了也没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