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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
    护卫将羊角灯搁在囚室前面的桌子上。

    桌子上摆着一盏五连枝的灯架,灯架上个插着五根蜡烛。桌子下还有一个熏笼,里头燃着蚊香。

    “严世伯请坐。”陆缨指着唯一的一把椅子说道。

    以严世蕃汤圆般的体型,他这一趟路太难了,还捂着面罩不能摘,热得满头油汗,他长的又白,此刻就像一座正在融化的雪山。

    严世蕃坐下,捂着胸口,有些喘不过气来的。

    刚刚负责摆桌椅的汪大夏展开一炳折扇,用力挥动着,给严世蕃扇风。

    这点风杯水车薪,严世蕃只想快点看完丁汝夔走人。

    “丁汝夔,你还记得我吗?”严世蕃问。

    牢房破席上躺着人的一动不动,还背对着他。陆缨走近,用铁棍咚咚猛敲铁栏杆,“丁汝夔,快起来,严大人问你话!”

    丁汝夔身体猛地一哆嗦,先是猛地弹起,然后缓缓转身,转身之时,脚踝上的铁链子哗啦啦直响。

    丁汝夔揉了揉眼睛,“你是……小严大人。”

    他的声音嘶哑,声音就像经过最粗粝的砂纸打磨过似的。

    陆缨说道:“别瞎说话,小心割舌头,这位是严侍郎。”

    死囚室太黑,严世蕃听得见声音,但是人面模糊,说道:“你过来,走近些。”

    陆缨继续敲铁柱子,“快点,别让严侍郎等太久。”

    丁汝夔下了床,捂着胸口,拖着十斤重的脚镣,一步三喘,靠近了铁门,然后靠在铁栏杆上。

    这下严世蕃看清楚了,此人的确是曾经的兵部尚书丁汝夔,天下所有的死囚都长一个模样:头发油腻打结,就像擦地的墩布一样脏,凸起的颧骨、浑身青青紫紫的伤。

    丁汝夔更惨一些,他的嘴巴像是合不上似的,大口大口呼吸,严世蕃隔着一张桌子,都能听见他胸膛里就像拉风箱似的声音。

    嘴角一串清亮的涎水都甩到铁栏杆上去了!

    看来陆炳说的没错,丁汝夔病了,而且病的不轻,他气若游丝,说话含含糊糊,就像梦呓似的,“严侍郎,我儿子……我妻子已经死了……你们不要搞我儿子。”

    陆影一捶铁杆,“敢威胁严侍郎,你是嫌命长了。”

    丁汝夔蓦地从铁杆缝隙伸出右手,就像抓救命稻草似的,使劲往前伸,黑乎乎的指甲居然碰到了严世蕃的靴尖!

    严世蕃瞧着恶心反胃,连忙缩回脚,问陆缨,“他得了什么病?”

    陆缨说道:“不知道,一群等死的死囚,我们每天给两餐吃就不错了,病了就熬着,熬下来就继续吃饭,熬不下来就地用破席裹着抬出去,报个病亡就彻底结案了。请大夫吃药是不可能,您看这些死囚,差不多个个都有病,这里又不是安乐堂,我们没钱买药。”

    “不过……”陆缨提着羊角灯走近细看,“看他这个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应该是肺痨,死囚们基本上得这个病死的。”

    一听说肺痨,严世蕃更坐不住了,立刻站起来,逃也似的离开地下囚室。

    出来之后,陆缨先帮严世蕃解开面罩,然后解下自己的,此时道路两旁堆着好几个火盆,火盆里燃烧着苍术、皂角,陆缨和严世蕃从中间走过的时候,护卫们往燃烧的火盆里倒入白醋,只闻得痴痴几声,白醋和苍术皂角的气味融为一体,化为一团团白气。

    这是宋朝仵作宋慈在《洗冤录》里的记载的方法,本来是消除验尸之后的晦气、清洁衣服身体的,后来人们发现这个法子对驱散病气和瘟疫也有奇效。

    陆缨和严世蕃就像白气里腾云驾雾,走出白气之后,两人连头发丝都带着酸气的药味。

    严世蕃回去找亲家,这里清凉无比,简直是神仙所在,和刚才囚室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严世蕃吃了盘点心压压惊。

    陆炳乘机把周小旗的口供拿过来,“有件事,一件不入眼的小事,今日东楼刚好在,我就说说……”

    陆炳把朱笔勾出来的部分给严世蕃看,装作不信的样子,“这个周小旗狡猾的很,故意把东楼攀咬进来,以为找到靠山,我不敢动他。我当然不会被他骗了,以东楼的身份,怎么可能召区区的一个小旗问话?如果东楼对对陈千户父子被杀案感兴趣的话,直接问我,或者问缨儿都成,何必舍近求远。”

    严世蕃咀嚼着点心,三层下巴有规律的一抖一颤,丝毫没有被陆炳的话惊讶住,咽下去,喝了半杯茶,拿帕子沾了沾唇,这才说道:

    “还是东湖了解我。陈千户父子不过是两只蝼蚁,我才没闲工夫去理会两只蝼蚁的死,这个周小旗敢咬到我头上,看他是活腻了,东湖,你就满足他嘛。”

    “这种四处蹦跶的臭虫,逮谁咬谁,一巴掌拍死他,图个清净。对外就说,是臭虫偷了蝼蚁家的钱,东窗事发,臭虫气急败坏,咬死了两只蝼蚁,结案,对外有个交代就行了。”

    严世蕃不愧为是鬼才,总能一语中的,说道:“没必要为一个人走茶凉的千户之死费那么多的人力去查,死就死了呗,反正陈家已经绝嗣了,管那么多干嘛。锦衣卫是干大事的,本来这事应该归顺天府衙门管,这不因为这个周小旗惹是生非,当街和北城兵马司和顺天府衙门斗殴,把事情搞大了,皇上才要锦衣卫衙门接手这个烂摊子么?”

    严世蕃用手指沾着冰水,在桌子上画了个圈,“干脆,从他开始,从他结束,赶紧结案,你的宝贝闺女陆缨为了这个破案子都瘦了,我都看着心疼,还不如搞到一个倭寇情报立的功劳大。南边的倭寇、北方草原劲敌,这才是你们锦衣卫该关注的敌人,别拿着芝麻,丢了西瓜呀。”

    严世蕃神奇的官场做事逻辑在后世也是一样的,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搞出问题的人,往上头能交差就行了。

    陆炳顿首说道:“陈千户父子、周小旗都死有余辜,东楼一席话,茅塞顿开。”

    严世蕃这一趟没白来,得了丁汝夔病重的准信,还顺便捏死了周小旗这个乱咬的臭虫,从此无人知他接受了陈千户两万银子贿赂、把罪责推到死人禾千户头上一事。

    严世蕃吃饱喝足,告辞,陆炳装模作样的起身要亲自送“东楼”,被东楼给死死按住了,“外头暑气重,你好好休息,有缨儿送我就够了,你中暑一事,我会替你保密的。”

    陆缨一直把严世蕃送到顺天府衙门大门口才折返,陆炳已经提笔写好了结案陈词,说周小旗和陈大郎好赌好色,合伙监守自盗偷银子,两人分赃不均,周小旗杀了陈大郎。又被陈千户觉察,就往陈千户坐骑马鞍上做手脚,毒死了陈千户。

    陆缨不肯接受草草结案,说道,“父亲,刚才严侍郎明明在说谎,这个案子和他一定有关,他借刀杀人,用父亲除掉周小旗,以灭活口,还要父亲对他感恩戴德。您明知如此,为什么还要按照他的心意去做?”

    “不然呢。”陆炳在案卷上盖上大印,“继续查下去,只有两个结果。第一,你抓到逃跑的禾二小姐,杀人偿命,你要秉公执法,将为家人复仇的禾二小姐推到断头台吗?”

    “我——”陆缨顿时语塞。

    “你做不到,你肯定会放了她。”陆炳说道:“第二个结果,你死抓住严侍郎这条线继续查,然后严陆两家反目,你二姐姐在严家没有好日子过,从此不得安宁。而且,严侍郎绝对不会让你找到把柄的,你即使撞得头破血流,也一无所获,案子成为无头案,被无限搁置。这是你想要看到的结果吗?”

    “我——”陆缨再次沉默。

    陆炳叹道:“这就是官场啊,真相并不重要,解决问题才重要。周小旗就是用来解决问题的,此案到此为止,禾二小姐才会安全,而这个人,八成就是魏大夫,你在她家里没有找到毒,但是她肯定十分了解毒物,你看她今晚随手揪一把红掌的花蕊就解决了丁汝夔装病的问题。这样的人才,你把她收到麾下,她就是你的臂膀,你非要把她逼成对手,她就是劲敌。明白了吗?”

    陆缨眼神变幻挣扎,“我明白了,我现在还太弱小,只能被迫先解决问题。但是我永远不会放弃寻找真相,将来若有时机,我会找严侍郎问清楚,陈千户送他两万两银子,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交易。不可能无缘无故的给他那么多银子。还有魏大夫,总有一天,她会主动对我开口。”

    陆炳一副吾家有女初长成的眼神,“你真的长大了,百忍成钢,就是皇帝,有时候也要先忍耐,等待时机。”

    次日,锦衣卫衙门贴了布告,宣布陈千户父子被杀案告破,凶手是其麾下周小旗,好赌成性,偷陈家财物,连杀父子二人灭口云云。

    周小旗判了绞刑。

    闹得满城风雨的父子双杀案告于段落,天气越发炎热,几场暴雨的涤荡过后,终于把京城飘了一个多月的柳絮全部冲走了,马上就是端午节,京城各大河道里,纷纷演练划龙舟,鼓声震天,就等着端午节赛龙舟。

    汪大夏被选入了锦衣卫龙舟队,每天扛着船桨出去划龙舟,晚上才回。

    这一天早上,汪大夏抗桨出了衙门,正好撞见两个士兵领着一个身材高大、气质如兰枝玉树般的青年下了一辆马车。

    青年长的好看,连汪大夏都不禁看了几眼。

    士兵拿出一张揭帖递给看门的守卫,“锦衣卫铁岭分处,奉陆指挥使之命,将流放者丁巫带来京城。”

    丁巫!原来是他!一听这个名字,汪大夏再也走不动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早起的读者有红包拿哈哈哈,本章送100红包,先评先得,恭喜贯穿全书的六个人,汪大夏,魏采薇,李九宝,陈经纪,陆缨,丁巫,终于集结完毕,人到齐了,第二场大戏开始。

    第41章 有情敌自远方来

    丁巫是魏采薇的青梅竹马, 两人一起在铁岭流放地长大。

    在汪大夏看来, 这对青梅竹马不一般啊!一起吃过苦, 互相扶持, 感情深厚——这个通过魏采薇前几天悉心为丁汝夔解火鹤花蕊之毒就能看出来了。

    丁汝夔服药两天后咽喉恢复如常, 魏采薇还找各种借口给丁汝夔开补身的方子,把脉观舌,给他调理身体,还和丁汝夔讲述她和丁巫在铁岭的生活。

    只是丁汝夔十年前被陆炳坑得身陷大狱, 妻离子散, 对信任这种东西失去了信任, 依然不肯信魏采薇。

    丁汝夔闭口不言,态度冷淡,魏采薇依然热情,把丁汝夔当成长辈亲人一样对待。汪大夏替她打抱不平, 骂丁汝夔不知好歹。

    假如魏采薇这样对我,不, 哪怕只有一半, 我每晚都要笑醒好吗!

    魏采薇却说,”……在死囚牢房关十年,看惯尔虞我诈, 任何一人心都凉了,怎么会轻易相信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人?我对他好,是因养父母和丁巫对我好的缘故,若没有他们, 我早就死了。我这个就是这样的,有恩报恩,有……怨报怨。”

    汪大夏遂闭嘴,再说下去就要吵架,他很想问她丁巫对她如何如何好,但又不敢问。

    就像他十分怕鬼,有时候卧室衣柜里有动静,他宁可用被子蒙住头脸,也不敢打开衣柜查看,让自己安心睡觉。

    他本能选择逃避:只要我不打开衣柜,不管有没有,都是没有。

    所以丁巫的存在,就像衣柜里的“鬼”。汪大夏不提起他,就当不存在。日子照样过。

    可是现在,衣柜里的“鬼”丁巫,自己打开柜门出来了!

    而且一看就是个实力强大的“凶鬼”。一袭快要蜕成白色的蓝布圆领袍,穿在他身上却不显得寒酸,倒有些高华之气,眉眼依稀能够看见丁汝夔的样子,但比他父亲好看。

    不是说铁岭是缺吃少穿的苦寒之地吗?看他身高体健、飘然若谪仙的样子,不像是流放,倒像是去游山玩水去了。

    汪大夏扛着桨回去了,悄悄跟在丁巫身后,仔细观察情敌,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嘛。

    丁巫比他足足高一头。汪大夏安慰自己:他都二十二岁了,我才十四,我还可以继续长,将来肯定能超过他。

    我比他有钱,他穿得真寒酸。

    我是锦衣卫的一员小卒;他是个流放者,指认魏采薇之后要回铁岭的,不可能在京城久留。

    至于相貌……汪大夏坚持认为自己和丁巫在相貌上各有千秋,打成平手。

    汪大夏一路暗中观察,一路给自己和情敌打分,当然,纯属他个人主观评分,没有什么参考价值。给自己的分越大越高,就像青蛙似的,膨胀了。

    丁巫到了陆炳的院子,陆炳已经可以走动了,他按照宋御医的建议,练着武当山的太极拳,如行云流水。

    丁巫以前受父亲的恩荫,是国子监贡生,可以见官不跪,被流放后,剥夺一切身份,成为平民,自是要对陆炳行跪拜之礼。

    丁巫跪在蒲团上:“草民丁巫,奉命来京城见指挥使大人。”

    汪大夏发现,丁巫就是跪,也跪的好看,就像一根青竹似的插在蒲团上。

    陆炳为观察他的心性,故意晾着他,打完一套拳,才说道:“起来说话。”

    “谢指挥使大人。”丁巫站起来,退到一边,垂眸敛手,等待吩咐。

    流放者大多被现实抹平一切棱角和傲气,唯唯诺诺,见到陆炳这种大官,大多像个鼻涕虫似的只晓得磕头求饶。

    这个丁巫倒有些宠辱不惊的样子。看来流放十年,家臣魏南山夫妻把他教养的很好。

    陆炳打量完丁巫,目光落在汪大夏身上,“你不是去正阳门西沿河练习划龙舟吗?怎么又回来了?”

    西沿河是正阳门的护城河,锦衣卫衙门离正阳门很近,从江米巷穿过去就到了,汪大夏每天都是步行往返。

    汪大夏习惯性说谎,“标下忘记拿桨了。”他刚才进门的时候把木桨藏在草丛里。

    这家伙大事还行,小事不靠谱,陆炳说道:“你把魏大夫叫来。”

    魏采薇正在看《女医杂言》,闻言大喜,合上书本,快步小跑而去,将汪大夏甩到身后。

    汪大夏立刻变了脸色:有了丁巫忘了我。

    汪大夏迈着大长腿赶上,丁巫听到脚步声,宠辱不惊的脸有了一抹喜色,他走到门口,朝着魏采薇挥手,“半夏!”

    汪大夏怒了,“你瞎叫什么,有没有礼貌,把我的名字砍了一半,我叫大夏,不是半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