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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节
    “你知道吗,我是媚修,修习的是双修大道。仅凭圆静,无法完全配合我进行修行。”宓宜站了起来,她似乎有些激动,“和圆静在一起后我的修为几乎凝滞,两百年时间不过是从结丹初期晋入到结丹中期。”

    “设身处地想想,如果你是我,你会甘心吗?”

    “那些曾经被我压着无法出头、只配仰望我的人,境界都超过了我。”

    “修真者窃天地灵气,踏岁月长生。原本是最有可能逍遥长生的一批人,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同辈人晋入结丹后期、甚至是元婴期,你要我如何甘心?那种不甘心的念头越来越浓,踏出那一步的时候我很愧疚,但后来我还是踏出去了。”

    结合双修大道来考虑,‘那一步’指的是什么并不难猜。

    “圆静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对我越来越好。可那种好,只会让我越来越不甘心,也越来越愧疚。当爱里夹杂了愧疚,就会忍不住逃避,于是某日我与他真正恩断义绝,放他自由。”

    衡玉冷哂:“放他自由吗?你看他可真正得了解脱?”

    宓宜眼里带着灼灼的火:“这非我本意。”

    衡玉神情讥讽:“你比我更熟悉圆静的性子吧,你真的猜不到你离开后他会变成什么样?”

    “……”

    宓宜深吸两口气,避而不答。

    她看向厢房门所在的方向:“圆静,你就站在厢房外对吧。你进来,我们今日把所有纠葛都摊开了说。”

    衡玉抬眸看向厢房门外。

    难怪刚刚宓宜还在和她聊了悟,转头就说起了那些尘封的往事。

    看来宓宜是察觉到了圆静站在外面听着。

    圆静是酒楼里修为最高的存在,如果他真的想刻意探听对话,她和宓宜的对话绝对瞒不过圆静。

    在宓宜说完那句话后,厢房门外安静了很久,很久。

    然后,有人抬手推开紧闭的门。

    推门的力度有些失控,完好无损的门居然被推得吱呀作响。

    圆静安静站在那里,还维持着推门的姿势,身影仿佛一尊雕像凝固成了永恒。

    而一身灰色僧袍的了悟正站在他身侧。

    “原来佛子也在,不如一块儿进来吧。”宓宜轻笑着出声邀请。

    了悟没说话。

    他只是面无表情,平平淡淡抬眼,目光从宓宜身上一掠而过。

    那样的眼神,无悲无喜又无欲无求,仿佛是无量佛境里端坐在莲台上的佛在垂眼看人间。

    了悟身为先天佛骨,刚生下来不久就被送入无定宗。

    这几十年来他只修习佛法,于人情世故上欠缺磨砺,有时候更是看不懂众生在苦苦挣扎些什么。

    不过他本来就是心如明镜的人物,很多事情衡玉为他点破了纱窗纸,他自己就能举一反三。

    这段时间,了悟一直在耐心观察圆静和宓宜这两人。

    “宓道友。”了悟出声,“佛修与普通修士都是汲汲于长生大道的普通人。”

    说这话时,了悟瞥了眼衡玉:这话正是她曾经告诉过他的。

    “你口中的圣洁者,不过是皈依信仰而能够克制自身**的修士罢了。如若你不明白自己想求取些什么,又何必毁人道行?你如今说得再冠冕堂皇,都是在为自己辜负他人而做推脱,最后只让看清你底细的旁观者窃笑不已。”

    “你背弃精心栽培你的宗门,此乃薄情寡义;你背弃曾经誓守的承诺,说出刚刚那番话语,更是鲜廉寡耻。”

    他用最平静的语调,说着最轻蔑的话。

    宓宜脸色煞白,心绪波动之下连连咳出好几口血来。

    下一刻,了悟又看他身侧的圆静——

    圆静眉心紧拧,神情哀伤。

    听到了悟对宓宜的指责后,他才从神游天外的状态逐渐回过神来。

    “被妖女打动、意图与她厮守时,你真的想过你们之间的磨合问题吗?凡俗夫妻所面临的问题多是柴米油盐之难,而你与她之间有无数隔阂,宗门大道不过是其中的两样罢了。若你背弃宗门背弃佛道,能追寻到你真正想要的东西,兴许我会更敬重阁下几分。”

    “但阁下当年身为执法长老,距离成为佛子仅有一步之遥,受天下佛修敬仰,本惊才绝艳、长生大道可期许,如今身为结丹后期修士却困于情爱苦苦不能自拔,毫无昔日半分风采。”

    说着,了悟从储物戒指里取出圆静所著的那本游记。

    他原本想把游记丢到圆静怀里,但在脱手前想起这是衡玉送给他的,反手又把游记收回储物戒指里:“贫僧本以为能著出这本游记的佛修,会是个格外通透的人物。但这三百年岁月,当真值得吗?”

    这三百年岁月,当真值得吗?

    圆静最大的错误,就是他活到现在越来越糊涂!

    被声声叩问至此,圆静脸上泛起羞愧:“我——”

    辩解的话就想要脱口而出,但很快,圆静又重新闭了嘴,只是脸上的羞愧之意愈浓。

    羞愧与痛苦频频出现在他脸上,圆静心口钝痛。

    了悟把目光从圆静身上移开,落在衡玉身上。

    被镇住的衡玉缓缓回过神来,与了悟对视。

    刚刚那番问责毫无错处,难怪在《大陆典籍》中曾经记载过了悟在八大正道五大邪宗的法会上舌战群儒,辩才无双。

    衡玉已经能想象他当日风采。

    不过对视着对视着,衡玉心里泛起嘀咕:佛子不会连她也一块儿骂吧。

    “洛主。”了悟声音清冷,恍若弦乐自天上而来,“洛主认可宓道友方才的言辞吗?”

    “方才的言辞?”

    “在洛主眼中,沉于信仰的佛修都是一成不变的苍白风景吗?”

    这个问题颇有成为送命题的潜质。

    衡玉原本想调侃出声,但对上了悟那严肃认真的神情,她也不自觉摆正脸色:“别的佛修我不清楚。但几月同行,佛子亲手为我做菩提糕,教我下棋,赠我梅花观赏,于我遇到危险时第一时间相护。每个人生来其实都是一成不变的苍白风景,时间和阅历却会让他们成为山川、成为苍莽之景。”

    “佛子高居佛寺,终日叩击木鱼、手捧经书,比寻常人要通透温柔,你早已是山川、是苍莽之景,只不过不是人人都懂得欣赏。我教佛子识得众生之苦,是想为那本就令人动容的风景增色,绝无一丝一毫嫌弃之疑。”

    说着说着,衡玉下意识为自己开脱一句。

    清规戒律,木鱼经书,这是佛修的选择。

    他们克制**、沉于修行之中,也许性情木讷,但他们的内心世界同样丰富。

    说白了,宓宜就是个被宠坏了、被娇纵惯了的人。

    她现在所经历的所承受的,都是在为自己的娇纵买单。

    了悟神情冷峻,在听到衡玉最后那番话后,他的眉眼里不禁染上几分无奈。

    无奈冲淡了他脸上的冷意,他眼角眉梢又是一副温柔之态。

    “洛主。”

    了悟又喊了她一声。

    在衡玉茫然的视线中,了悟走到她面前,将自己的右手伸了出来。

    那缠绕着黑色念珠的右手掌心上,静静摆放着一个木镯子。

    木镯子很精致,色泽偏紫。

    镯身上雕着繁琐而精致的莲花纹路,看上去圣洁又漂亮。

    “需要贫僧为你戴上吗?”

    他这么主动提议,衡玉倒是愣了愣。

    很快,她举起自己的手,袖子往后滑落些许,露出光洁而纤细的手腕。

    了悟垂眼,温柔而认真地为她戴上木镯。

    安静站在厢房门外的圆静缓缓回过神来。

    他凝视着了悟和衡玉的互动,突兀想起昨日衡玉给他看的那些佛理小故事和梵文书。

    宓宜爱他吗?

    至少曾经,那份情谊不曾作假。

    洛衡玉爱了悟吗?

    她亲口所说没有一丝一毫男女之间的爱慕。

    可宓宜爱他,最后毁他佛道,让他受这百年辗转反侧之苦。

    洛衡玉不爱了悟,心心念念于成全了悟的佛道,但她口中所说那句‘你早已是山川、是苍莽之景’,不知胜过世间多少言语。

    若时光更迭回到三百年前,圆静突然希望宓宜从不曾爱慕过他。

    如此,她还是合欢宗首席弟子,那逍遥自在追求双修大道的妖女;他也还是那端坐莲台之上,一心向佛的无定宗执法长老。

    圆静缓缓阖上眼睑。

    不知何时,他已泪流满面。

    第三十六章

    戴上镯子后, 衡玉抬起手腕晃了晃。

    镯子有些大, 她举起手臂时会往后滑落, 但上面的纹路雕刻得很用心,和她身上这套黑色长裙正相衬。

    瞥了眼静默站立在原地的圆静和宓宜,衡玉出声提议:“我们要不要暂时离开此处?”

    “好。”

    “早冬已至,城外的梅花肯定开了不少。”衡玉暗示。

    “贫僧还有佛经功课未做。”

    衡玉拧眉:“半个时辰也耽误不得?平城的梅花听闻是一绝。”

    了悟启唇, 最后只化为一声叹息:“……好。”

    跟着衡玉离开时, 了悟抬手揉了揉眉心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