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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节
    小外甥这三年里在五台山经历的一切,成了他人生中永远抹不掉的印记,他永远不会忘记这里。而三年前他听到小外甥要被送往五台山的那个刹那,也成了他人生中永远抹不掉的印记,时刻警醒他。

    法喀面色肃穆,凝重,走在裕亲王的身后侧。

    他的身后,容若、阿灵阿、石溪道人三位老师,一起转头看向琉璃黄瓦下的后殿,默默的,记住他们在这里的快乐时光,接着抬脚迈步。

    他们的身后,鸿德格和潘云两个孩子回头看一眼后殿,转身跟上他们的快乐大师,心里更多的是,对京城的向往和好奇。

    …………

    前殿里,等候的大喇嘛抬手打一个佛号,领着五台山的和尚喇嘛,看向一步步走来前殿的老少两个。

    师祖面色平静,快乐大师泪流满面。

    “阿弥陀佛。”他轻轻打一个佛号,

    “阿弥陀佛。”师祖的声音也是平静。

    “……阿弥陀佛。”保康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哭意,话一落,又是一串泪珠子。

    大喇嘛心里一酸,满心不舍得,还是领着人默默让开下山的道路。

    辰时一刻,师祖和保康站在菩萨顶的庙门前,望着脚下的台阶,明明是平常经常走的,如履平地的台阶,今日,却又有了不同的意义。

    裕亲王福全一身海水江崖的青色亲王袍服,身前身后五爪正龙补子各一团,两肩五爪行龙补子各一团,一身威仪地走在前面,还不到三十岁的年轻面容上,有着属于皇家人的气度和尊荣。

    法喀上前一步。

    “三舅舅抱着阿哥下山。”

    保康泪眼朦胧,脑袋里空荡荡的,只知道牵着师祖的手不放开。

    师祖摸摸他的小脑袋,将他抱到法喀的怀里。

    保康在三舅舅的怀里,眼泪流得更凶。

    一步一步,一八零八台阶,和他上山的时候一样,却又不一样。

    一步一步,一千三百台阶,和他上山的时候一样,却又不一样。

    他呆呆地望着不断远离的菩萨顶庙门,听着山上和他打招呼送别的小动物、各色植物的声音,慢慢身体开始颤抖。

    不管保康怎么告诉自己,他一定会回来,回到这个他的家的地方,可他还是忍不住眼泪哗啦啦地流,打湿了三舅舅崭新的官服。

    他一定会回来,他一定会回来,他一定会回来……

    他一定会回来,他要给师祖养老,他要和师兄弟们一起练拳,他要守护这一方“世外桃源”般的地方……

    他一定会回来!

    “快乐大师会回来!”

    “快乐大师会回来!”

    保康大声地哭喊,泪水磅礴也没有知觉。他只知道自己要大声地喊出来,否则他怕自己会跳下三舅舅的怀抱,跑回山上。

    “快乐大师会回来!”

    “快乐大师会回来!”

    保康一边哭,大声呐喊。

    他的胸腔里燃烧着火焰,火焰升腾,烧去他仅存的理智,他要大声喊出来,他要喊出来。喊出来他的意愿,喊出来他的心愿。

    “快乐大师会回来!”

    “快乐大师会回来!”

    “快乐大师会回来!”

    “……”

    “……”

    保康一声声喊着,五台山上一声声回荡着,山间响起各种小动物的嘶吼声,响起风吹动花草树木的簌簌声。

    前头的裕亲王心里又是一震,脚步一顿。

    三舅舅法喀紧紧抱着小外甥,眼睛发红。

    后面的侍卫们,跟着大喇嘛的方丈主持掌院们纷纷打佛号。

    三位老师、师祖……听着他们小阿哥发自肺腑的呐喊,都是眼睛微合,没有说话。

    小阿哥会回来,他将来会自由来去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没有任何人和事,可以阻拦,可以改变。

    而他们,相信他们看着长大的小阿哥。

    “阿弥陀佛。”师祖轻轻打一个佛号,眼里带上一丝丝宠爱的笑。

    “阿弥陀佛。”石溪道人也轻轻打一个佛号,常年苦着的脸舒展开来。

    “阿弥陀佛。”鸿德格也轻轻打一个佛号,脸上有着憨憨的笑。

    容若红润的脸上,露出一丝丝苦笑,随即又变成洒脱和自信。

    阿灵阿年轻气盛的脸上,扬起一抹张扬肆意的笑。

    众人离别的情绪让快乐大师这么一冲击,反而消减不少,至于快乐大师引起的山间异象,快乐大师骨骼清奇,天赋异禀,很正常,阿弥陀佛。

    快乐大师·小保康,在他三舅舅踏下最后一个台阶,意识到自己这是下山了,要坐上马车踢嗒踢嗒地进京,终于没忍住,“哇”地一声,放声大哭。

    “哇——哇——哇——”哭得那个大声,堪称天崩地裂、沧海桑田。

    本来所有送行的人,接人的人,山脚下的人……都非常难过,正离别情绪最浓的时候,让快乐大师这么一哭,好像所有的伤感都让快乐大师哭出来了一样,自己只剩下乐呵。

    裕亲王生怕笑场,顾不得和山西过来的官员们打招呼,也顾不得和大喇嘛、周培公等等人再寒暄道别,领着大队人马直接出发。

    阿弥陀佛。皇上弟弟啊,二哥同情你。

    听听保康侄子这个嗓门,听听这个肺活量……此时此刻的裕亲王只有一个念头,他只是来接保康侄子的,保康侄子进京后那就是皇上弟弟头疼的事情了,他只负责跟着保康侄子·快乐大师快快乐乐地笑就好。

    裕亲王都这么想,其他人当然也都这么想,赶紧趁着快乐大师大哭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赶紧出了五台山,五台县再说。

    就是法喀也怕小外甥脾气上来,来一句“快乐大师不要进京”,麻利地抱着他送给师祖,安排老少两个做到马车里,吩咐将士们快马加鞭。

    伴随着快乐大师那个响彻天际的哭声,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的,好似火烧屁股一样地,出了五台山,出了五台县……

    五台山上的人、五台县的人,又哭又笑地望着大队人马过后的烟尘,都在心里默默念叨“佛祖保佑,快乐大师健健康康,快快乐乐。”

    京城,皇上收到他的人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信件,得知“师祖”要送保康进京,五雷轰顶。

    皇上一屁股跌坐在他的龙椅里,整个人都傻了。

    反应过来后,他好像一个莽撞的年轻人一样,迈步腿就朝太皇太后的慈宁宫跑。

    皇上那呆傻急切的样子,哪里还有一丝丝帝王的形象?可侍卫们和宫人们误以为发生什么大事情了,谁都不敢拦,也不敢提醒一声,喊一声也不敢喊,纷纷避开让路。

    皇上此刻脑袋里一片空白,他也顾不得他的帝王形象,他也顾不得熊儿子即将回京的欢喜,只知道,他要找到他的皇祖母。

    从乾清宫到太皇太后的慈宁宫并不远,皇上跑得又急。二月初四的上午,太皇太后刚刚接见完一波请安的妃嫔们和命妇福晋们,猛然见到皇帝这般慌张无措地跑来,懵了。

    苏茉儿赶紧领着人都退下去,自己守着殿门;皇上一口气跑到他皇祖母这里,憋着的那口气卸了一半,人也清醒了一半,可心里的执念更深。

    “皇祖母,玄烨今天想要问清楚。”皇上面色红涨,呼吸急促,一句话说出来,只感觉声音是从天边传来。

    太皇太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心疼皇帝的模样:“什么事,慢慢说。”

    可是皇上嘴唇颤抖,只喊“皇祖母……皇祖母……”

    他的心里一声声念着那句话,卡在喉咙口,卡在他的心里,他说不出,问不出。

    每每午夜梦回的想念和不甘,在皇上的五脏六腑里念来念去,整整二十一年,只能默默念,谁也不能说,梦话也不能说,克制,融进他的骨血里面,问不出来。

    皇上的眼里都是泪水,声音哽咽:“皇祖母……”

    “皇祖母,保康的师祖,和保康一起进京。”

    皇上终究是换了一个说法。

    太皇太后愣怔。

    “保康……”太皇太后想说,保康根本没拜师,没受戒,哪有“师祖”?

    第29章

    太皇太后愣愣地看着自己最为骄傲的玄烨孙儿, 此刻的模样, 一个最不可能但又最“合乎可能”的念头生出, 满脸的不敢置信。

    她的心跳加剧, 袖筒下的手指开始颤抖。

    皇上和他的皇祖母四目相对, 看懂了皇祖母眼里的“惊涛骇浪”,泪水再也忍不住, 夺眶而出。

    “皇祖母……皇祖母……皇祖母……”皇上痛苦地喊着那个再也喊不出来的称呼,以手掩面,痛哭不止。

    太皇太后的心里也翻起“惊涛骇浪”。

    太皇太后看懂了孙儿脸上的泪水,也听懂了孙儿那一声声“皇祖母”的呼唤中饱含多少感情,面对皇帝即使是哭泣也克制压抑的泪水, 受伤无助的表情, 人呆呆的, 身体一软, 跌坐在炕上。

    皇上踉跄一步上前扶住,再喊一声“皇祖母”,还是哭。

    皇上哭得像一个小孩子。皇上也说不清自己该是什么怎么样的感受,干脆趴在皇祖母的膝盖上放声大哭,哭出来他所有的伤痛。

    就和二十一年前的那个冬天一样。太皇太后恍惚间,好像看到八岁的小孙儿趴在她膝盖上大哭的样子,一只老迈的手艰难地抬起, 落在孙儿抖动的肩膀上,嘴唇哆嗦几下却无法和当年一样安慰劝说孙儿。

    太皇太后的眼泪终是也落了下来。

    宽敞空旷的偏殿里,太皇太后的眼泪无声无息, 皇上的哭声尤其突出,一声声哽咽着的“皇祖母”,都响在太皇太后的心尖上。

    …………

    墙上的鎏金金凤挂钟滴答滴答地走针,太皇太后抱着哭得不可自已的孙儿,眼睛空洞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个点,太皇太后那颗苍老的,古井无波的心,再起波澜。

    可是太皇太后冷静下来后,首先要面对的,是来自玄烨孙儿的感情爆发。

    “皇祖母,玄烨要出迎。”皇上的声音里还带有哭意,脸上还带有泪水,可皇上那个声势姿态,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那对老少的身边。

    太皇太后一阵胸闷,对着最疼的孙儿气怒地大喝一声:“你是皇帝,你要做什么?昭告天下吗?”

    皇上牙齿咬紧,额头青筋一根根地跳出来,气得太皇太后伸手指着他,说不出话来。

    皇上无法违拗皇祖母的心意,嘴唇紧抿咽下那句“玄烨就是要公告天下”的嘶吼,一头冲到里间的暖阁里自己洗了一把脸,一头冲出慈宁宫,好像一只负伤的猛虎。

    太皇太后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儿撅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