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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
    伤筋动骨一百天, 临近年底时, 圣上龙体即已康复无碍,等到来年开春, 御驾驾临上林苑,骑马狩猎, 矫健如前,大梁臣民见之安心, 圣体安泰,江山澄定, 正是盛世太平。

    只,无论盛世乱世、太平飘摇, 朝堂总是势力捭阖不断、风云沉浮。

    新的一年,太子殿下又长了一岁,薛贵妃娘娘虽仍只是贵妃,但仍独占帝宠,无皇后之名, 而有皇后之实,宫中世家妃嫔,也都一如往年,生活优渥,却一无所出, 瞧着也都像将永无所出。

    如此形势下, 眼看未来的大梁君主, 铁板钉钉地就是如今的太子殿下, 许多朝臣,自是有意攀附贵妃太子,却无门路,遂转对贵妃娘娘的养兄温羡,抑或与贵妃娘娘关系较近的陆家,设法结交亲近,以求一同搭上东宫这条大船,在未来太子殿下登基时,个人与家族的前路,能够相对平坦光明。

    这些事,耳听八方的皇帝自都知晓,但在关于晗儿身为大梁太子的事上,他另有不为人知的隐思。

    ……虽说子不类父,应也正常,就像他与父皇一般,但……若这“子”的性情,在“不类父”的同时,还隐隐约约有些像旁人……颇有几分似他至交之人幼时的性情呢……

    ……去夏,在明华街沈宅莲花池前,他对明郎所说的话,本意固然是想给予明郎临终的慰藉,知道他的那句话,能让多年来抑郁难解的明郎,在离世之前,可得宽慰,能真真正正地开怀几日,遂才对他说了那句谎话……但,说是“谎话”,其实在和明郎掰扯之前,他已在看着晗儿渐渐长大的过程,心底隐有疑思,只是无法确定,难以确定,甚至隐隐有些,不想确定……

    ……但如今,明郎走了有大半年,关于晗儿的这份隐思,在他心里,又已悄悄变了……

    踱走进御书房的皇帝,看晗儿正踮脚去够包金木架上那柄乌金匕首,上前取拿与他,看他一接过去后,就像之前一样爱不释手,笑着问道:“真就这么喜欢?”

    元晗重重点头,在第一次见到这把乌金匕首时,他就被它吸引了全部的目光,央求父皇帮取与他,拿在手里,盘弄细看了许久,简直舍不得将它还给父皇。

    若是别的物事,父皇许就送给他了,但他在问过父皇后,知道这柄刻有“断金”二字的乌金匕首,是沈叔叔送给父皇的礼物,故而父皇爱若珍宝,也就不敢开这个口,只能在闲暇之时,将它拿在手里赏看比划几下,就当解馋。

    今日份的“解馋”,还没解完呢,元晗就听父皇语含笑音地对他道:“既然这么喜欢,那父皇就送给你了!”

    元晗惊喜地抬头,又有些犹豫,“……可这是父皇最珍爱的匕首……”

    皇帝边帮元晗把这乌金匕首别在腰间,边对他笑道:“朕最珍爱的匕首,当配朕最珍爱的儿子!”

    侍从奉命抬来穿衣镜,皇帝领着元晗向镜中看去,笑问他道:“英不英武?”

    元晗望着镜中腰别匕首、锦袍玉带的男孩,虽未直接回答,但已然唇角弯弯地悄悄挺直了脊背。

    站在元晗身边的皇帝,同样望着镜中渐褪稚气的男孩,心中感慨,仿佛抱着刚生下不久的晗儿、在建章宫中、欢欢喜喜地走到天明的往事,就在昨日,可一眨眼,晗儿都长这么大了,这些年来,孩子长大的点点滴滴,在他心中温暖流过,皇帝手搂住晗儿的肩,忍不住动情低道:“这柄乌金匕首,是你沈叔叔辛苦得来,他要是知道你很中意它,成为了它的新主人,一定会很高兴的。”

    “要是沈叔叔能亲眼看到晗儿现在的样子就好了。”

    欢喜的元晗,一时口快失言,至语罢才猛地醒觉过来,忙忐忑不安地朝父皇看去,见父皇并未敛笑露哀,只仍淡淡地笑了笑,牵起了他的小手道:“来,陪父皇出去走走。”

    春日时节,御苑清池旁的杏花,开得如云似霞,元晗随父皇慢慢地走着,认真地听父皇讲述着幼时在此与沈叔叔相识的往事,不时地好奇问上一两句,清澈的眸子里,满满都是歆羡与向往,感叹着道:“真好啊……”

    ……与他这个自小见惯人心阴暗的父皇不同,晗儿成长在光明之下,也一直被呵护得很好,很多事,目前都到不了他的耳边,但也总有一天,都会被他知晓,比如他是在什么样的情境下,悄悄怀在了他母妃的腹中,比如他的父皇,原是个仗权欺辱兄弟之妻的卑劣小人……

    ……这些事,无可避免,晗儿终有一日,会知道他眼中英明神武的父皇,都做下过什么,有关这些,他也并不想否认抹消,只是关于另一些事,另一些隐思,他希望他,永永远远不要知道……

    皇帝慢行的脚步,停在一株杏花之下,眼望着枝头开得正好的春日花朵,幼时与明郎走经此处,边赏看云蒸霞蔚的美景,边闲话咏杏诗词的场景,也慢慢地浮现在他眼前。

    ……那时的他,年纪虽小,身份虽卑,心气却高,那些高贵皇子看不起他,他也不肯低声下气去攀附他们,借诗咏志,道最爱的咏杏诗,乃“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一句,明郎赞他诗中心气,又道他最爱的杏花诗词,则是另一句……

    暂从旧事中醒来的皇帝,半蹲下|身,抬手轻掸去落在晗儿肩头的杏花花瓣,温声笑问他道:“晗儿最喜欢的杏花诗词,是哪一句?”

    身前眉目清秀的男孩,略想了想后,高声吟起的诗句,与记忆中的清音,一一相叠,“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皇帝轻握在他肩头的手,微紧了紧,又问:“……为什么?”

    男孩笑容明朗,所说也几是一字不差,“除因此句写杏甚妙外,还因晗儿大爱后面四句意境,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人世苦短,当轻名利,惜光阴,重所爱所乐。”

    元晗笑着说罢,却见父皇怔望着他不语,暗想是否是因身为太子的自己,所说太过“胸无大志”,故而父皇不悦,一下子有些着慌了,敛了笑意,讷讷轻道:“父皇……”

    他不知所措地望着身前的父皇,见父皇起先好似定定地怔望着他,又好似眸光很远很远,不知想到多久前的往事,眸中所看着的又是何人,如此良久,复杂的眸光真正聚到他的面上,其中所涌动着的万般心绪,他半点也看不懂,只是望着如海潮般,在父皇复杂的幽深双眸中,暗暗流涌许久,最后似释然般,平静退去。

    一直未语的父皇,随着眸光澄定,轻轻笑了,笑意如涟漪漾开,在父皇面上蔓延开来,似落定了一件心事,无可奈何,却也释然欣慰,还蕴有其他许多许多,藏在父皇弯起的微湿双眸中,只他还未看清,即已被父皇紧紧搂在怀中,那样爱若入骨地用力,就像去夏沈叔叔拥他在怀。

    许久,父皇轻轻地松开了他,携他走至绚烂的花树下,笑让他挑折几支杏花,带回去给母妃和妹妹赏看。

    年幼个矮的他,本还够不着高高的花枝,可有父皇将他架在肩头,他就变得很高很高,可以攀折美丽的杏花,可以嗅闻沁人的香气,可以看到更美更远的风景,他知道,父皇是九五至尊,天底下本没有人可越在父皇上头,可他不同,他是父皇的孩子,父皇很爱很爱他,愿以己身做梯,让他站望得更高更远。

    精心挑折了满怀杏花后,父皇放他下来,边如来时牵着他的手回去,边对他道:“等到夏末秋初,杏子熟了,父皇再带你来这里摘杏”,说着语带轻笑,“到时候可不许摘杏往父皇头上扔……”

    “晗儿不会的,晗儿很乖的~”

    花林香风中,父子俩说笑的声音,渐行渐远,流光如水,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又在染黄御苑香杏前,先将青莲巷的枇杷,催得甘甜。

    夏日里,枇杷树亭亭如盖,曾经,还只能结上寥寥几颗、仅供温家父女三人分吃几口的小小果树,如今已是香果累累,男孩子们爬上树摘熟透了的枇杷,女孩子们在下面抓拎着软布四角等接,温羡望着眼前此情此景,颇似他与阿蘅幼时在琴川家宅,唇际不由浮起笑意。

    本来今年枇杷熟透,原只是要像往年一般,摘送入宫,给阿蘅和孩子们尝鲜,但父亲已有一段时日,未见阿蘅和孩子们,颇为想念,阿蘅遂带着孩子们回家看望外祖父,顺吃枇杷,她这一来,不仅圣上同行,连近来身体尚可的太后娘娘,都被孙儿、孙女央了出来,连同着容华公主,一道来此。

    此外,父亲又与宁远将军陆峥颇似忘年交,让人喊他过来一起吃枇杷,过来的陆峥,又带了女儿稚芙过来,晗儿来后,见妹妹伽罗有陆姐姐陪伴,也要找沈哥哥一起玩,命人将如今的小武安侯给请来,于是平日里十分清静的温宅,一下子变得人头攒动、热热闹闹,男孩儿女孩儿的笑声,如银铃般脆响,长久回荡在宅园上空,直到满树黄熟的枇杷,俱被摘尽,方渐渐轻了下来。

    新摘下的枇杷,犹有夏阳余温,需湃在冰水中浸凉,方可食用,在这间隙,另有许多夏时茶点,被呈送至临风的廊亭下,供众人享用,但孩子们却无心吃喝,聚在一起似有说不完的话,期间,晗儿说着说着,要与适安比试摔跤,两个女孩儿在旁看着,适安似总让着晗儿,晗儿几次三番轻轻松松将适安撂倒后,不悦起来,而旁观的稚芙,道父亲也有教她,可平日无人和她比试,颇为跃跃欲试,晗儿遂又约与稚芙比试,道千万不要相让,稚芙一口答应下来,竟使了十成十的蛮力将晗儿摁倒,直把陆峥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拉开,而闲坐着的众人,则都笑了起来。

    穿廊风凉,枇杷冰透,温蘅与皇帝,亲剥与太后与温父,回到身边的两个孩子,又剥给他们这对父母吃,太后娘娘见如此三代同乐,自是欢喜,只是慢嚼着口中的枇杷果肉,目望向亭亭如盖的枇杷树,心神又不禁恍惚飘向远方,飘向她那些虚无缥缈的梦境里,幸只一瞬即醒过来神来,未叫皇儿察觉到她心绪有变,她不想叫他,为她这个母后担心。

    皇帝也未察觉到母后如此,他另有心思,暗酿多时,边将一只新剥的枇杷递至温蘅唇边,边轻声笑对她道:“孩子还是多些热闹是不是……我们……要不再生个孩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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