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璎被赶出武安侯府后, 并未离开, 一直守在外面,等着皇后娘娘凤驾出来。
救命之恩, 没齿难忘,当当面言谢,守等到凤驾离府的珠璎, 立近前叩拜, 感谢皇后娘娘救命之恩。
皇后命她起身, 凝望她片刻,问道:“武安侯率兵离京前, 可有和你说过什么?”
珠璎回道:“侯爷只命奴家照顾好莲花,旁的未说什么。”
皇后问:“这时节, 莲花都是枯叶枯梗了, 还要如何照顾?”
珠璎道:“回娘娘, 枯莲冬日深眠时,若天气太过严寒,却不加以养护,有可能会冻死在冰泥里, 来年无法再开。”
皇后淡淡一笑,“原是如此, 是本宫孤陋寡闻,叫你见笑了。”
珠璎岂敢听当朝皇后这样说, 忙恭声道:“奴家惶恐, 娘娘天生高贵, 不知这些凡尘俗事,也是寻常。”
“……天生高贵”,皇后淡声重复了这四字,未再多说什么,只问,“这莲花从何而来,得武安侯如此看重?”
珠璎如实回道:“奴家也不知晓,是今年某日夏夜,侯爷突然拿了一颗莲子过来,说想种下,等看花开,但养种的时候,已是晚夏了,枝叶长了没多久,就随着天气转冷而枯败了,迄今还未开过。”
……莲子……去夏在紫宸宫时,她邀温蘅于莲池泛舟,曾迎着沁凉的荷风,笑问温蘅与明郎相爱诸事,当时温蘅,曾含羞告诉她,在青州琴川时,与明郎“莲子定情”一事……
皇后无声片刻,轻道:“照顾好这莲花,等明年武安侯回来,让他看到夏日花开,也替本宫稍句话给他……”
珠璎不解身为侯爷亲姐姐的皇后娘娘,有话要对侯爷说,为何不等侯爷回来,召见宫中,姐弟相见直言,而要由她来传递,但“为什么”三个字,也不是她这样的人,有资格问皇后娘娘的,遂只忍着疑惑恭声道:“皇后娘娘请讲,奴家到时一定一字不漏地转达给侯爷听。”
她微微垂首,等待许久,终听皇后娘娘一声低语,宛如轻叹,逸散在微飘梅香的凛冬寒风中。
“你就对他说,虽无再少之时,花有重开之日。”
京城与青州琴川不同,冬日里,雪下得一场比一场厚密,落在地上的,有宫侍尽快打扫,但覆在重重宫阙檐顶上的落雪,就一场尚未化尽,即又有新的覆上,中间虽也有宫侍爬上扫落,但因风雪无尽,整个冬天里,连绵望不见尽头的重重殿顶,从未真正干净过,总是多少覆着雪意,在冬日轻薄的阳光照射下,泛着雪光,看得久了,令人眼花。
倚站在殿门处、静望远处多时的温蘅,正欲走回殿内,忽见轻薄的冬阳下,皇后娘娘正朝这里走来,清影纤纤,身边无一侍从。
自晗儿出世后,皇后娘娘也来建章宫看过晗儿几次,但每次来,都是跟着太后娘娘,且身为当朝皇后,身边自有侍女随从,这样形单影只的一人来此,还是第一次。
温蘅心中微诧地望着皇后走近,看她面上的笑意,倒如前几次来时一样,缈如轻烟地浮在唇际,淡笑着问她道:“太子这会儿是睡了吧?”
温蘅道“是”,皇后淡笑着道:“我想应是这样,若他醒着,你一定不会一个人站在这里,而会守在他的身边。”
温蘅听皇后娘娘未用皇后自称,微微一怔,又听她问:“我能进去看看他吗?”
温蘅静默须臾,微侧身子,皇后迈入殿中,与她一同走至婴儿摇床旁,望着床中吮手熟睡的孩子,轻轻笑道:“从前听人说,婴儿一天一个样,我还不信的,可有一阵子没见太子了,这会儿一看,还真变了不少,这小脸瞧着,越来越清秀了,眉眼间的样子也出来了,看着像你。”
她微躬身子,轻握住孩子的小手道:“晗儿,晗儿……真是个好名字……”
温蘅一直没有说话,静望着皇后娘娘慢放下晗儿的小手,听她轻声道:“其实我从前无事之时,也悄悄想了许多名字,男孩儿、女孩儿都有,为我的孩子,也为你的,那时我想着,以后你和我都有了自己的孩子,让他|她们表兄弟、表姐妹一起玩耍长大,就同我、明郎与陛下、嘉仪一样……”
温蘅不知心中是何滋味,也不知纷繁世事已推转至这等地步,还能对昔日的夫姐再说什么,只僵着唇齿,轻唤了一声,“娘娘……”
皇后依然是淡淡笑着,静望着温蘅道:“我虽同嘉仪要好,一起长大,但心里,一直把她当作需要宠爱的小妹妹,而非闺中密友,后来你来了,既是我的弟妹,是亲人,也与我性情相投,如友人,我见到你之前,还误解你是攀权附势的女子,但见到你之后,为明郎能娶到你这样的妻子,为我能有你这样一位弟妹,打心底感到高兴。”
温蘅道:“我也是,见到娘娘前,心中忐忑,见到娘娘后,为今生能有娘娘这样一位好夫姐,感到三生有幸。”
皇后轻执住温蘅纤白的指尖,轻轻道:“如果当年定国公府没有出事,你一直是定国公府的小姐,那我,一定会早早认识你的,如果我们两家没有水火不容,我和你,一定会成为闺中密友,互称姐妹,或者,你唤我‘淑音’,我唤你‘阿蘅’……”
温蘅依旧无言,却也没有挣开皇后娘娘的手,听她继续轻道:“旁人总说我天生高贵,母亲总说你寒微卑贱,但其实所谓高贵与卑贱,都是命运流转罢了,人生八苦,世人皆逃不得,并非会因你显得比别人尊贵,就一定比别人圆满,就一定能事事遂心,譬如大梁朝的九五至尊,帝权赫赫,坐拥天下,却迄今也得不到你看明郎时的眼神……”
温蘅菱唇微|颤,看皇后轻叹着淡笑道:“从前,我总想要事事遂心,明明拥有许多,可有一样不足,就将自己困住了,自怨自艾,其实这世间,谁能事事求全,纵是天子也不能,是我贪了。”
“可人天生就是贪心啊”,皇后轻笑着道,“纵是如此悟了,依然贪心,想着佛家说三千世界,会不会有那么一个世界,定国公府与武安侯府,不再水火不容,我、你、明郎、陛下,会不会都能有一个新的开始……”
唇际清淡的笑意,随着渐远的畅想,慢慢散去,皇后微垂着眼道:“其实我是来找陛下的,可一看见你,就忍不住说了这么许多,陛下他,是在御书房吧?”
温蘅轻“嗯”了一声,皇后道:“我想应是这样的,若非有要紧朝事需要处理,陛下他,该在你和晗儿的身旁才是,之前,我看着陛下事事围着你转,同你说话都要小心斟酌,心中羡嫉,可时间久了,心中滋味就变了,看着陛下那样,有些像在看自己的影子,但看久了,又知是不一样的,陛下为求不得,失了自己,可我没有。”
“沈淑音,还是沈淑音”,皇后轻握着温蘅的手道,“温蘅,也还是温蘅。”
轻语落下,她松开她的手,转身离开,温蘅望着皇后离去的背影,涩堵难言的心,似破开了一道口子,开口轻道:“有一事,我一直没有当面谢过娘娘……”
她看皇后回过身来,静静望着她道:“那片莲花花瓣。”
皇后微一怔后,唇际笑意如莲花绽开,“我也该谢你,谢你仍为晗儿穿上那件婴儿肚兜,谢你的信任,对沈淑音的信任。”
清纤的背影随着远走,渐渐隐入天光,如一道轻烟逸远,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视线范围之内,如此许久许久,轻烟已渺无踪迹,心底的怅然与不安,却犹难消散分毫,殿内的温蘅,在婴儿摇床旁静站许久,终是吩咐春纤等好生照看着,自走出御殿,向御书房方向走去。
御书房内,皇帝正忙着批复密折,先前一通假装中毒濒死,既有别的考量,也是为了一探朝臣忠奸,将那些暗有异动的不忠之人,通通抓拎出来,他这几日,均为此事忙碌,连陪温蘅和晗儿的时间都少了,这会儿人已在御书房中,坐了有快两个时辰,心中想念愈来愈密,抓心挠肝的,精神也渐渐散了,想着将手中这几道密折批看完,就回御殿看一眼再回来时,见赵东林趋近禀道:“陛下,皇后娘娘来了,就在御书房外面,求见陛下……”
……皇后素知分寸,从前求见,都是在御殿外,不会到处理朝事的御书房来,皇帝执笔的动作微一顿,想了想道:“请她进来吧。”
赵东林诺声应下,快步至御书房外,请皇后娘娘入内,皇帝见走近的皇后欲屈膝行礼,直接指着旁边一张玫瑰交椅道:“不必多礼了,坐吧”,又命赵东林去给皇后沏茶。
皇后却依然按规矩行了叩拜大礼,恭谨起身后,也不落座,仍是站着道:“臣妾……想和陛下单独说说话。”
皇帝看了皇后一眼,示意赵东林等宫侍退下,诸侍遵命垂首退出,殿门在后轻吱一声阖上,皇后微抬首,望着御案后的皇帝陛下,柔声道:“臣妾方才去过御殿,见过贵妃和太子殿下,小孩子长得真快,太子殿下比起上次见时,又变了些,再过几个月,许就可以学走路了吧,慢慢地,也要开始学说话,之前,母后还曾对臣妾说,等太子会说话了,当唤臣妾一声‘母后’,但想来,臣妾是听不到了……”
皇帝知道皇后出宫回过武安侯府,许从华阳大长公主那里,听到了些什么,宽慰她道:“不要多想,晗儿还是该唤你一声‘母后’的。”
皇后淡笑,“如此,诸世家必不服的。”
皇帝道:“朕是天子,他们难道还能逼着朕废后、爬到朕的头上来不成?!你且放宽心罢,朕听说你近来咳嗽不止,该多休息才是,不要再想这些劳神的事。”
皇后却道:“事已至此,总要想一想了,纵是陛下宽仁,往后臣妾仍居后位,诸妃嫔亦难心服,臣妾德不配位,如何母仪天下?”
“你的德行是你的,你母亲的,是你母亲的,不可混为一谈”,皇帝看皇后似是面色不佳,劝道,“在前朝,你有明郎,有朕,在后宫,你同样有母后,什么也无需怕的,不必多虑,安安心心地回长春宫吧,好好养养身子,不要胡思乱想,这寒天冻月的,别叫咳疾因忧思加重了,去吧。”
可皇后并未如他所言离开,而是极平静地望着他轻道:“臣妾在长春宫已住得太久太久,不想再回去了。”
皇帝默了默道:“那可想去骊山温泉行宫住段时间,那里景色宜人,对调养身体也好,你去那里安安静静地、好好休养一段时间,等天气和暖、朝中诸事平定、明郎也已回京了,朕再派人接你回来可好?”
皇后道:“臣妾想回家了。”
鲜红的血液,自唇角溢出,滴溅落地,如绽开了一朵血色的红花,皇后仍是淡淡地笑着,可那笑意染上鲜血,便有了一种无端的惨烈,似在泣血,明明在笑,却浸满了无尽的悲伤,“陛下总说臣妾是臣妾,母亲是母亲,可是亲生母女,骨血相连,怎么分得开啊……”
惊骇的皇帝,见皇后突然吐血后仰,忙赶在女子单薄的身体摔倒在地前,急步上前手揽住她,高声吼道:“快传太医!!”
御书房前立时脚步凌乱,走至附近的温蘅见状,微一怔后,紧步跑上前去,用力推开殿门,在看清楚殿中情形的一瞬间,心也跟着狠狠震揪了起来。
“……皇后……皇后!!”
皇帝一边惊惧急唤,一边急朝殿门方向看去,心中大骂宫侍腿脚迟慢,大骂太医怎么还不来,皇后望着这个抱她在怀的年轻男子,望着他满面焦急惊惶的神情,暗咽着不断上涌的腥甜血意,感受着周身寸寸变凉,无力轻道:
“陛下不必宣太医了,臣妾……臣妾将一瓶都喝下,必死无疑了……臣妾想拿自己的命,去替母亲一条命……臣妾知道此举不合律法,但请陛下看在与臣妾夫妻多年的情分上,答应臣妾……答应臣妾,好不好……”
她望向僵缓走近的温蘅,亦颤|颤地朝她伸出手道:“……饶她一命……饶她一命好吗?……我知你为人子女,定要为父母报仇,可我也是母亲的女儿,我不能看着她去死……让我一个人,就此偿了我母亲犯下的罪孽,偿了我们两家的仇怨,好吗?……”
紧握着她的手,不久前还是微暖的,现下,却冷得像冰,温蘅半跪在地上,看着皇后恳求地凝望着她,虽紧咬着唇,但鲜红的血液,还是不断地从她唇角处流溢出,心中也似跟着有尖刀戳搅,搅得她心头一片鲜血淋漓,喉头酸涩剧痛,眼前也被血色染红,那些宗卷上一个个鲜活勾红的人名,自眼前血淋淋地掠过,在火场中相拥而亡的身影,被挫扬挥洒践踏的骨灰,一幕幕令她日夜不宁的景象,令她唇如胶粘,迟迟说不出一个字来。
急行赶至的郑太医,也来不及向圣上叩礼,即匆匆上前,速为皇后娘娘望切,然只把脉观色片刻,他便神情凝重地摇了摇头,皇帝见状急吼,“还愣着做什么!快把你那些针药都拿出来给朕治!”
郑太医朝地重重叩首道:“娘娘服毒太多,老臣无能,回天无力。”
皇帝的心直往下坠,而他怀中的皇后,双眸却微焕起光彩,释然展颜,只因她看见温蘅终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更多的血液,随着唇际的笑意,汩汩溢出,皇帝怎么揩也揩不干净,满手血红,声音也跟着哽咽,“……皇后,你何苦做傻事……何苦做傻事……淑音……”
“……淑音早就在做傻事”,皇后静望着皇帝,吞咽着血意问道,“……同心佩……淑音送给您的同心佩,还在吗?”
“……在!在!!”皇帝立命人去取,“就在寝殿百宝架最左边的螺钿圆盒里,快去拿来!!”
赵东林急跑来回,将螺钿盒里的同心佩取来,皇帝忙将同心佩放入皇后手中,“在这儿,在这儿呢……朕收着,朕一直好好收着……”
温润洁白的羊脂玉佩,透着天光,皎洁无暇,皇后手握着她今生的全部心动与爱恋,望着其上的连理花纹,声轻如烟道:“……淑音真傻……拿同心佩去送人,递到人手上就走,也不知等一等,先问一问,那个人是不是也同样喜欢她,有没有喜欢她喜欢到只爱她一个人……纵是全天下反对,也要和她在一起,一生一世,只与她同心,永不分离……”
“……若有来世,若再有那么一位少年郎,淑音一定……一定不再那么傻……今生……罢了……”
她用尽这一世最后的力气,握着同心佩,朝地重重砸去,清脆决绝的碎玉声响中,美玉四分五裂,紧握着的纤纤素手,也随即无力地松垂在一旁,掌心划破流出的鲜血,滴滴溢沾在皎白的碎玉上,逐渐转冷,冻凝无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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