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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刚易折
    姬丹仍然觉得有必要去单独和樊於期谈一谈, 再大的误会可以先放下来,但樊於期为什么会沦落至此,她是一定要问个清楚的。

    敲了敲房门, 无人应答,姬丹便自作主张将门轻轻推开。

    樊於期已经起床,原本胡子拉渣的脸刮得干干净净,衣服也换了一套, 此时静静地坐在桌边,除了面色仍有些苍白, 整个人的精神状态比之前好了不少。

    “看来, 你也在等我。”目光掠过摆在桌上的巨阙,姬丹若无其事地在他对面坐下。

    “你不在秦宫里继续搅混水,跑到这穷乡僻壤的地方干什么。”樊於期讥诮道。

    尽管经过两天的休养与思考,他已冷静了下来,可并不表示他能就此放下。

    被这句话勾起了一幕幕往事, 姬丹垂了眼, 内心一阵阵刺痛:“他们用孩子威胁我, 逼迫我去谋害阿政的性命, 所以我就……”

    “你就抛夫弃子,跑到这儿来躲清静了?!”

    明知对方对自己没什么好话,可当她听见“抛夫弃子”这个词时, 心尖仿佛被鞭子狠狠抽了一下。

    “我身不由己……你还没告诉我, 你又是为何落魄至此?”自那日救下樊於期, 这个疑问一直萦绕在姬丹的心头。

    良久, 就在她以为对方什么也不会说时,樊於期却冷笑着看向她:“说到底,还不是你们黄金台干的好事!”

    “黄金台?”

    未等姬丹追问,他接着说道:“嬴政外祖的坟墓被盗,所有证据都指向我,他也开始怀疑我。就在我被带回咸阳受审的途中,我们一行人遭到了黄金台伏击。混乱中,我被打晕掳走……好不容易寻到机会逃出来,发现到处都是我的通缉令,原来我已被定为叛将,樊家的祖坟也被掘了……”

    “所以,这两年你一直逃亡在外?”姬丹吃惊不小,尽管此前便料到樊於期定然过得不好,但怎么也没想到自打自己走后,竟接连发生这么多事端!

    可此刻,她仍然有一点想不通,既然阿政如此在意,想必其外祖之墓应加设了重重机关防护,按理说,哪怕是黄金台的人,想要顺利进入层层设防的墓道也没那么容易。

    于是,她又忍不住追问了此事相关的一些细节。

    听闻盗墓者打了一个盗洞通入墓穴内,姬丹一瞬间像是抓住了什么:“等一下,你刚刚说到盗洞……当初修建墓地时,图纸经过哪些人之手?”

    这一次,樊於期倒如实相告得很干脆:“事关重大,当时负责之人只有我和赵高……”

    “赵高?!”姬丹吃惊不小,转念一思索,又觉得不对。

    这个局由她一手精心策划、荆轲亲自布置执行,不可能出任何岔子。

    况且离宫后,她与荆轲仍在咸阳周边盘桓数日,确定赵高已被打入天牢、死罪难逃,他们俩才动身离开了咸阳城。

    就算黄金台想打阿政外祖陵墓的点子,也需要里应外合,可那个时候赵高已经锒铛入狱……除非,他们早就将图纸拿到手了!

    姬丹眉心拧了一下……赵高是个小人物,蕲年宫变后开始出现在朝野之中,担任的也并非高官要职,因此留给她的印象并不深。可正是这样一个极易被忽略的人却是黄金台潜藏最深的细作,亦是阿政身边最可怕最致命的隐患。

    姬丹定了定神,勉强开口问道:“事发前,赵高可有什么动向?”

    “小妹死后,我便自请前往新郑,之后又被调去看守陵墓,在此期间,朝中之事我一概不知。”樊於期说着,无意识地攥了攥手掌。

    实际上,他收到过嬴政的亲笔书信,只不过最终还是赌气原封不动退了回去,那封信上写了什么也不得而知了。

    世态炎凉,官场上更是如此。他向来刚正耿直,不屑于趋炎附势,虽身居高位,却始终独来独往、孑然一身,何况远调后人人皆揣测他失了君恩,更是与之恨不得离八丈远。

    现实早已容不得姬丹思考太多,赵高究竟是死是活现在已经不重要了,樊於期沦落到如今的境地无疑证明黄金台的魔爪已对阿政下手,将他身边最信任的人一个一个拔除……

    想到这里,姬丹忽然扣住樊於期的手腕,冷不防的动作令对方一僵:“听我一言,你身体痊愈后,马上回秦国,向阿政澄情一切。”

    樊於期一听,面色一下子变得难看:“回秦国?呵,回去送死么!”

    “不回去才是死路一条!还是说,你真打算这样窝窝囊囊、躲躲藏藏过一辈子?!”纵然姬丹一贯温和的性情,对于对方如此不知好歹又冥顽不灵的态度,也着实气得不轻,“樊於期,你不是小孩儿了,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耍什么性子!是,阿政在这件事上的确过分了,可他也是受到了蒙蔽。现在不是追究你们两个谁对谁错、谁欠了谁的时候,你既知黄金台牵涉其中,就应当知晓此事并不简单。你最需要的不是仇恨,不是颓废,而是尽可能去掌握主动,你明白了吗!”

    樊於期怔了怔,片刻后,扯了一下嘴角:“你说的主动,就是让我回去自投罗网?澄清……说得好听,现如今我和他之间早已隔着深仇大恨,就算我回去,你觉得他还会愿意听我解释?”

    “会!”姬丹点了点头,笃定而坚决,“只要你说,阿政便会听。”

    半晌,樊於期偏过头,漠然望着窗台:“你倒是对他挺有信心……”

    “我算计、欺骗他那么多次,把他的心伤得千疮百孔,他却仍愿意原谅我,接纳我……你和阿政从小到大患难与共那么多年,在他眼里,你是唯一一个值得他以身家性命交付之人,你们之间的情义是无可替代的。你可知,很多时候都是因为不够信任、不够坦诚,才让误会越来越深,最后不可挽回。只要你将自己所经历的种种原原本本说清楚,他会相信你的。”姬丹一口气将这些话说完,好似脱了力一般。

    樊於期是青莞深爱之人,于情于理,她都无法袖手旁观。

    除此之外,姬丹还存有一份私心——保下樊於期,也就等于让阿政身边多一重保障。

    樊於期垂目良久,看得出他在犹豫、在挣扎,然而最终却摇摇头道:“不去。”

    “为何?!如若你还是放心不下,我……我可以陪你一起回咸阳。”

    姬丹话音刚落,门一开,荆轲不知何时正站在门边,面如冷铁:“不行!”

    姬丹当即怔住,眼睁睁看着荆轲略重地关上房门,接着旁若无人、大步流星地来到面前,二话不说扳住自己的双肩。

    “荆轲,你……”姬丹吃痛地皱眉,一抬头对上迎面而来那几乎要灼烧起来的目光,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荆轲生气了。

    “你听我说,其实我……”

    说什么呢?

    这一路上都是荆轲在保护她、照顾她,直到进了黑风寨,日子才算安定了一些……可现在她却要自作主张回去,荆轲能没有怨言吗?!

    察觉出自己反应有些过激,荆轲连忙松开了手,语气依然冷硬:“如果一定要去,我陪他去,你不能走。”

    樊於期的眼神在他们二人身上逡巡了片刻,未等姬丹表态,便开口道:“你们俩不必再争,我是不会去见嬴政的。”

    “樊於期!”

    姬丹仍试图力劝,却被他生生打断:“我已决定,你也不用多费唇舌劝我。若没有别的事就请回吧,我要休息了。”

    姬丹和荆轲就这样被“请”了出去,荆轲自然没什么,这是樊於期自己做出的选择,之后的路也是他自己走,与旁人无关。

    可姬丹却不这样想,之后几次上门,也无一例外吃了闭门羹,没能说服樊於期,她的心就一直不上不下吊着,很不舒服。

    高渐离看出了异样,便追问他们俩到底怎么回事,两人却都是含糊其辞,弄得他十分不爽,连呼不把他当兄弟。

    眼看着又过了三日,樊於期身体痊愈,遂提出辞行。

    高渐离倒也颇为大气,命人为其准备了银钱干粮衣物等足足两大包,又牵了匹好马打算送给他,然而被樊於期谢绝,只带了些干粮便上路了。

    对不起,青莞……我终究还是太没用了,保不住你,也护不好他。

    姬丹伫立在山门外,望着那孑然而去的高大背影,重重地呼出一口浊气。

    “他认定的事,无论旁人如何劝说,都是听不进去的。此番能够放下对你无端的指责与仇恨,已属不易。至于他和嬴政之间的恩恩怨怨,恐怕也并非一两句话能说得清……”一旁的荆轲蓦然开口,见姬丹似是郁郁寡欢,轻轻叹息了一声,“这里风大,回去吧。”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过柔则靡、过刚易折,樊於期此人性情太过倔强刚烈,君臣间走到这一步也是必然。

    随着樊於期的离开,黑风寨恢复了寻常的平静,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殊不知远在千里之外的齐国即墨,正悄然酝酿着一场前所未有的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