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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节
    不把手从她腕上松开,于他而言算是一场耗尽所有勇气的赌注。

    宁宁也许会厌恶他手上狰狞的伤疤与老茧,面露嫌恶地挣脱,也许并不愿意接受他的触碰,尴尬一笑后收回左手,但也许,她会在短暂的错愕后逐渐接受——

    那样的话,会让裴寂觉得,或许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那么远。

    他已经许久没有感到过安心,纵使向来冷傲阴郁,骨子里却还是从出生起就逐渐蔓延扩散的自卑与自厌。

    裴寂不知道她会怎样做。

    十指都像在发烫,他从未如此紧张。

    “那个……裴寂。”

    耳边传来宁宁干涩的嗓音,他强压下内心悸动,掀起眼皮时,长睫在眼底打下一层浓郁阴翳。

    她欲言又止,似乎下了某个决定,缓缓停下脚步。

    然后伸出另一只手,低头将它覆在裴寂右手上,把少年苍白修长的手轻轻移开。

    裴寂心口一空。

    失落与无措铺天盖地地砸下来,心脏像是在拼命狂跳,却又仿佛一动不动悬在胸腔。滚烫的热气在刹那之间席卷周身,让他狼狈地垂下眼睫。

    “抱——”

    他没想过,自己的声音会变得这么哑,像石块划过地面,粗砺又难听。

    然而裴寂只说出了这一个字。

    当“歉”字涌上舌尖时,他看见宁宁小心翼翼抓着他的右手,有些笨拙地往下移。

    而她的左手慢慢靠近,先是指尖落在裴寂凸起的骨节,然后手指整个往下压,指尖、指腹、乃至整个手心尽数贴着他的皮肤,将他生满疤痕的右手包裹大半。

    像一团暖和的棉花,无比温驯地笼在他手上。

    心脏砰砰砰地跳起来。

    满带着欣喜的、慌乱的、不可置信的情绪,像潮水那样一鼓作气席卷而上。

    裴寂心尖颤个不停,无法呼吸。

    随着心跳声一起响彻耳畔的,还有女孩轻轻柔柔的嗓音。

    宁宁握着他的手,像之前那样继续往巷道深处走,很认真地对他说:“这样才叫牵手哦。”

    裴寂:……

    裴寂低了头,用发丝遮挡住通红的耳朵:“嗯。”

    第80章

    这条巷子很浅, 还未前行多久,便来到拐角处。

    在寂静无声的巷道里,醇厚夜色凝固成有如实体的黑气, 水银色月光洒在地面, 映出野草扶疏的影子。

    四周的人家都熄了灯火,唯有一处毫不起眼的破旧木屋亮着光。

    宁宁甫一上前, 便有微风拂过。木屋门前深黑的厚重纱帐被夜风扬起, 如同在半空荡起的一缕水波, 层层涟漪此起彼伏, 露出纱帐里的几分昏黄烛光。

    那就是纸条中提到的“帘帐之后”。

    裴寂向来谨慎, 握着剑先行把帘帐掀开,等探身确认安全无事,才把宁宁拉进黑帐中。

    她在来之前, 曾经设想过许许多多所谓“帘帐之后”的景象,然而此番亲身踏足此地,还是不由感到了些许意外。

    就装潢来看,这里与贫民街区的其它房屋没有太大差别。

    逼仄陈旧、狭窄沉闷,黯淡烛光填满每个角落,与不愿散去的夜色彼此勾缠, 放眼望去尽是灰尘、裂痕与摇摇欲坠的蛛网, 潦倒得可以直接出道去拍鬼片。

    一排排货架杂乱地陈列其间,让本就狭小的空间显得更加迈不开脚。当宁宁细细看去, 能在货架上见到凌乱摆放的符纸与典籍,还有许多她从未见过的稀奇古怪的东西。

    几幅歪歪扭扭的画被挂在墙边, 宁宁好奇望去,一眼就被其中一张吸引了注意力。

    画上是一望无际的天空,轻而淡的阳光穿过层层凝聚的云翳, 透出纱幔般温和柔软的鹅黄色泽。

    画作之下,赫然写着几个大字,她一字一顿地念出来:“《纤凝破》——和宋纤凝的名字好像啊。”

    “小店可不敢碰瓷那位夫人。二位想要点什么?”

    陌生男音突然响起,宁宁寻声抬眸,在满地散落的书册里,发现了坐在书堆上的年轻男人。

    她虽然看出这是个商铺,对店里的商品却是一无所知,正要思考应该如何回答,就听身旁的裴寂道:“城主夫人来过这里?”

    他真是毫不客套,开门见山。

    青年闻言神色一变,仍然保持着盘腿而坐的姿势,脊背稍稍挺直了一些。

    他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却已经生了大把白发与厚重眼袋,黑白相间的毛搭配上惊天动地黑眼圈,往地上一坐,跟国宝成了精似的。

    “城主夫人?”

    男人打了个哈欠:“你说哪个城主夫人?”

    宁宁一怔:“你的意思是……她们两个都来过?”

    对方不说话了。

    “要是说实话,我们自会给你报酬。”

    她想起自己可怜巴巴、每天都在一滴也不剩的边缘疯狂试探的钱袋,咬牙继续道:“不知阁下能否透露一些情报?”

    “开玩笑,我是那种会因为钱财丧失原则的人吗?客人的隐私必须完完整整保护好,这是我开店的信条!”

    青年嘿嘿一笑:“但如果你们愿意多给点,也不是不——”

    他话没说完,就见到一束白茫茫的剑光迎面而来,冷冽如冰,恰好划过他几缕垂落的发丝。

    青年嘴角一抽。

    那个深夜进店的小姑娘和善又漂亮,语气与神态都是温温柔柔,没想到她身边的少年人像条疯狗,拔了剑就是明晃晃地直接威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恶匪打劫,把他吓得够呛。

    近日正值十方法会,这两个随身带剑的年轻人一看就是仙门小弟子,虽然都穿了黑衣,心里铁定白得跟纸没什么两样。

    他的本意是矜持客套一番,把情报价位慢慢往上抬,好生糊弄糊弄这些不谙世事的名门正派,没想到被对方当场来了个下马威,剑气又冷又凶,全然没有一丝一毫正道的做派。

    这是哪个宗门的徒弟?莫非……

    脑海里缓缓浮现起某个门派的赫赫大名,青年不由得一阵哆嗦:“你们难道是,玄虚剑派的弟子?”

    宁宁看出这位想要讹人,并未拦下裴寂,应声笑着点头:“对!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他欲哭无泪。

    废话啊。

    除了玄虚剑派,没有哪个宗门能把弟子的头颅挂在船上飞,堪称魔幻主义巅峰大作,不服不行。

    这个恐怖门派早就闹得满城风雨,活生生成了吓小孩的鬼故事素材,今日真是三生积来的福分,让他能与这两位见上一面,果真名不虚传。

    论残暴程度,玄虚剑派天下无敌。

    裴寂对陌生人从来没有太多好脾气,更何况这店家摆明动了歪心思,他握着剑面色不改,把宁宁之前的话重复一遍:“两位城主夫人都来过?”

    “有话好好说!都来过,都来过!”

    青年慌忙应道:“你们想打听什么?”

    那姑娘还是笑意盈盈的模样,眼见同伴拔了剑,居然丝毫没有想要阻止的意思:“这家店有何特殊之处?她们都来做过什么?”

    他总算看出来了。

    这两人的心,是在同一个煤堆里滚过的。

    “我这儿的货物,大多是咒术和符篆。”

    见宁宁露出些许失望的神色,青年赶忙道:“这些符咒与名门正派的那一套可大有不同!我这铺子里,最讲究一个‘邪’字。”

    邪。

    宁宁眉目稍敛:“邪术?”

    “正是!”

    青年从书堆里勉强直起身子,语气不自觉亢奋许多:“正道的心法,大多讲究五行相生、因循有道,我的这些呢,嘿——跳出五行之外,怎么有用怎么来。”

    修真界术法众多、派别林立,宁宁所接触到的玄虚剑道,只不过是沧海一粟。而在她了解的所有修行之道里,符术可谓最是诡谲多变。

    意在笔先、挥毫落纸,点横折捺皆有讲究,哪怕错位分毫,都可能与本意判若天渊;而笔墨丹青、朱砂浸血,绘制符咒所用原料不同,功效亦会大相径庭。

    “我看二位都是剑修,或许对咒术不甚了解。”

    青年很是客气,冲着宁宁咧嘴一笑:“邪法多与诅咒、禁制和魂魄相关,既能千里之外夺人性命,也可将旁人炼成可供操控的傀儡,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它做不到。”

    宁宁认真应道:“是挺邪乎。”

    “还有更邪门的呢!”

    男人来了兴致:“我听说啊,旧时魔族还有一种替命之术,能以他人的气运抵消己身孽障,一旦成功那便是瞒天过海,连天道都奈何不了你丝毫。不止这些——”

    他讲到一半察觉到裴寂不耐烦的视线,心知自己偏了题,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言归正传啊,那位宋夫人来找我,是想问有关换魂的事儿。”

    宁宁心口一紧,听他继续说:“那时她与城主感情不太好,来我这儿时面色灰白。可换魂乃是逆天改命的大忌,虽然古籍中有过记载……但我毕竟就是个小店老板,哪会晓得具体的法子,只能告诉她爱莫能助。”

    宁宁若有所思地应声:“除了这个,她还有没有问过别的什么?”

    “她是有点欲言又止的样子,不过直到最后也没问出来,离开这里没过几天,就突发重症病倒了。”

    青年眼珠子一转,身体往前倾了些,把声音压低:“这还不是最离奇的——等宋纤凝死后不久,鸾娘尚未嫁给城主时,居然也在某日进了我的店里,询问有没有肌骨重塑、蕴养灵力的法子。”

    他说着顿了顿,似是讲得口干舌燥,端起身旁茶杯猛地一灌:“你说奇怪不奇怪,我这家店向来行事收敛,很少透出风声,来的多是达官贵人,寻常百姓很少能摸清底细。然而鸾娘自幼长在暖玉阁,连门都很少出,她是从哪里得到消息的?”

    宁宁点点头:“这‘肌骨重塑’——”

    这几个字显然问到了点子上,青年忽地咧嘴笑笑,俯身把音量压得更轻:“可不就是炼魂之术!以他人的魂力滋养己身肌体,不但可以维持容颜不老,对修为提升也是大有裨益。”

    他说罢阴森森笑了几声:“你们难道不觉得,跟近日来的失踪案很是相近吗?”

    裴寂冷眼瞥他:“你觉得失踪案与鸾娘有关。”

    他用了十分笃定的陈述语气,青年听后也并不反驳,耸肩应道:“你们应该就是在查这件事儿吧?这只是我的一己之见,爱信不信。”

    宁宁念及大师姐安危,并不与他废话:“你是不是觉得……鸾娘很可能是已故的宋纤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