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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节
    董贤明白,今日这杯茶,他是不喝也得喝。

    眼见屋里没有其他人了,锦衣公子收起折子,开门见山,自报家门,“我姓程,单名一个敏,家父与贵亲卢简公乃是同一科的举人,两人交情很好。我父亲当年听闻卢公的事情后,十分难过,多方求助朝中朋友,只可惜没能帮上忙,家父一直是指责。他老人家宦游在外,此次我进京,还特意嘱托我寻找卢公家人,老先生乃是卢公的内弟,若是有什么能帮上忙的,请您提出来,也算了了了家父的一桩心事。”

    程敏言辞恳求,董贤心头却大骇。

    他知道这姓程的一家人。

    他虽是个未中举的老秀才,可是从前谈吐见识还有几分。卢简因为妻子的关系,对这个妻弟很关心,两人书信往来频繁。

    卢简的信里偶尔提过程文卿父子,并没有什么褒贬。但后面程文卿带着家人投奔江西布政使这件事就没那么简单了,表面上是程文卿有了更好的前途,实际上程文卿作为高淳县令的钱粮师爷,欺下瞒上,受贿贪污,事发后拖着一家老小苦求卢简。卢简心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饶了程文卿。

    这程文卿是灰溜溜从高淳县出去的,但这人颇有城府,早在高淳县时就热心结交权贵,讨了应天府的一位大人的好,被这位大人一封书信引荐给江西布政使。

    “这些都是你爹在信里跟我说的。”

    董贤说得口干舌燥,一气灌了一大杯茶水,继续道:“姓程的人走了才半年,县衙库银就失窃了,姓程的又是钱粮师爷,这事他摆脱不了干系。那程敏不肯是说实话,百般套话,就想打探我知不知道情况。”

    卢青桑给他续了一杯茶,适时地接了一句,“舅父又是如何回他的?”

    董贤是装傻充愣蒙混过去的。他现在落魄,一身的寒酸劲儿,装个窝囊老头儿好不费劲,程敏试探卢简的事情,他就装作一概不知,反而絮絮叨叨地跟程敏说日子难过,家里穷的揭不开锅,既然程家是姐夫的好友,那么借点银子就是最好的帮忙。

    董贤那一脸的贪婪让程敏嫌弃得不行,他的银子是要花的刀刃上的,当下就道:“今日出门出的急,身上没带多少银子。”

    他把之前拿出来的那一小锭银子推到董贤面前,“这五两银子也够用几日,老先生就暂时先拿着吧。”

    “这怎么好意思。”嘴里说着推辞的话,手下干净利索把银子攥紧,这一行为落在程敏的眼里,又是一阵鄙夷。

    最后茶也没喝,程敏带着他的小厮走了。

    卢青桑突然觉得要是在现代董贤绝对是影帝的最佳人选。

    悄悄人家,就这么一通糊弄,成功恶心走了程敏。她自己上次表现可不怎么好,估计现在程敏正在暗处打她的坏主意。

    “你现在总算是肯相信舅舅说的话了吧?”董贤问。

    卢青桑:“不相信。”

    董贤头痛,“你这孩子,唉,舅舅以前是对不起你。可是我刚才说的千真万确啊。”

    卢青桑道:“我还是那句话,无凭无据,凭什么怀疑人家?程家与我姑父李尧大人交好,程敏还是李家的座上宾,要是程家真有问题,李家又怎么会不知道?”

    “李尧也是在官场上混的人,你爹答应过帮程家隐瞒,不好告诉别人。要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你爹甚至都不会嘱托我。”

    卢青桑眉毛一跳,抓住“万不得已”这四个字,一连串地追问:“我爹是怎么告诉你的,他的书信在哪里,他还有没有什么交代?”

    卢简并非是烂好人,以他的处事风格,可能会留下什么也不一定,女儿不过是个不懂世事的闺中弱质,他没有跟女儿说,但是未必不会给董贤留下些什么。

    董贤目光闪烁,就是不敢看卢青桑的眼睛,也不敢说话。

    卢青桑急了,道:“舅父之前已经在程敏面前把自家摘出去了,现在我也不会把你牵扯进来,你将我爹留下的东西,还有他写给你的书信都交给我,后面的你就不用管了,我自己处置,我保证不会牵扯到舅父你一丝一毫。”

    董贤垂着头,还是不肯说话。

    卢青桑简直快被他气死了,忍不住踢了桌子腿,哐当一声,桌子上的瓷器掉下来,董贤一哆嗦,吓了一大跳。

    卢青桑暴躁道:“那你今天来找我做什么,就是告诉我这些什么用也没有的话?行,当年我父亲的案子你也算是知情人吧,要不就去北镇抚司衙门喝喝茶什么的。我现在嫁了锦衣卫指挥同知,这点小事应该还是能做到的。”

    她先是威胁,威胁完了,再以情动人。

    “舅父,我爹在世从来没有亏待过你吧,他是把你当做最亲近,最信任的人,所以才在最紧要的关头,交托你事情。我爹当官这些年,凭他的资历与政绩,早就可以升官了,可惜他一心为着百姓,不讨上司的喜欢,被奸人所害,就连死后也被人诬陷,我只是想为他洗涮冤情,这些事情我自己来做,舅父只需将爹爹留给你的书信交给我。我爹到底留下了嘱托给了你什么东西?”

    董贤老脸通红,惭愧不已,道:“当年你爹发现程文卿的事后,曾经让他写下认罪书,画了押,就是想着日后程文卿若是不能悔改,就拿这个去治他。”

    卢青桑直摇头,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卢简怎么就这么天真,你手里有人家的把柄,又放虎归山,这虎心里不恨的牙痒痒,时时刻刻都想搞死你。

    卢青桑也不怪董贤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说,毕竟人都是趋利避害的,而且董贤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乡绅,卢简那时候的情况,可能就算是董贤拿出去来,也没什么用,而且还会把自己给搭进去。

    “那认罪书呢,舅父现在藏在何处?”

    董贤嗫嚅道:“没了,都给烧了。”

    卢简被押解进京,关在锦衣卫诏狱。那是个什么地方啊,进去的人几乎就不可能活着出来,董贤当时惴惴不安,被马氏看出端倪,最后两人将卢简历来所寄的书信统统烧掉。

    董贤把程氏的认罪书夹杂在其中,一起烧掉了。

    “青桑,我实在是不得已啊,我有文昌与静娴两个孩子,不能连累孩子们啊,若是只有我自己,我肯定会为你父亲伸冤,但我不能不管孩子。”董贤极力为自己辩解。

    卢青桑失望至极。

    她还以为董贤已经不同了,没想到董贤还是董贤。他现在告诉自己也不过就是担心姓程的回头还会找到他头上,不肯放过他。

    卢简心软,不会识人。

    程文卿父子如此,董贤这个懦夫也同样如此。

    第70章

    卢青桑静默不语, 眼神可怕,董贤一缩肩,道:“程家投靠了布政使大人, 布政使大人在京中还有更大的靠山, 我们惹不起啊。就算你爹的那些信件与认罪书还留着,其实也没什么用。谁都知道朝堂上严太师一手遮天,家里的银子比皇帝家的还多,这年头谁跟你讲个‘理’字?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不得已啊,青桑。说实在的,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小老百姓,你爹本也不该把那些东西托付给我,反倒是连累我了, 你那姑父是国子监司业, 当初交给他才更好些。”

    卢青桑怒极反笑, “你是说都是我爹的错了?”

    董贤讪笑道:“咳, 我没有说是你爹的错。你别曲解我的好意,我今日过来也是为了提醒你,程家不是好人, 让你防着些。这事儿你跟裴大人说说,他毕竟是锦衣卫指挥同知, 想来姓程的看在他的面上也不敢轻举妄动。”

    卢青桑简直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厚颜懦弱的人,她再看董贤多一眼都觉得恶心。

    董贤约莫也是知道卢青桑厌烦她,该说的都说了,他起身道:“我还有事,这就回去了,下次再来看望你。”

    卢青桑冷冷道:“千万别, 我跟董老爷没什么关系吧,以后就别再见了。”

    董贤无奈:“你这孩子,我毕竟是你舅舅——”

    卢青桑冷笑:“舅舅?你好意思在我爹娘的坟前去说这话吗,我就问你,你晚上睡觉能睡得安稳吗,不怕会梦到我爹娘吗?”

    当年的卢简夫妇是怎么对待董贤的,如今的董贤又是如何忘恩负义,卢青桑一阵寒心。

    当初董贤能默许马氏卖外甥女,卢青桑就不该对他有期待。

    现在彻底幻灭了。

    她下达了逐客令,并且告诉食店的人,董贤与她无任何关系,以后不能放董贤进来。

    元宝直接举起扫把要赶董贤出门,董贤抱着头逃了。

    卢青桑心情郁郁,元宝赶走了董贤,进来跟她说话,“姐姐,董老爷过来一准儿没好事,你以后就别再见他了!”

    卢青桑猛地点头,“对,以后他再敢来直接打出去。”

    董贤倒是无足轻重的一个人,卢青桑担心的是程文卿父子,谁知道这两人还会暗地里使什么龌龊手段。

    这一整日她都有些心事重重。顾婶等人发觉老板娘心情不太美妙,倍加小心翼翼地干活,只是与苗嫂飞了好几个眼色。

    但有元宝虎视眈眈定着,她们不敢说闲话。

    卢青桑为人大方,并不拿伙计不当人看,苗嫂她们几个的薪金比别家多多了,唯一的要求就是口风严,少说主人家的是非,否则不留情面,直接走人,故而,顾婶苗嫂等人虽然好奇,但是为了保住这份收入丰厚的工作,也就是只敢打打眼风而已。

    ……

    程敏心机深,先是去找了卢青桑,卢青桑仿佛一无所知,说话也滴水不漏,后来他又去找了董贤。

    董贤是卢简的妻弟,女儿家不经事,有些事情或者卢简觉得没必要告诉女儿,但他极有可能与妻弟商议。卢简死后,董贤薄待外甥女的那点事情在清水村都已经传遍了。对于这个一个爱财的小人,程敏自然是开门见山的很他谈,哪知道董贤站口闭口都离不开钱字,呆头傻脑,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程家投奔的是江西布政使,这些年明里暗里帮布政使做了不少事。布政使曾是严太师的门生,深得严太师的倚重,凭着这层关系,程少卿才能以举人之身,短短几年内坐上安庆知府的位置。

    但是朝中风向多变,掌权二十多载的严太师近些年也未必安稳,先前严太师为自家亲戚谋的高位,没想到惹怒了皇上,皇上不但将那人贬黜京师,还敲打了严太师一顿。

    程敏进京后多方打探,皇帝年老多病,已将一部分政事交给二皇子负责。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的老皇帝离不开严太师,未来的新皇帝不一定看重严太师。程敏年纪轻轻,于举业上颇有天赋,程文卿提前让他来京城,未必不是另外找门路的意思。

    程敏皱眉想事情,他的心腹小厮走进来,“公子,我们的人盯着董贤,前几日他没什么动静,每日就在北定门附近摆摊写信,偏偏今日去了卢家食店。”

    程敏来了精神,立刻追问:“他们说了些什么?”

    小厮摇摇头,“他们进了屋,说什么倒是不清楚,没过多久,就看到董贤被食店的一个小丫头拿着扫把给赶出来,看来他们应该是不欢而散。董贤混得这么落魄,只怕是想去卢家食店捞点钱吧。”

    程敏冷笑一声:“看来是我相差了,卢简又怎么会把东西交给董贤这样的人!只是卢简到底将那份契书藏到哪里去了,当年卢家抄家的时候,我们派去的人仔仔细细搜寻过,却也没有找到。”

    “或许在李大人手中?”小厮说。

    “绝无可能。”程敏十分肯定地说。

    李尧待程敏很热心,为他引荐名师,指点文章,毫无保留,要是契书在他手中,他不会这样对程敏,而且李尧脾气端方,眼里容不得沙子,所以一定不会在李尧手中。

    “卢家抄家当时那么乱,也有可能是丢失了。不然这卢家姑娘嫁了锦衣卫指挥同知,就该借助夫家帮父亲报仇了。”小厮这样说。

    程敏叩了叩桌面,忧心忡忡道:“我就是担心卢氏这个变数。当初卢简的事情,就算不牵连到其他亲眷,但卢氏是他的亲生女儿,就该没入奴籍,或入教坊司,或直接发卖,怎么如今还是良家女子的身份,还嫁了锦衣卫,又不得人不担心啊。”

    但凡卢青桑只是个在市井开食店的普通女子,程敏有一千种手段让她消失,可是涉及到裴琰,他所有的手段都使不出来。只有裴琰消失,才有机会办了卢氏。

    想到此层,程敏又问道:“严府有没有信传来,我什么时候可以去府上拜会严太师。”

    小厮回道:“布政使大人的引荐函早已呈上去,但还没有消息传来,皇上身边一向离不开严太师,可能太师忙——”

    哗啦一声巨响,程敏将桌上的茶具扫落在地,他烦躁道:“银子,没带银子吗,你拿着银子打点严府上上下下不会吗?总之我要尽快见到严太师。”

    小厮只得答应下来,苦着脸出去办事。

    天知道他这些日子在严府费了多少工夫,宰相门前七品官,严府的门房高傲得很,相见严太师的人多不胜数,程家这种从乡下来的,人家根本就没看在眼里,银子也花了,但是里面的人办事慢吞吞的,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严太师。

    至于布政使大人的信,早就通过门房呈上去了,但目前看来似乎也没什么用。小厮愁眉苦脸地想其他办法去了。

    第71章

    重金开道, 程敏在几日后见到了严太师。

    江西布政使是严太师面前的红人,但程家可不是,严太师的门生遍布朝野上下, 知交故友遍布天下, 程家十分不起眼,也就是看在布政使的面子上,严太师才在百忙之中拨出时间见见程敏。

    严太师是个资深的家具收藏爱好者,程敏在探得他的喜好后,投其所好,给严太师送了一张百年金丝柚木罗汉床,一座紫檀木底象牙雕山水插屏。

    这两件家具是程文卿花费了无数精力在江南寻到的,果然严太师一见就很喜欢,对程敏的耐心多了不少。

    两人谈论完一波家具, 终于有时间说点别的了。

    严太师在朝中曾经的对手至少是阁老级的人物, 卢简不过是个小小的县令, 他眼里根本没有这号人, 程敏也不会傻到把卢简的事情拿出来说。

    他今日的目的就是讨好严太师,在严太师面前过过眼,日后好再来拜访, 等跟严太师把关系打好了,就算卢简的事情有人翻旧账也不用怕, 而且明年他就要参加春闱,春闱过后授官什么的少不了要走严太师的关系。

    虽然说皇帝年老,身子不佳,严太师的权势也不知道能撑到几时,但现在朝中还是严太师一手遮天,先借了势再说, 以后若是严太师出事,再撇清关系就行,反正朝野上下奉承严太师的人数不胜数,程家在其中不过是不起眼的小鱼,到时候是极容易开脱的。

    至于卢青桑那边,只能先放一放,先把重点把精力放在明年的春闱上。卢简的事情表面上是县衙库银失窃,其内在盘根错节,并不是只涉及到卢简一人,就凭一个锦衣卫指挥同知,想要翻案不是那么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