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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袁生暗自寻思:真有此事?我明年会被任命为当地县令?

    河神见其犹疑,又道:“您到新明县后,我们应该见上一面,但人神相隔,考虑到您的部下也许会轻慢于我,所以到时您最好叫他们退下,只身一人进入庙中。”

    转年冬,袁生果然被任命为新明县令。

    上任后,他询问下属,得知县城南郊真有赤水神庙一座。

    几日后,他去拜访,一如河神嘱托,独自一人入庙。庙中景象如河神所言,屋宇将摧,荒草漫漫,袁生伫而望之,突有一白衣男子自庙后缓步而来,定睛一看,正是那河神。

    河神很高兴,对袁生说:“您不忘前约,真君子也!”遂挽起袁生,漫步庙中。

    转过一处回廊,袁生突然发现台阶下捆绑着一名老僧,还有几个容貌古怪之人站在其身旁,袁生就问:“此人是谁?”

    河神说:“他是县城东郊寺院里的住持,叫道成。因有罪,被我关押于此,已有一年了。每天早晨和傍晚,我就叫人用鞭子抽他。不过,期限快到了,再有十多天,我就会释放他。”

    袁生问:“这个僧人关押于此,不会跑吗?”

    河神诡秘一笑:“你现在看到的是他的魂魄,他本人还在其寺院里,只是已染疾病。”

    河神换了个话题:“您既然允诺帮我重修庙宇,那就快点干吧!”

    袁生说:“不敢忘。”

    回到府邸,袁生一计算,重修庙宇要花费不少银子,而该县又比较穷,若从财政里出这笔钱很困难。犯愁时,他突然想到那个被河神惩罚的僧人:若将事情原委告诉他,叫其所在的寺院出资,为河神修建庙宇,从而解除自己身缠的噩运,他一定愿意做。

    于是,袁生前往县城东郊的那所寺院。

    入寺院一问,果有道成住持卧病在床。袁生见到道成,询问他的病情。

    道成说:“我病已深,每天早晨和傍晚身体尤痛!”

    袁生说:“我也许能帮助你,但你能不能出资修建一下赤水神庙呢?”

    道成说:“假如修建庙宇能使我恢复健康,又怎么会在乎那点银子呢?”

    袁生随即撒谎:“我虽然为县令,但也懂得些法术,最近去赤水神庙,见您的魂魄被捆绑在那里,问赤水神怎么回事,他说您有罪,所以才将您的魂魄拘来,每天早晨和傍晚抽打。我觉得您被鞭挞的魂魄甚是可怜,就和赤水神商量好了,只要您出资修建庙宇,他便会尽快释放您的灵魂。所以,您出一笔银子吧,此事便就此揭过不提。”

    道成听后,眼珠转了一下,说:“原来如此,多谢赐教!”

    十多天后,道成之疾果然痊愈,他立即召集弟子议事:“我少年学佛法,至今五十年矣!一年前不幸染疾,据本县袁县令告诉我说,是赤水神在捣鬼。他还要我病好后去修补其庙,我只知道人们建神庙时是怀着崇敬的心情的,庙中之神的任务是保佑苍生,而赤水河神竟以妖术摄我魂魄,为害一方,安能不将其除掉!”

    众弟子齐声道:“听从师父吩咐!”

    道成带着众弟子,肩扛铁锨,手持铁锤,奔赴赤水神庙,到了里面,二话不说,将所有神像推倒砸烂,随后扬长而去。

    转天,道成去拜访袁生,后者大喜:“您的病果然好了,我没骗您吧!”

    道成说:“是啊,多亏您救我,如何敢忘大恩!”

    袁生说:“那就抓紧时间修建赤水神庙吧,否则灾祸又要及身了哦。”

    道成冷笑:“我们信奉河神,是因为他可以造福于人,所以每朝天子都诏令天下,于每州每县为其修建庙宇,而像赤水河神这样的,我还没见到过,他不但不造福于人,反而为害于人,怎能留他?刚才,我已将其庙毁掉!”

    袁生大惊,但那道成意气风发,了无惧色。

    一个多月后,袁生的一个下属犯了错,袁生下令杖击,竟导致其死亡。该下属的家人越级上访,告于郡官,袁县令被革职,流放一个叫端溪的地方。

    这一天正午,袁生行至三峡,隐约看到一白衣男子立于路边,正是赤水河神。

    赤水河神面无表情,冷冷地说:“我托你帮我修建庙宇,最终竟导致道成毁我居所,灭我神像,使我流离失所,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你之罪!现在,你被流放荒僻之地,也是我报复所致。”

    袁生也很激动,说:“毁你神庙的是道成!为何迁罪于我?”

    赤水河神说:“那道成,现在心神正盛,我不敢惹;而你命运将衰,所以只有拿你报复。”说罢,消失不见。

    袁生越发愤怒,河神之言真是太可气了,然而四野茫茫,又去哪找那河神?即便找到了也无济于事,难道要和他打一架呢?于是,我们的袁生只能在那里打哆嗦了。

    仔细寻思这个故事,会发现:愤怒的不仅仅是袁生一个人。

    在不同阶段,赤水河神和道成也都充满愤怒。对赤水河神来说,他没想到在他看来一件简单的事最终被袁生搞成现在这个样子;而道成的愤怒来自:作为修行之人,自己的魂魄竟为本应造福一方的河神所摄,每日受鞭挞。

    这里还有一个悬念:道成究竟犯了什么罪而被摄去魂魄?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故事的发展中,三个角色都顺着自己的逻辑和轨道前进,以致最后他们似乎都不觉得自己有错。

    河神是中国古代最常见的神,又称河伯。文宗大和年间,山西夏阳有河流名瀵水,一日雨后,有赵生与朋友赏月亭中,“忽见一人,貌甚黑,被绿袍,自水中流沿泳久之,吟曰:‘夜月明皎皎,绿波空悠悠。’赵生方惊,其人忽回望水滨,若有所惧,遂入水,惟露其首,有顷亦没……”按描述,当时的情景颇为好玩:河神正在仰泳消夏。

    后来,主人公追击而去,在庙中发现河神像,想捣毁,被朋友制止,因为大家还是希望河神保佑人间风调雨顺的。但袁生的故事中,赤水河神的遭遇就没那么幸运了。当然,更郁闷的是袁生,他只能气愤于赤水河神的欺软怕硬。没过几天,他就死在了路上。

    故事中,袁生在庙中发现道成被鞭挞的魂魄是个关键,直接扭转了人物命运的走向。类似摄来人的魂魄进行拷打的场景在《广异记》中也曾有一例:

    玄宗开元年间,一士人途经河南黎阳,天色将晚时,投宿于一大户人家。主人风神俊秀,问其名,自称颍川荀季和。士人觉得有些耳熟,但一时又记不得是谁。入夜后,士人听到窗外有人痛苦地呼喊。向外看,见主人坐在椅子上,两面烛火通明,前面有一人披发裸体,正在被群鸟啄眼,血流满地。

    主人怒道:“还敢欺凌我吗?”

    士人问其原因。

    主人答:“被惩罚的是黎阳县令,此人好打猎,多次在追逐野兽时冒犯我家墙垣。”

    士人感到怪异,一夜没怎么睡,最后终于记起荀季和是谁了:季和乃东汉末年的名士荀淑的字,而荀淑即曹操手下第一谋士荀彧的祖父。就在这时候,天色已亮,他发现自己躺在坟墓里。随后,他赶到黎阳县城,果然听说县令患眼疾已多日,就把事情真相告诉了县令。后者派人将荀淑的墓迁移到他地,自此眼疾痊愈。

    但故事还没结束。几天后,士人在黎阳荒野遇见一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蹲在荆棘中。士人好奇地问他是谁,对方答:“还记得几天前您曾在我家借宿过吗?”

    士人细看,正是荀季和:“何至如此?”

    荀季和说:“我有如此境遇都是因为您。”

    士人惭愧,为他摆了些酒食,又把自己的衣服烧了,赠予荀季和。如此,一代名士荀季和的魂魄才知足地消失。

    梦境传说

    按《独异志》的记载,一个骑白马的人,在唐朝的某日黄昏,拖着神秘的剪影进入陇西吴山县……

    唐朝时,一个县城的人口大致在三四万人,陇州虽比较偏僻,至少也有一万人。就在骑马人进入该县之夜,全县的万余人居然做了同一个梦,梦见骑马人对县民说:“我要搬家,诸位当中有牛的,请借我一用。”

    在该县,拥有牛的家庭有几百户,转天一看,那些牛均一身大汗,像干了累活一样。于是,全县哗然。后来,有县民在该县南山下发现:一夜间,那里冒出一个大湖。这大湖是那些牛帮忙搬来的吗?只是那骑白马的人是谁?没人敢到大湖底下看个究竟,只是将其名为“特牛湫”。

    如果说上面的异梦令全县之人惊异,那么下面的这个梦就只令贾弼一人出汗了。

    贾弼,唐朝一士人,仪表俊秀,在这天晚上,梦到一人,面貌极丑,对贾弼说:“我想把咱俩的面容互换一下,可以吗?”

    恍惚中,贾弼轻轻答应。没想到,转天早晨,照镜子一看,发现自己的面容竟真的换成了所梦之人的!最先发现的当然是他妻子,她惊讶于自己的娇躯边睡着陌生人。无论贾弼怎么解释,她就是不能相信,她要她俊秀的贾郎。

    时光深处,怎么也解释不清的贾弼还在用手比画着,但谁会相信他的话呢?连他自己也无法相信这一切。

    唐朝有很多涉及梦幻的志怪。其中,梦中求富贵的可算一个类型。说到这一点,很多人会想起《南柯太守传》和《枕中记》。这两部名气确实大,大到分别为后世留下两个成语:“南柯一梦”和“黄粱一梦”。

    李功佐笔下的南柯梦发生在德宗贞元七年九月的扬州,主人公是淳于棼;沈既济笔下的黄粱梦发生在开元七年邯郸道中的旅店,主人公是卢生。

    前一个故事中,淳于棼在庭院中梦入蚁穴中的槐安国,被召为驸马,又为南柯太守,享尽荣华富贵,后与敌国作战失败,妻子又亡,一切凋零而去,自己也被送出槐安国,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贵极禄位,权倾国都,达人视此,蚁聚何殊。”

    在后一个故事中,卢生与道士吕翁不期而遇,闲聊时,前者道出自己想建功立业的志向,认为人生就当如此。吕翁听后,掏出一枕头。卢生枕着枕头,进入梦幻之境。梦中,他经历了宦海浮沉,最后位极人臣,但到人生末路时,发现一切不过是过眼云烟。当他醒来时,店主蒸的黄粱还没熟。

    实际上,还有第三部代表作,就是名气不大但自有动人之处的《樱桃青衣》,该篇采取了圆形叙事的方式,在这一点上显得很别致。而且,这篇传奇把中晚唐士人的一生梦想都道尽了。

    那是玄宗天宝年间。

    范阳卢生多次参加科举考试不中而滞留京都,渐渐困顿潦倒。

    一天傍晚,他带着书童,骑驴过一寺院,听到里面有讲经声,便下驴入寺,本欲听僧人讲经,却不想太过疲倦,倚门昏昏睡去。

    卢生梦到一个穿青衣的女孩,挎着满篮樱桃朝她走来。

    卢生就跟那女孩聊了起来。一边聊,一边吃着樱桃。聊来聊去,卢生发现:女孩的主人,正是自己未曾见过的姑姑。

    就这样,卢生跟着樱桃青衣,过天津桥,七拐八拐,入一豪宅。在那里,见到姑姑以及姑姑的孩子们,他们都是达官贵人。

    姑姑着紫服,声音洪亮,仪表威严。她自称嫁入崔家,丈夫死后,孀居于此。姑姑问卢生成家没有,在得到答案后,姑姑说:“我有个外甥女,姓郑,有才有貌,性情贤淑,可嫁给你。”

    就这样,卢生成亲了。

    不久,卢生再次参加科举考试。经姑姑托人,最后中了进士。

    接下来的仕途中,卢生先后任秘书郎、王屋县尉、监察史、殿中侍御史、吏部员外郎、郎中、礼部侍郎、河南尹、兵部侍郎、京兆尹、吏部侍郎、黄门侍郎平章事,即宰相,很多关键时刻,都受到姑姑的帮助,因为她认识很多高官。

    主人公后因直谏而被降为左仆射,又为东都留守、河南尹兼御史大夫。宦海浮沉二十年的卢生,这一天奇异地离开家,游走中来到一寺院,正是跟樱桃青衣相遇的那一座。他再次听到讲经声,进去后,向讲经坛膜拜,但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便倒在地上。

    仿佛过去了很长时间,他恍惚中听到有老僧问话:“施主何故久久不起?”

    就在这时候,卢生醒了。不是在梦中醒了,而是在现实中醒了。门外的书童牵着驴,向他抱怨:“人驴俱饿,公子何故长时间不出?”

    卢生问书童什么时候了,答:“已是第二天中午啦!”

    卢生看着自己并无变化的粗布衣衫,四周寻找,不见樱桃,亦无青衣,似有所悟:“富贵贫贱,亦当然也。”也就是说,人间之事,还是顺其自然吧。“而今而后,不更求宦达矣!”

    故事的结局是,卢生不再追求功名利禄,离开京都,泛舟江湖,寻仙访道去了。

    《樱桃青衣》来自薛渔思的《河东记》(一说任蕃的《梦游录》)。薛在写《河东记》时,在自序中公开承认是为了向《玄怪录》的作者牛僧孺致敬(所谓“续牛僧孺之书”)。薛渔思在史上没留下什么痕迹,《河东记》中的故事却值得注意,因为这些故事介于志怪与传奇之间。

    从故事本身看,《樱桃青衣》跟出现更早的《南柯太守传》和《枕中记》区别不大,核心不外乎是:取得功名又如何?瞬间即永恒,反之亦然。人生如梦,所谓荣华,而且富贵,都是虚妄的,不如看破红尘,寻找真正的归宿。这里面有佛家的东西,但更多的是道家的逍遥思想。

    不过,在叙事结构上,《樱桃青衣》却别有洞天。

    故事的开始,卢生倚门入梦;故事的结局,在梦中,他再次来到了自己当初睡去的寺院,也就是说,故事的结尾实际上也是故事的开始,如果反复循环起来,是没有穷尽的。

    作为梦幻故事的“樱桃青衣”道出中晚唐士人的全部梦想:一是重视进士科考。卢生多次考试不中,仍乐此不疲地一次次参加。因为这是进入仕途的第一步;二是仍渴望娶作为当时顶级世家的崔卢郑李“四姓女”。主人公的姑姑,嫁给的就是崔氏(清河崔氏或博陵崔氏),而他自己所娶为荥阳郑氏。也就是说,即使进了晚唐,世家门阀观念仍深入人心。除唐俗以四姓为最高贵之外,娶亲后亦可借联姻步步高升,这是踏上仕途飞黄腾达的秘密所在。

    第五卷 朝中秘史:幕后遗事

    韩愈在这一年死去了。其死因,引发了后世的议论。五代十国时陶谷著有《清异录》,里面记载了这样一则消息:“昌黎公愈晚年颇亲脂粉,服食用硫磺末搅粥饭啖鸡男,不使交,千日烹庖,名‘火灵库’。公间日进一只焉,始亦见功,终致命绝。”

    王之涣与歌妓

    唐玄宗开元年间,王昌龄、高适、王之涣三人以诗齐名,暮冬时节他们共游西域边陲。时天寒微雪,西域之景,玉树琼花,孤烟落日,美丽异常,此日傍晚,三人行至一处酒家,落脚过夜。

    当时西域边陲总有诗人随军出征,酒家、客栈顺应潮流招聘了不少歌妓,增加了新项目,比如叫歌妓们在陪酒时吟唱诗人们的作品,以吸引从长安来的才子诗人们进来消费。这个酒家也不例外,王昌龄、高适、王之涣刚进去,就看到侧厢房丽影隐约。

    三人在中堂坐下,呼酒点菜,随后酒保上了红泥小火炉,诗人们拥着火炉,一边喝酒,一边闲聊。高适建议大家回去后写一组西域旅行见闻的同题诗,一比高下,因为平时三个人谁都不服谁,都认为自己的诗写得最好。

    说罢,高适招手叫姑娘陪酒,但被王昌龄拦住:“不忙!何必等到写出新诗再比?”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大漠穷秋塞草衰,孤城落日斗兵稀……”高适摇着脑袋吟道。

    “又是《燕歌行》?”王昌龄显得很不满。

    “别着急啊!你先说说怎么比试?”高适说道。

    “今天我们先不叫姑娘陪酒,而是看看她们吟唱的诗歌中有没有我们的作品;有的话,看谁的作品最多,以此决定输赢!”王昌龄一回头,“你觉得如何?”他在问著名酒鬼王之涣。

    王之涣举杯说:“随便随便,能不能再要点酒?”

    日暮时分,酒家中堂之上,除了三个诗人外,又陆续进来一些打尖住店的客商和军人,于是这所地处边陲的小酒家很快就热闹起来。不一会儿,便有人吆喝着姑娘们出来助兴了。三个人相视一笑,转至侧厢房,悄悄地观看中堂里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