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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汤是我问隔壁酒楼借了厨房,炖了叁个时辰熬制成的,表哥风邪入体,最是需要好好补补,还请巧儿姑娘......”

    “抱歉,表小姐。大夫说了,老爷病中,饮食最忌荤腥,还请表小姐收回吧。”

    “......我已经捞去了鸽肉,只留汤底,这总行了?”

    “抱歉,表小姐。老爷饮食自由夫人安排。夫人心细如发,事事入微,老爷病体渐安,多食多补反而不佳,还请表小姐收回吧。”

    “可是......”

    段衡睁开双眼,乍现的天光让他眼前蒙上一片黑暗。

    他没有闭目,静静等待这抹漆黑褪去。

    一切逐渐明晰起来。

    淡青的床幔,苦涩的药味,刺痛的下唇。

    颈侧的肌肉僵硬,他努力转头,看向床边。

    入目是一片鸦黑的发。

    柔软,顺滑,在室光的照射下泛着浅色的涟漪。

    是此君,正坐在床边,上身虚虚搭在榻沿小憩。

    段衡将手从被中伸出。

    江玉卿离的远,他只能摸到她发尾。

    这样已经够了。

    食指微微抬起,顺着那几缕黑丝轻动。

    等力气回返,就抬起整只手,四指一同感受。

    她没有动,但他知道她醒了。

    这是一种旁人无法体会的默契。

    哪怕看不到她的脸,段衡也能在脑中描摹她此刻的表情。

    嘴角不由自主扯起,他听到干涩的唇皮撕裂的声音,口中漫起一股血腥气。

    两缕生魂,一室寂静。

    江玉卿盯着眼前的床幔,眼睛已经忍不住开始酸胀。

    她眨眼,手撑榻,慢慢坐了起来。

    青丝随着这个动作滑至她背后,她原本枕着的地方,热气氤氲散去。

    段衡停下动作,有些怅然。

    “我睡了多久?”

    他开口,声气喑哑。

    “一天。”

    江玉卿低下头,看着他露在被外的手。

    段衡的拇指轻轻摩挲食指指背,将手缩了回去。

    她替他掖实被子,想要收回手的时候,被他握住。

    手心的温度微凉,段衡收紧五指,用自己的热度温暖。

    “你穿得太少。”

    “风寒的是你。”

    “......”

    段衡就笑起来,露出微红的内唇。

    这成了他脸上最醒目的颜色。

    他从来没有这么苍白过。

    他应该是神采奕奕的,眼睛闪着光。

    哪怕是她那次看到的面无表情的他,也透露着生气。

    江玉卿的嘴里突然很咸。她捏紧拳头站起,转身唤“巧儿”。

    “时辰到了,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

    “夫人,药刚到呢。”

    巧儿敲门,江玉卿打开门,把托盘接了过来。

    小小一只青瓷碗,澄澈的灰褐色药液随着走动在碗沿来回晃动。

    药刚出炉,还冒着滚烫的热气。

    放下托盘,她拿起汤匙,缓缓搅动。

    水雾蒸腾,模糊了她的眉眼。一如昨日,他在厅外,看见她端起茶杯,尾指翘起的时候,好似一片竹叶在他心头拂动。

    他睁大眼睛瞻仰。

    “此君,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

    江玉卿拿起瓷勺轻抿,药已经凉的差不多。

    她取过一旁的软枕,扶着他脖颈,示意他坐起来,再将枕头垫在他身后。

    鼻尖传来她的体香,段衡闭上眼轻嗅。

    唇边微热,他张嘴,将药汁吞了下去。

    许久未经润泽的喉头划过稍烫的液体,他舌尖轻抬,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一股辛涩。

    “......那天,你戴着鸭青色的幂离,穿了鸭青色的半臂,手腕上是鸭青色的玉镯。从香囊里取出两块饴糖,递给那个小沙弥,还摸了摸他的脑袋。”

    “我看到你耳垂上的那颗红痣,也看到你尖尖的下巴,还看到你抬手时露出的雪白的手腕。”

    段衡说着,看向江玉卿的红痣、下巴、手腕。

    她微低着头,拿着汤匙的手颤抖,瓷匙不断碰在碗壁,发出璆然声响。

    “你对他说,‘多谢小师傅带路,我都晓得了,就到此处吧’。那么温柔,就像书生寺庙里的一场绮梦。”

    手里的碗“当啷”落下,江玉卿猛地站起,手指收紧,绸裙宛如暴雨中的湖面。

    “我们第一次见面,难道不是在乐县,爹爹送我去外祖家,你碰巧在那里采风......”

    “假的。”

    药洒了一些在托盘里,碗里只剩一个浅浅的底,段衡拿过去,一饮而尽。

    “采风是个苦差,去年我早早申请了。”

    邯山寺她已经少去,给小沙弥糖的时候......

    江玉卿眼前一黑,她撑着一旁的柜子,话语中掩不住重重的喘息。

    “所以爹爹......”

    “江老文采斐然,是我有辱斯文。”

    碗底空了,瓷碗光滑的表面映出模糊的身影。

    段衡低头仔细盯着,语气平静,好似在照本宣科。

    “那段时间,太后病重,两党斗的厉害,我怕国丧,更怕江老等不及。师兄写的文章里有些纰漏,我揪着,加上点真金白银,事就成了。”

    “师兄走了,我与江老诉了一番对此君的衷情,江老骂我畜生。但他到底还是许了。他不知道我从一开始就包着狼子野心。”

    “后来,我为师兄奔走,其实只是不想你们对此感到愧疚罢了。”

    端着碗太久,手都忍不住抖起来,他用另一只手掐着手腕,仍是抖。

    听到她跌坐在椅上,他微微侧首,忍着不去看她。

    “我从来就是一个卑劣的人。”

    “我本名徐衡。母亲是平县的一个稳婆。八岁上,死了母亲。原因很简单,因为没人愿意为一个稳婆的孩子作保,差一个人,她活生生急死了。”

    “我把母亲葬了,段家的出嫁女找到我,让我回去,我不回。过几天,家丁找来,我被搬了回去。”

    “我认了祖,有人来作保,我成了童生。”

    “段家老爷院里有很多女人,有一个,总是对我说些奇怪的话,她摸我的脸,我就买通她的丫鬟。段家老爷回来,看见她跟段家少爷躺在一张床上,气的一命呜呼。”

    “至于段家少爷......他风流太过,我什么都没做,他就死在了女人的肚皮上。”

    “段家有很多钱。老爷少爷死了,还有表少爷堂少爷,但我成了秀才,他们什么都来不及说,家产就被我充公了。”

    江玉卿痛苦地闭上眼,多想让他别说了。

    但就是她让他说的。

    她发了火,他梦了魇。

    她有什么资格让他不要说。

    她就该好好地听着,听着自己让他回忆起的血淋淋的一切。

    “......这就是我的过去。我护不住母亲,害死了父亲,气死了祖父。我欺骗老师,坑害师兄,趁人之危......”

    说了太多,嗓子干痛。他嘶了声,仍接着说。

    手里的碗掉下,顺着锦被滚落,摔得四分五裂。

    江玉卿站起,紧紧握住他空了的双手,已经泣不成声。

    他们成亲以后,此君总共哭过两次,这是第叁次。

    第一次哭,是因为自己酒后乱性,强迫她行苟且之事。

    第二次哭,是因为自己丑事败露,在她面前发了疯。

    第叁次......

    相握的手很暖,但他还是狠下心挣脱。

    多想把她单薄的脊背拥入怀中。

    可是轻轻垂眸,段衡抚上江玉卿发间的玉簪,指尖用力,将它扯下。

    青丝如瀑般滑落,发梢拂过他手臂,隔着衣料,淡淡的痒意。

    这是他送她的第一份礼物。多少个午夜梦回,她戴着这根玉簪入他的梦。

    但梦终究是要醒的。

    好不容易,她戴上了,他却要亲手摘下。

    “此君别哭,我做这些,是我自己的罪孽,我自会下地狱偿还。”

    “但你是无辜的。”

    “不要为此流泪。”

    “对不起,隐瞒了你许多。”

    握紧拳头,玉簪花细腻的纹路原来也可以将掌心割的四分五裂。

    段衡将玉簪举在她面前,今天第一次直视她双眼。

    “此君,段衡强拉着你走了许多路,现在才想起告知,也许为时过晚。”

    看着江玉卿红肿的双眼,段衡苍白的唇瓣忍不住颤抖。

    “现在我把权力还给你,是走是留,我绝不干预。”

    ......

    二人对面而坐,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终于,她动了。

    他的眼中,岁月又开始流动起来。

    站起来,江玉卿擦干眼泪,深吸口气。

    “......你怕了。”

    “是,丞相以你和老师的性命相挟。”

    “你觉得你斗不过他。”

    “是,我从来没有护住任何人。”

    江玉卿转身,段衡坐起,忍不住朝她膝行。

    “此君。”

    他低声呐喊,眼前模糊一片。

    江玉卿顿住,听见他齿摇声吞。

    “我多希望......我是吴策。”

    ......

    呼吸抽紧,她坐了下来,她也只是想转过身坐下来。

    “我不管你想成为谁,我心里有的,只有那个自以为‘卑劣’的段衡而已。”

    “没有护住任何人,就让我成为第一个。”

    “段衡,帮我绾发。”

    ......

    一年前,他与她初行鱼水之欢,他以为那是礼成。

    但将簪插入她发里,段衡的泪被她的发吸去。

    这才是礼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