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门口有脚步声路过。
唐绵骤然回神,她转过了头,盯着手提电脑的屏幕,心神恍惚。
轻轻的一个吻,已然让她的耳根跟脸颊,渐渐泛红。
感觉熟悉,就像是是在台北的出租车上的那一份沁人心田,并且让人甘之如饴的悸动。
同时,她听到一种声音——
心里某个角落,那在自己亲手和旁人帮助下,一点点筑起来的高墙,正在她的意识和脑海之中被清晰地,慢慢地瓦解。
时间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过得好慢好慢。
唐绵的眼睛只是直直地看着电脑屏幕,大脑基本上算是停止运转。
前后都被他困住,动弹不得。
两人的呼吸离得近了,交缠之中,有红酒的醇香,也有女人的清香。
还有男人身上那股干净健康但却又夹杂着一股烟草味的清冽气息。
很是让人沉醉,或者说是沉迷。
凌晨叁点多将近四点,窗外的夜空,泛起一点点鱼肚白。
唐绵想要做点什么转移注意力,却发现鼠标还被黎靖炜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
她只要身体稍稍一动,削肩便会碰到男人衬衫下的胸膛。
不知是不是办公室里开着空调的缘故,她觉得空气很闷,打算说些什么,大脑却是懵然的,随手端起茶桌上那杯白开,想借着喝水把刚才那场意外揭过去。
手提电脑传来收到信息的滴滴声。
那边可能是见唐绵过久没反应,发了个抖动过来。
本来最小化在任务栏的聊天窗口立马弹出在桌面上。
是这个项目的聊天组群。
唐绵刚看到窗口,已经有了好几条信息发过来。
【搞得差不多了,尽力了!黎总怎么说?】
【这个版本甲方爸爸到底给不给通过?!】
【咱们这边,大伙儿都快累趴下了!抓狂】
唐绵还来不及回复,群里不知道是谁突然发出来一张表情包——
叁个黑眼袋快掉到胸口的女人,各自跟前摆着电脑,齐齐扭头看向镜头,眼神十分麻木空洞。
即便正被尴尬情绪缠身,唐绵看到图片也忍不住轻弯嘴角,被逗笑。
“很好笑?”身边的男人突然开腔。
黎靖炜说话的时候,唐绵甚至能够感觉到他胸腔微震。
他们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他的气息喷在她耳根处,唐绵心里忐忑。
她把杯子放回桌上,解释道:“有时候工作累了,总需要通过其他各种方式进行自我调节和消化。”
黎靖炜姿势未变,往下翻着PDF文档:“不是工作时,也会这样?”
唐绵一愣,目视前方,装作听不懂他话里的具体含义:“我没有这么说过。”
黎靖炜侧过头瞧她。
两人离得近,他清朗分明的五官近在眼前,唐绵强忍心跳,尽量忽视他的目光,镇定地看向屏幕。
桌面上的聊天窗口弹了出来。
海达那边的同事又在群里一连发好几条信息。
【黎总多半是有严重直男癌的老板,谁知道今天是不是别人惹他不高兴,他反过来这么折腾我们,白眼。】
【绵绵,以我的经验来讲——】
【黎总为难你,你就哭,直男最受不了女生哭,窃笑。】
唐绵:“……”
这是海达购买的内部自用系统,传文件那些还是不错,但在线上聊天这一块时有卡顿,略显古老,经常扯拐。
恰恰是在这种关键时刻,唐绵点了两次右上角的“小红叉”都关闭不了聊天窗口。
果然,黎靖炜问她:“什么是直男癌?”
他能通过字面猜测出直男的意思,却不明白加上一个癌字后的寓意,只能隐约感觉到不是个好词。
“应该是指只喜欢女生,不管怎么样都不肯喜欢男生的症状吧。”
唐绵其实也不太了解,以前只听叶引讲过直男癌叁个字。
黎靖炜点头,直起身从她旁边离开。
报告最终确定下来的时候,天际已经破晓。
站在打印机旁,唐绵手里拿着几张纸,在机器运行的“嗡嗡”声里,她用右手捏了捏酸疼的颈椎。
今天,是拥有好天气的一天。
太阳渐渐从云层里露了头,她的身影隐隐约约地被映在落地窗上。
同时,也晃在了站在安全通道里抽烟的黎靖炜的心里。
从这样的一个角度去望向唐绵,黎靖炜自己都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多少次。
对于唐绵这样的年轻女孩子,他一直很难去找到一个恰当的形容词,来描述自己对她的感觉。
时而胆大、自信得像是无所畏惧,时而又像是没经历过世事的小女孩般单纯、胆小、自卑,还有些小小的固执。
她有着与其自身年纪不相符合的兴趣与情怀,同样也带着属于小女孩的青涩与稚嫩。
他时常看到两个唐绵在自己面前晃悠。
实在是矛盾不已。
正是因为这样,对于唐绵,他的感受同样复杂,有些念头起得常常是毫无逻辑。
这些年,他在饭局上见过不少年纪小的女孩,她们大都比唐绵还小一点,却早已是圈子里的老手。
男人不用多做什么,常常只需要给一个眼神、一句带点儿颜色的玩笑话,她们往前扑得比谁都快。
言行举止间,比普通叁十岁阅历丰富的女人还懂得调情。
遇到这种情况时,他总是会不自觉地想起唐绵。
同样的,对于这种情绪与想法的出现,黎靖炜已然是记不清是从哪一次开始的。
最初出来做生意那几年,不是没女人往他腿上坐,也有的举着高脚杯要跟他喝“交颈酒”,他给的反应不冷不热,旁人看出他不喜此道,久而久之,也就没人敢再把玩笑开到他身上。
那些女人用尽浑身解数的挑逗,远不及唐绵把手按在他裆部,引起的反应强烈。
男人身上最脆弱的地方,同样也是最敏感的地方。
这——已经是数月以前的事情了。
而就在刚刚的凌晨,他将她圈在怀里,当嗅到她头发丝的香味时,是让人心静的滋味。
黎靖炜不知道此刻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些。
爱人总是先谈色,再说情,但他对唐绵明显又不是这样的。
究竟是怎样?
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看着唐绵从一个害羞的小女孩变成如今的模样,时光悄悄走远了,悄悄得彷佛午夜晚风飘。
眨眼间,十年便过去。
年年月月日日,似乎足以让他看清,但又好像没有。
黎靖炜也有过反思,这么多人,自己为什么单单对唐绵兴致颇浓?
是因为这些年来她总是时不时出现在自己面前?
还是因为她单枪匹马到东京,有点小聪明,却显得莽撞?
又或是因为在香港健身房的那一句“老公”?
亦或者是她那没有一点儿杂质、还有些勾人的眼神?
更或者,那个带着花香的夜晚加上车厢里的那一首歌?
……
黎靖炜思绪混乱,但现在想想,似乎这些都不是。
对于来自女人的爱意,说实话他并不陌生,不管是曾经的年少时光,还是后来的日子,在他身边出现过很多女人,她们中很多都在有意无意努力吸引他的目光。
然而,唐绵算是其中最成功的那一个。
她之所以会成功,大抵是因为她从来不认为自己在引起他的注意。
一个爱慕你的女人让你过多把注意力投放在了她身上,结果等待你的,不是她费尽心思地去留住你更多目光,而是对你避之不及。
每一次见面,她浑身上下乃至脚趾头都传达出“我很喜欢你,但你别靠近我”的讯息,以及,她开诚布公地讲出“保持距离”这样的话。
作为男人,黎靖炜忽略不了那种挫败感。
他不否认,这也可能是男人天生的劣根性,骨子里都喜欢征服。
尽管,他非常明白唐绵心中的顾虑和挣扎。
女孩的这些顾虑与挣扎,同时也照亮了黎靖炜数月以来的种种行为——
有些不齿,失了本该有的分寸。
上个月在台北时,表哥的劝告,是不是在耳边回荡。
每当他想要问一问自己——究竟什么比较重要的时候,那些飘落在心间的往事,没有办法像云烟那样有过便散开。
记忆中的一幕幕,总是会从一些缝隙当中涌入,他怎么都无法阻挡。
其实唐绵的心,黎靖炜不是不能够明白,他亦很想做出一些努力,却不知道应该从哪里开始。
因为,人在社会中生存,各有各的难处,特别是他走到今天这一步,很多时候已经做不到脚随心走那么地无所顾虑。
他常常在想,唐绵晓不晓得他基本上算是明了她的心思。
如果晓得,那么又是否知道自己究竟情从何起?
一开始,对于唐绵炙热的眼神,他除了稍微有些惊讶之外,只当唐绵是小女孩年纪小不懂事,加上工作上诸多烦心事困扰,多余的情情爱爱他并未放在心上。
而且,他也全然不信天长地久、海誓山盟那一套东西。
他看过太多这样的例子——
没有谁会永远爱谁一辈子,再浓的感情都会被现实磨灭,而且在很多东西面前,誓言往往脆弱的不堪一击。
爱情这种东西,只能当作繁忙生活的调味品,绝不是必需品。
所以,当他开始正儿八经去感受唐绵这份情时,他亦有惶恐。
绵绵细雨占据了台北的那几日。
有些冷,阴霾与那种被
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很难被冲破
有数次机会,他能够叫住她。
可是,黎靖炜却开不了那个口。
站在唱片行门口,看着唐绵仔细挑选的那盒磁带,他同样想起数月前的那个夜晚给她送去那只mini poddle,以及回程路上的那一首歌曲,将他的心,照得发亮。
他怎么可能会忘记呢?
他大概能够明白她的心,却始终不懂自己的。
在寒舍艾美,看着她在大厅里流下眼泪,他的心有着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隔着些人群,看着唐绵挥舞荧光棒唱着歌,他竟然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他的不知所措,不比唐绵少几分。
甚至害怕感觉同样存在——害怕自己稍有不对的行为,会让唐绵陷入一种尴尬境地。
当知道李谢安明的打算的时候,他亦同样害怕唐绵作出选择。
因为他明白,对唐绵而言,什么样的选择,都不算恰当,亦十分不公平。
摸着良心讲,他从未这样的优柔寡断和瞻前顾后。
西贡街头的阳光,台北淅淅沥沥的雨,一连数日的奔波之中,身心俱疲之时,远远地望着唐绵停在唱片行前的身影,他不自觉地开始想念——
想念香港的黄金色初秋,以及芝加哥的那一场纯白大雪。
抛开这些无意义的杂念,他这种人,其实是适合同Tracy这样的人谈段不痛不痒的恋爱,再经营一场相敬如宾的婚姻,他确实认真尝试过,努力过,但结果显而易见。
从新竹回台北的车上,郭裕打来了电话解释。
他沉默,没开腔表明自己的态度。
郭裕有些着急,讲了一通道理,分析了再分析,见他仍然没反应,最后很是生气,把电话给挂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同Tracy结婚,百利而无一害。
如果没有唐绵,这确实是个最佳选择,他应该会点头。
就这样过一生,也不是不可以。
毕竟,他曾经也屈服于现实。
可是突然……
某些情感啊,就像那蜘蛛口中吐出的丝,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织成一张网,将他的心越缠越紧。
念头到这儿,黎靖炜走到楼梯拐角处的垃圾桶,将快要燃尽的香烟摁灭。
他不知道自己的这些想法是否准确,因为如果最初那个问题非要问他为什么?他脑中会闪过很多场景,最后的定格也会有好几个画面,他无法说出具体的感受。
他数次反思,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得出的答案都不尽相同。
只不过,在今天楼梯间的这一个瞬间,他想到的是这个罢了。
再望过去,尽管隔着安全门,唐绵的身影依旧还算是清晰。
只见她弯腰把打印出来的纸张整理好,再用订书机装订好,又如释重负地深深呼吸,接着,才又拿着报告回去办公室。
唐绵敲门没人应答,推开门,黎靖炜没在办公室。
等了会儿,见他一直没回来,她只好出去寻人。
助理办公室依稀传来人声,唐绵走过去,刚到门口就看到黎靖炜也在里面。
有两个助理还没下班走人。
是昨晚对着唐绵开玩笑的那两人。
黎靖炜正在跟他们交代工作上的事,余光瞥见一道纤影,然后转头,正儿八经地望过来。
见他已经看见自己,唐绵没再抬手去叩门,她直言:“黎总,报告已经放在您桌上,没其他问题,我先走了。”
离开前,她又露出职业性的微笑,对着里面叁个男人说:“虽然有些迟,还是祝大家周末愉快。”
刚准备转身,黎靖炜却开口:“报告装订好了?”
唐绵正打算点头说是,看见他摁了烟蒂,径直迈开大长腿,朝自己办公室走去,似乎要亲自检查过才放心。
没有办法,她只好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办公室。
黎靖炜站在大班桌前,天,还没有彻底亮开,但并不妨碍清晨的微微阳光从落地窗照进来,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格外修长。
他拿起报告,迅速翻阅了一遍。
没多久,助理A过来,轻敲两下,道:“黎生,我们打算去吃早餐,你要不要一起?”
“吃什么?”黎靖炜仍旧盯着报告,问道。
“港式早点。Leo推荐的,说是还不错。”
黎靖炜抬起头,看了眼助理,转而望向站在边上的唐绵。
助理开腔邀请唐绵:“唐律师,你也一起吧?大家熬了一晚上,填饱肚子再回家休息。”
唐绵想拒绝。
另一个助理出现在口,瞧见她还在犹豫,跟着半开玩笑地道:“人多热闹,反正最后一定是黎生给报销的。”
现实情况就摆在眼前,不管她人是在海达还是在A大,都免不了跟宏盛的员工打交道。
老总身边这些助理秘书之类的下属,一般都是大家抢着想搞好关系的对象。
不想给人留下扭捏矫情的印象,唐绵思忖一二后,没有说出不去的话。
港式早点餐厅距宏盛集团不足100米,几个人选择步行过去。
唐绵是女生,被特殊照顾。
四人座位,发现自己和黎靖炜被安排在一起,犹豫不过顷刻,她还是坐过去。
两助理先把价目单递给老总,又拿了一份给唐绵。
唐绵说了“谢谢”,纤细的手指翻了翻价目单,腕间的女士手表很精致,映着她皙白的肤色。
当她低头,一侧头发很自然地从肩头滑下,另一侧则勾至了耳后,视线浏览在价目单上,眼睫毛微微煽动,鼻梁秀挺,朱唇榴齿,让人打旁边经过时,忍不住多看两眼。
选好了餐点,助理A去柜台前排队。
助理B则拿过茶壶,先用水洗一遍杯子,然后才给黎靖炜沏了杯水。
他边倒水边问唐绵:“唐律师是刚到海达上班的吧?面生,以前都没见过你。”
“我之前都在海达的香港办公室。去年才回的蓉城。”
唐绵莞尔,接过助理B递来的水杯,轻声道谢。
黎靖炜一直没说话,但唐绵忽略不了他的存在。
有些人,不言不语,气场自在那里。
助理A很快把东西都买了回来。
两助理能说会道,不时活跃用餐氛围,一顿早餐吃得还算愉快。
唐绵也在他们的交谈之中,总算把宏盛秘书室的基本架构搞懂得七七八八。
大家都快吃完时,黎靖炜起身先离开。
助理A跟B赶紧站起来相送,唐绵也不好坐着,那人走的时候,往她这边投来讳莫如深的一眼。
唐绵撇开视线,假装没有看到他的注视。
刚坐回去,手机就轻轻震动了一下。
原来是她的新号码,有了短信进来。
用指尖点开——
【吃完后让他们先走 你等在店里 我开车过来】
唐绵没去看发件人的号码。
只是抿了抿嘴唇,不动声色地,把手机重新放回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