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绵在走廊上碰见靠着柱子玩手机的Philip,那时她的心绪离平静的距离还差上一寸。
那男孩抬头瞧见她走过来,缓缓站直身,伸了个懒腰,显然是特意在等她。
他没有问唐绵去了哪儿。
两人保持着零交流,只是像出去时那样,成双回到了包间。
李谢安明跟刘女士正在聊天,看到这对回来的“金童玉女”,相视一笑,李眼中的满意不言而喻。
“都带绵绵去哪儿了?”李谢安明问自家孙儿。
Philip坐在李谢安明的沙发扶手上,随手拿了个苹果抛着:“这里除了高尔夫球场就是划船。不过,我刚才遇到姑父了。”
提到黎靖炜,李谢安明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但还是顺势问了句:“你姑父也在这里?”
“对啊,跟几位银监会的高层打球。我本来还叫姑父陪咱们一块吃饭,他后来有事走了。”
李谢安明换了个话题:“你带绵绵去了球场?”
“没有,我们就逛了边上那个湖。”
说着,男孩看向唐绵。
唐绵非常知趣地在旁边补充道:“后来我们在湖边的餐厅吃了饭,那儿的芒果千层很是美味,味道好似铜锣湾一家老字号。”
Philip立刻附和:“银芭湖边餐厅的甜品师是姑父刚从香港弄过来的。我让他帮我把人弄到纽约他不肯,结果在这里看到。”
李董显然不想接有关黎靖炜的话题,她注意到唐绵手背上的红痕,岔开了话题:“手怎么受伤了?”
唐绵皮肤极嫩,稍微使劲点儿捏,手腕就会发红,她刚刚就看到手上的痕迹并编好理由。
“不碍事……”唐绵淡淡莞尔,给了一个让李谢安明以及在场各位都会高兴的答案:“同Philip在湖边消食时,手不小心划到芦苇。”
事实上,应该是撞到了黎靖炜的皮带,在他扶自己的时候。
果然,李谢安明的眉头松懈,作不悦状责备了孙子两句。
坐在一旁的江夫人紧跟着唱红脸:“年轻人出去玩,受点轻伤在所难免,总不能像咱们干坐着聊天。”
众人笑笑,将这一页翻过去。
……
五点不到,尽管梁总再叁挽留,可万宝在银芭订的晚席仍旧没有派上用场,因为李谢安明貌似回香港还有急事处理。
唐绵一行人在度假村门口,目送李谢安明带着孙儿以及秘书助理上了那辆奔驰商务车,然后消失在大家的视野中。
随之消失的,还有唐绵挂在脸上的笑容弧度。
……
“绵绵,我们一起吧,让司机先送你。”梁总和唐绵见面不多,但次次都很客气。
唐绵正想拒绝,刘女士已经开口:“你不要管!她开了车的。”
“……”梁总还想说些什么,又被刘女士打断:“我坐她的车,有些事正想跟她两个摆一哈。”
梁总神色微微一变,像是立马懂了些什么,连忙说:“好的、好的,你们好生说、好生说。”
唐绵见状,把头朝向另外一边,撇了撇嘴。
母女俩上车,唐绵开的车。
中控显示屏没打开,也没有氛围灯,车内气压,低得已经是不能再低。
好像每一次呼吸,都可以让空气更加紧绷。
二人一路无言,刘女士完全没有下午的谈笑风生,以及那份“怡然自若”。
唐绵能够感觉到对方对自己今天的表现,应该不是太满意。
到了万宝大厦门口,唐绵将车缓缓停靠在路边的绿化带旁。
停顿片刻,她开腔时喉咙显得有些干燥,音量也很低:“你有啥子就直说。”
这种语气不像是女儿对母亲的那一种,倒是有种两方对垒,她这边要先发制人。
一时之间,前两日两母女的和谐氛围,像是假象。
刘女士清清喉咙,也像是准备许久:“我晓得你心头在怨我,但我也莫得法。我那个电脑是工作电脑,我晓不得你来搞啥子搞……”
唐绵不傻,刘女士话里话外的工作电脑再加上银芭门口梁总的表情,摆明了是在告诉唐绵,知道这事的人不止一人。
“……”
“你跟我说实话——你把东西拿到,搞啥子去了?”刘女士转头问她,握在手里的手机屏幕的光有一点反射在其脸上,显得其在并不亮的车厢里,气色不是那么差,但也有点奇怪。
“……”唐绵没有转头看自己的母亲,反倒盯着方向盘上的车标。
似乎只是发愣,看不出什么表情,自然也没有说话。
“不开腔是不是?要我帮你说哇?”
“不用!”唐绵回答得很快,也很干脆:“做都已经做了,你现在来问这些,有啥子用呢?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嘛!”
语气更是有点陡。
“诶,是你在惹事情哈你要搞清楚,你还来对我发脾气?”刘女士被唐绵的态度激怒,从椅背上坐直,声音也升了两度:“唐绵,我现在是在跟你好生说话!你注意一哈你的语气,不要得寸进尺!”
“那你又是咋个对我的呢?……你喊我理解赵公子那件事,我理解了,也配合了。其实,我很清楚你的想法。站在我的角度,我能做的我都愿意帮你做。但是,我也跟你讲了好多次了,我不喜欢这种方式……你又非要逼到我来,这个Philip又是啷个回事嘛?你这卖女儿的脸翻得比翻书还快喃?”
后一句话还没说完,唐绵便侧身往中控台想摸支烟,找到烟,却没找到打火机。
摸摸荷包,只有那仿佛还是润润的手帕。
烟瘾更是上来了。
她越过刘女士,在副驾驶前的手套箱里,拿了个打火机。
“唐绵,我警告你哈!你再用这种语气给我说话……”
刘女士瞟了眼手忙脚乱明显心态不稳的唐绵,又将视线移回震动不停的手机,边回消息边说道。
语气和唐绵的激动比起来,很是平静。
“你不用着警告我!直接联系你们公司法务报警,该咋子就咋子!好不好?我无所谓!我有本事做,我就想到了后果!”
唐绵降下车窗,瞬间不自控地打了个寒颤,将烟圈吐出去。
“你是在威胁我吗?”刘女士终于转头看向她,身体也往驾驶室这边倾了些,语气在车厢内显得冰冷。
“……”唐绵抖抖烟灰,将头扭向一边,不说话。
过了怕是有一分钟吧,她听见“沙沙”声,刘女士也抽了支烟出来点上,然后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你那个脑壳,不要被别个卖了还帮别个数钱哦?”
“……”
唐绵不想再提这件事,随便扯谎道:“我明天要去苏州,你不是要……”
她的语气已经变淡,不想要激化这场不必要的争吵,更有结束的打算。
但是刘女士没有这个打算,唐绵听到她小声咳嗽了两下,让车厢内原本就不淡的烟味,变得更浓了些。
在天窗开启的低低机械声中,刘女士继续说道:“你从小一直让人省心,我也没咋个管过你,你是啥子时候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
香烟像是迷雾了眼睛,唐绵低头吸了吸鼻子,她受不了自己的母亲用这种语气对自己说话。
“你记到,我是你妈!我承认,我有私心——但,你自己也冷静想一哈——我是不是在害你?”
唐绵抽了张纸捂住冰凉的鼻尖,扭头将车窗升起。
已经燃尽的香烟,被她按灭在头两天才装的车载烟灰缸。
她没再接话,车厢又恢复沉默。
刘女士看着她每一个举动,语气淡淡道:“事情过了就算了……看在我的面子上,没得人敢把你咋子。但是,现在就我们两娘母——这件事情,你的所作所为,莫得脑壳,不冷静,不像是我的女儿,咋个看都是有问题的哈!你要么,自己纠正扭过来,不然,等到我到时候查出来,就不像今天这么好说话了!”
听不出什么感情色彩,她停顿了一秒,没有等唐绵回答,将手机放回提包,下了车。
唐绵转头望过去,刘女士的背影消失在写字楼的另外一端。
天还是有些亮,远远的,黑色西装袖下的指尖中忽显忽闪的光线,很像是那种照得人皮肤发烫的灯。
她的心揪着又放下的同时,眼眶,也莫名发红。
一路上,唐绵都心事重重。
她向来独立,跟刘女士的关系,从来没有过普通母女间的那种亲昵,印象里,更加没有刚刚那种对抗。
这件事,怎么说,怎么看,都是她唐绵的错。
所以面对母亲,她根本没有底气。
但是,她就是做不到在刘女士面前服软。
准确的说,应该是,因为她内心满满的恐惧感,让她不敢在刘女士面前漏气。
说实话,对刘女士,她是非常愧疚的。
因为如果出了事情,她明白,电脑的主人,一样也脱不了干系。
唐绵原本也想好好说,但是她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去好好说?
面对刘女士对自己的质疑,她难道能够实话实说——说拷贝资料,是为了黎靖炜吗?
是为了刘女士现在“亲密合作伙伴”的对头吗?
是为了一个丧偶还有个孩子,并且比自己大了近十岁的男人吗?
她不能,也不敢。
唐绵觉得,如果这样说,以刘女士的性格,可能会将她送到精神病院。
刚刚那几句非常冲的话,有赌气成分在,也有她的心里话。
她恨不得自己马上得到处罚,而不在这么的提心吊胆。
但是这种想法,只在她的脑海持续了几秒。
她很胆小,还是害怕的。
想到这里,刘女士最后的表态与警告也重新浮现脑海,唐绵深深呼出一口气,想要排出心中的一切消极情绪。
一天几乎都没怎么吃东西,唐绵胃里空落落的,心里又憋了事,总之就是非常不舒服。
回到翡翠城把车停进车库,刚刚走出小区,想到附近馆子随便吃点东西当晚饭,她就接到詹阿姨的电话。
那是父亲的第二任妻子,其实就比唐绵大十多岁,加上保养得宜,两人站在一起,完全可以算是一辈人。
对方来电称唐爸爸去南门一个水库钓鱼,和别人产生口角,发生肢体摩擦,对方一个不小心将其推到水库,偏偏唐爸爸是个不会游泳的人,再加上这么冷的天,人被救上来时已然没知觉,现在正被送到市医院抢救。
事发突然,唐绵脑子一片空白,心头一下就揪紧,看着迎面而来的出租,招手就上车。
一路上都没堵车,十几分钟就到了。
她飞奔到急诊楼大厅,准备到护士台询问,还没到就瞅见詹阿姨拿着手机朝自己挥手。
“哎,没什么大事,被人拖上来的时候,撞到岸边的铁板,倒是把骨头弄到了,医生检查了,在骨伤科躺着呢。”
唐绵和詹阿姨一前一后往病房走去。
一进门,就看见唐爸爸拿着手机在斗地主,除了腿缠着绷带,没点儿病人样,唐绵才终是松了口气。
“绵绵过来啦!”唐爸爸笑得慈祥。
“我都说没啥子事,让你不要给娃娃打电话,绵绵又要工作又要上学的。”
转头又对詹阿姨语气有些不太高兴的样子,但这份不高兴中似乎又夹杂着些许赞许。
“我不是想着绵绵有好几天没回家吃饭了得嘛,我们也好久没见到她了~而且圆圆去香港比赛没在蓉城,不能你病了身边没小辈吧?”
詹阿姨有些委屈,她把限量版的香奈儿包包放在沙发上,又把护工刚刚带上来的外卖打开。
圆圆就是唐源,也就是唐绵那小十多岁的同父异母弟弟。
唐爸爸没再说什么,像是很吃詹阿姨那一套。
他把手机放一边,拉着唐绵的手直说“这孩子怎么瘦了这么大一圈”,又说“怎么脸色看到这么撇呢?你平时注意休息啊!不要动不动就熬夜,平常白天抓紧点儿嘛,哪儿有那么多事?书能读就读,班能上就上。你有出息我当然高兴,但我的女儿,不需要把赚钱当作生存目的,开心快乐才是第一位!”
“要我说啊,进体制内,踏踏实实上个班,比啥子都强!我听你齐叔叔说,今年省高院招人,你要不……”
唐爸爸还想说些什么,詹阿姨出口打断:“先吃饭,边吃边说。”
父女二人见面其实不算多,几乎每次见面,唐爸爸都是这些话。
但这重复、简短的关心话语总能把唐绵说得眼圈红红。
唐绵心里总像是有东西堵着,尽管有些饿,但还是没什么胃口,陪爸爸和詹阿姨在医院简单吃了两口,以不想打扰爸爸休息为借口,就先回家了。
离开病房没几步,她刚准备去坐电梯,但连日来没休息好,今天和刘女士谈那么久,又和黎靖炜在湖边讲到哭,再加上爸爸的事情,神经的那根弦已经算是绷不住。
突然间,她眼前一抹黑,两条腿像失去了知觉,整个人摔倒在地上,额头重重磕到旁边的墙壁,晕眩感跟疼痛感让她一时半会儿站不起来。
不远处楼梯通道口。
黎靖炜静默地看着那道坐在过道上的背影,良久,对已经在自己身旁站了会的人道:“不过去看看?”
“这是骨伤科,我一个神经外科的,无用武之地。”
杜方君两手放在白大褂口袋里,把头挨近黎靖炜,试图从他的视线角度看出点不一样的东西。
瞧了这么久,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去看看吧,额头……还有,手。”黎靖炜丢下这句话,转身上楼。
杜方君瞥了眼蜷坐在地上的纤影,又抬头看向已经没人的楼道,嘴里嘀咕:“莫名其妙……”
等疼痛缓过去,唐绵刚想扶着墙壁站起来,面前却多了一只干净的男人手。
她抬头,看到一个叁十几岁的男医生,视线瞥向他的医生胸牌,上面有他的信息——杜方君,主任医师,神经外科。
“起来吧,你额角肿的厉害,我带你去看看。”
见唐绵犹豫,他半开玩笑地说:“赶紧呀,要不然脑震荡,你真得挂我的门诊了。”
唐绵借着他的力站起来,低声道了谢。
杜方君摆摆手,直接在骨伤科借了个房间,给唐绵仔仔细细做了检查。
手检查了几遍都没看出有什么,再确定额头无大碍后,关掉笔灯放回口袋:“没大问题,配点药回去涂几天。平时多注意休息,保证睡眠。”
“谢谢杜医生。”
唐绵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现在的医生都这么好心了吗?
她打算先去挂号,杜方君却叫住她:“不用那么麻烦,跟我来吧。”
他领着唐绵去了住院部的药房,他和那几个药剂师寒暄几句,便把装了药的袋子塞她手里:“拿好。”
见他准备上楼,唐绵在后面喊他:“杜医生。”
杜方君回头。
“药的钱——”
“没事,不是好多钱,记我账上,有人还。”
说着对唐绵笑得一脸暧昧,离开。
唐绵不明所以,有些摸不着头脑。
神经外科主任办公室。
杜方君拧开门进来,就看到黎靖炜长腿交迭,坐在沙发上喝茶,即便他不言不语,也自带一股气场。
“那女娃儿已经配好药走了。你那准岳父呢?好些了吧?住个院也是兴师动众的,真当我们蓉城是香港啊?至于嘛?真是看求不得。”
杜方君合上门,见黎靖炜没有表示,恢复了正经样,坐到黎靖炜对面问:“这几天头痛怎么样?有没有再晚上睡不着?”
黎靖炜摇一摇头,将茶杯放回去。
杜方君盯着茶杯叮嘱:“晚上能不喝茶就不喝了,这习惯真不好。以前在蓉城,那是不得已……今时不同往日,晚上少喝点。”
稍作停顿,他又说:“我给你开的这药副作用大,如果不是真疼的很,最好别吃。哎,这几年没少劝你,酒桌上的应酬能推就推,凭你现在的身份地位,手底下抢着给你出力的不是没有,你自己的身体你比我更清楚好坏,头痛的时候,少喝一杯酒,少抽一支烟,比什么都来得管用。”
黎靖炜对一起长大的兄弟了解,自己不回应,对方会一直念叨,只得“嗯”一声。
二人谈话间他的注意力也被墙角的青花瓷吸引,转移话题道:“什么时候买的?”
“我妈去江西旅游买的,背回台北给亲戚朋友炫耀一圈,又自己抱着到蓉城来看我,小心得不得了,10万,怎么样?”
黎靖炜把茶杯放回去,轻笑:“假的。”
“啊?回去吃饭别给老太太说,她受不了。”杜方君懵。
从住院部出来,唐绵没有急着回家,她坐在医院草坪边的木椅上,看着前边几个孩子玩乐,嬉笑声像是一串串铃铛,很是感染人心。
看着天真的孩童,刻意压抑住与刘女士的谈话,转而回想着父亲窝心的话语,让自己原本混乱得有些烦躁的心,逐渐平静下来。
呼出一口气,已有白烟。
尽管白天出了太阳,但晚上的蓉城,气温仍旧已经低了下来。
唐绵觉得自己终于舒服了些,才拿过放在旁边的药袋,起身离开医院。
就算明白这件事应该已经暂时告了一段落,也知道刘女士今晚不见得要回来,但两娘母都是别扭的人,唐绵的心并未见得完全平静到可以和对方“一笑而过”。
她还是想要消磨时间,准备坐公交悠回去。
杜方君把车开出地下停车库,沿着医院的银杏大道开了会儿,远远瞧见刚才那个磕伤头的女孩拎着袋子,不疾不徐地往大门口走去。
他踩了刹车,车子缓缓停下来,他降下车窗朝对方喊了一嗓子:“去哪儿?带你一程。”
唐绵停了脚步,看到驾驶座上是杜方君,出于礼貌,她点头问候。
“上车吧。”杜方君说。
唐绵微笑婉拒:“公交车就在大门口,再说打车很方便的,不麻烦您了。”
她不是很明白这个素未相识的医生为何会对自己如此热情,她对此也具有天然的防备。
“你有轻微脑震荡的症状,最好别挤公交,周末晚上打车困难,如果一直在街上乱晃,对你头伤没好处。”
杜方君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也处处为她着想。
唐绵不喜欢欠人情,对方刚才帮过自己,但不代表她对陌生人没有提防之心:“真的不用,我手机里有打车软件,叫车挺方便的。”
“不要拖拖拉拉的,上来吧,我还没吃饭,饿出胃病来,你负责?”
杜方君看出唐绵的顾虑,心说这女孩自我保护意识还是挺强的,一边道:“你要不放心,把我车牌号发给你朋友,宏盛的黎总也在车上,还怕我吃了你?如果有什么事,你直接曝光给媒体,宏盛股价大地震,这招狠不狠?”
说着把车窗全部降下来,像是让唐绵检查他话里的真假。
唐绵往车后排一瞥,果真看到了黎靖炜。
她又看了眼朝着自己笑的杜医生,瞬间明白那句“有人还”是什么意思。
男人的衣着已经不是白天的湖蓝色休闲装。
天色暗了,他穿着一件暗条纹的浅色衬衫,和背后的银杏树倒是很搭。
男人袖子翻起,昂贵的钢表露出,手腕结实,领口两颗钮扣开着,露出凸起的喉结,十分性感的样子。
此刻,黎靖炜正在打电话,不知对方说了些什么,他没怎么开腔,撑着车窗那只手夹着支没点燃的烟,他正用大指腹轻轻摩擦,似笑非笑。
黎靖炜抬眼,看着路边来不及收起微微上扬嘴角的唐绵,笑容不着痕迹地加深。
这儿离医院大门不远,人员繁杂,免不得有什么人盯着,杜方君左右看了看,倾过身打开副驾驶车门:“坐前面,到市中心就把你放下。”
唐绵犹豫了一秒,没再回绝,弯腰坐了进来。
这时,后座的黎靖炜结束通话,看她坐进副驾驶,开腔说道:“走二环高架吧,先去翡翠城。”
杜方君原本准备打方向盘的手一顿,坐直身子想看清后视镜里眼盯副驾驶的男人。
唐绵愣了一秒,也不知道对谁,小声说了句“谢谢”。
沿路霓虹灯不断晃过,映照着女孩从脸红到脖子的全过程。
车内很安静,杜方君目光不停地在这一男一女间流转。
二人一看就认识,说不定关系还不一般,自己好心把人给弄上车,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他转头看了眼望着前路发呆的唐绵,跟她搭话:“刚才怎么一个人坐在走廊上?家里有亲戚在住院?”
唐绵抬头,淡淡一笑,避重就轻没回答第一个问题:“我爸爸有些不舒服。”
杜方君说了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联系我。”
唐绵能感觉出他的真诚。
黎靖炜没再说什么话,车厢里光线不好,唐绵听见他抬手把四扇车窗都关了上来的声音。
杜方君从后视镜里捕捉到黎靖炜的这个动作,呵呵笑着对唐绵道:“你头上这伤,其实蛮严重的,我刚才怕你担心所以没跟你说实话。”
“……”唐绵怔了下,一时辨别不出他这话真假。
杜方君看她在那里琢磨了,笑得更开心:“下周日你再来一趟医院,不用挂号,直接上住院部7楼的神经外科办公室找我就成。”
唐绵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礼貌地微笑。
“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唐绵。”
“旧情绵绵的那个绵?”
唐绵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杜方君见她还是那副有点神游的姿态,打了个转弯灯,慢慢踩刹车,顺着车流排队上高架:“唐绵,后面是宏盛黎总,你们认识的吧?”
语气有些试探,调侃意味也算明显。
唐绵拿着手机的手一紧,瞟了一眼驾驶室的男人,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嗯,认识。黎总帮过我多次。”
杜方君还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手指轻点方向盘:“他可不是随便帮别人的人。”
正当唐绵不知道如何接这句话时,黎靖炜开腔关心,化解了唐绵的不自在:“吃晚餐了吗?”
“吃了,陪我爸爸在医院吃了。”
唐绵微微转身,想起下午才在黎靖炜面前流眼泪,有些别扭。
杜方君看二人没再继续说话,拿出手机连上蓝牙,想调节氛围:“蓉城这交通啊,我真的无语了,放首歌来听听。”
【“……
遥遥长路寻背影
暖暖爱去如流星
盼望原谅我 不要问究竟
但愿现在 在你的心中
亦有着共鸣
……
如何任性 来换我过去对你
永远依依不舍的岁月无声
愿你来和应 重温美丽晚星
回归恬静,绵绵旧情
……”】
不知他是随机播放还是故意而为地选了这首歌。
四周密闭的车厢,萨克斯响起,舒服得让人沉迷的前奏,让这温柔男声像是在贴着唐绵耳蜗,喃喃低语。
熟悉的声线也把唐绵瞬间拉回兰桂坊那夜。
“绵绵”二字,在这夜里,在这样的车厢里,显得极尽缠绵。
唐绵脑袋空空,不自觉地摸摸发烫的耳垂,别扭极了。
此时,她穿着厚卫衣,背已经有毛毛汗,脸红透了,心跳也快得不行。
音乐不停,她在这儿度秒如年。
前面的车流灯一眼望不到边,可能是感觉等得无聊,杜方君伸手从驾驶室的左边的小盒子里拿了包烟,抽了支出来向后递给黎靖炜。
男人摆摆手没接:“你也别抽了。”
杜医生一顿,看了眼唐绵,一边“哦哦”两声,赶紧又把烟给装了回去。
清清喉咙,随意地道:“我记得你以前倒是很喜欢这首歌噶?在车上总是听你放,但那磁带总是卡,每次都要拿出来都要理半天,放进去又倒带,麻烦得很!”
说话人用的蓉城方言,黎靖炜干笑两声,没正儿八经开腔接话。
“哎,这都过了多少年了,有个小二十年吧?时光匆匆如流水啊。你看我刚刚提旧情绵绵,小唐都没反应,这就是代沟。小唐今年多大啦?”
“27。”唐绵答到,停顿几秒,在安静环境里紧接补充着一句,“我去红馆听过张学友演唱会,我很喜欢他!”
后一句语速快,声音还有些大,像是在证明自己能力的小孩,幼稚得很。
况且,加得很突兀。
唐绵没想到这一句话接得,直接把杜医生整来木起,一时忘了在排队行车。
“后面在按喇叭。”还是黎靖炜出声提醒。
听着低沉好听的声音,唐绵很是懊恼,脸越发红了起来。
堵车是由于前面有事故,越过那一段,上了高架,车速终于提了起来。
但到翡翠城的时候,天也已经全黑了。
唐绵礼貌道别,才走两步,就被人叫住。
有些疑惑地转身,唐绵看着男人朝自己这边,一路走过来。
不知为何,来人像是穿越了时光隧道,惊艳了她的过往岁月。
也让她忘记了原本所有的那些杂念。
只是专注地望着他。
男人有身材有相貌,入了冬的黑夜,他似乎下车时匆匆,并未穿西装外套,可是却不显得单薄,反而暗色系的衬衫在路灯光下显得尤为温暖、有力量。
唐绵看他的目光一如既往的闪烁,不知道望向哪里,最后落在他手揣裤兜露出的那块名贵钢表。
唐绵回忆,这么多年来,除了初初两次见面,好像只有发布会那天她勇敢迎上这男人的目光。
那是因为听说他要将办公地点移到蓉城的那种欣喜感,让她忘记自己内心的局促和矛盾。
那么这一次呢?
以前黎靖炜都喜欢称自己“Cecilia”,这是唐绵印象中黎靖炜第一次叫自己的中文名。
或许是当下记忆错乱了,但后来回忆,也许都是因为今晚太美,使这一次的画面,深深印刻在她的脑海里。
而今晚的话、今天的话,在那个当下,她都没来得及细细体会,只是今后的日子里,拿出来细细回味。
每一次,唐绵的心动都会加深一分。
“方君是医生,还是听他的,不管舒不舒服,下个礼拜都去看看,免得人不放心。”
“好的。”
唐绵没想到他是说这个,也为他的不放心吃惊。
她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只是稍稍侧着低头,看着手里提的药包。
也许是对方见自己木讷老实得过分,她像是听到在自己面前站定的黎靖炜无奈叹息了一声。
“吃了药,什么都不要想。踏踏实实睡个好觉,没有什么事,解决不了。I promise。”
可能是语言习惯,他最后换成了英文,说得很快,也很轻。
唐绵抬头望向他,对男人话里的意思,不论是几层,都算是明白的。
“好。”她点点头。
“一路上我都在想,是否邀请你一起去方君家吃饭。”男人顿了一下,似乎在想怎么继续:“他母亲做饭很不错,人也很亲切,你应该会很喜欢。但……你不是很舒服,还是回去早点休息。来日方长。”
男人向前走了一步,离唐绵更近了。
他说,来日方长。
一字一句深入唐绵的心窝。
“下午的事……”
他又停了一下,唐绵诧异——面前的男人,像是在一次一次地,组织语言。
突然之间,她就想起湖边那个别扭的小男孩。
“下午,我很抱歉。”唐绵听见他说。
其实唐绵心里明白,那些真真假假的传闻,多多少少有真实成分。
例如——黎靖炜并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
上次在宏盛停车场,她就已经见识过。
今天下午,他也称不上耐心有礼。
带着上位者以及掌权者那种姿态对旁人讲话,或许是他最常有,也是最自然的状态。
以往在伦敦,自己碰见他时,他几乎都是休闲状态,可能没什么烦心事打扰,自然也就礼貌温和。
所以她现在很意外,意外于男人的解释。
唐绵望向眼前男人的双眸,已然是亮晶晶。
“我自己也有问题。”
看着脸部轮廓沉笃又处于男性最好年龄的黎靖炜。
在那一瞬间,唐绵又一次对自己会为他倾心,为他做傻事,感觉毫不意外。
即使没有在伦敦雨天的相遇,她觉得自己也会沉迷。
抛开他拥有的财富跟地位,光是他身上阅历所堆砌的那股沉稳气质,不用太刻意,举手投足间就能迷住一大片年轻女孩。
唐绵只是个普通女孩,当然无法免俗。
她想到自己之前伪装的口是心非,在此刻和这些想法放在一起,只觉得讽刺。
小区门外,人来人往总未完,唐绵很没出息地又红了眼眶。
“Emily这个礼拜有补习班不得空,但我想她之后肯定要来缠着你,你得做好思想准备,她很粘人的。”
听到黎靖炜的后半句玩笑话,唐绵破涕为笑:“我很喜欢Emily的。”
“你的喜欢我知道。”
男人也笑了,笑容很浅,但唐绵仍然察觉到。
没等唐绵再说什么,他拍拍唐绵的肩膀:“行了,外面冷,快上去吧!”
动作自然极了。
唐绵抑制住小鹿乱撞的心,连道别都忘了,直接转身小跑进小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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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包乱晃打在她的腿上,更像是击在她的心。
前方道路像是雾也像是酒,使人迷路但也让人沉醉。
唐绵在心里,给了自己答案。
答案,就像是狂潮不听搅她原本就不平静的内心。
突然之间,也有冲动,很想很想,不再把答案藏于心底。
迂回、忐忑。
有风、有雨。
在这冷冷暖暖反复交替的秋冬夜晚,唐绵只是很想要确定自己的心,是色彩分明的,是清澈而温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