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要的数量,咱还拿得出,只是您得等等。”
“等?”段铭承故意沉吟了一下:“我才初到白海,到还没把这边全逛遍,等到是不难,却不知要等多久?若是十天半个月的也还等得,若是久了……”
“而且,这东西真的能带出城?”
“这您只管放宽心,咱家敢出货,自然能保证您能安稳买到手,不然还做什么买卖?”说起出城,那汉子一脸轻松,又道:“您具体要多少,说个数儿,咱今儿个把定给下了,十天……最多十一二天,保证一件不少给您交货。”
“若是还不放心,等您回程的时候咱给您送出城——这您总该放心了吧。”
他说得干脆痛快,段铭承也就痛快的点了头,似是不经意的又问道:“这般倒是便利,那本公子多买上一批也好。”
“这可没有。”听见说还要追加,那汉子却竟摇了头,笑道:“这东西哪里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的?这是您要的不多,三十来把,咱还给您匀的出,您要多了可真拿不出了——何况这种物件,您要多了,回去也未免太招眼了不是?”
一个‘匀’字听得段铭承一挑眉,没等他开口,那汉子已是接着说了下去:“白海这片咱是能给您保证没事,但您启程回去,离了这片海疆,内地官兵咱就管不了了啊。”
“哦?这白海的兵掌柜的就管的了?”
“嘿,什么管不管的,都是弟兄,就一句话的事……”
话说到一半,那汉子突然醒了神,话音一转:“定钱先付三千两,后续的,等交货您验看过,再结也不迟。”
“行。”段铭承痛快的一摆手,欧阳适时的掏出了银票:“那十二日后,本公子带人来取货。”
等出了店铺,段铭承又领着欧阳在城里闲逛了片刻,这才回了下处。
“疆域图拿来。”随着一声令下,登时有飞羽卫去过一副火浣布地图展开在案几上。
这是一整幅的大夏疆域地图,描绘非常细致,连人迹罕至的天险都有细细的注出是否有小路通行,这样的地图是军用,绝非等闲人家可有的东西,采用特制的墨汁绘制在火浣布上,遇火不焚,遇水不侵,整幅地图折叠起来只有手掌大小,但展开之后面积极大,铺在案几上两边还要垂下部分。
这样细密繁复的地图,普通人看上几眼怕不就要头晕眼花,段铭承却目光一扫,精准的找到了图纸上白海城的图标,眸色冷冷的望了一瞬,修长的食指稳稳点住城池侧旁的一处:“把这南洋水师中自十夫长以上的全部兵将花名册找来!”
“本王倒是不知道,是何时水师兵卒都开始用上异族军械了!”
第43章 黄雀
南洋水师,整个大夏唯一的海上力量,光是战船舰艇就有五六十艘,其中三艘铁甲舰,二十七艘快船,十艘炮舰,其余螺桥船运输船等等二十余艘。
这样的海上舰队,规模不可谓不庞大,但却大多都是前朝遗留下来的船只。
前周时期就已经海上贸易往来发达,有了商人往来,自然也就有了匪寇,随着这片广袤土地上出产的丝绸瓷器愈加扬名,随之而来的,就是仿佛无穷尽的海盗和水匪。
商人和海边居民屡遭劫掠之后,前周就开始着手组建水师,护送往来商船,清剿海上匪患。
等到了前周末年,戾帝裴华钰登基之后,因其自身得位不正,只一味对握有兵权的武将极力打压,不仅仅在北方抗击鬼方国侵扰的戍边将领屡遭构陷,就连南洋水师也险些被拆散。
彼时南洋水师还只有两条铁甲舰,因为戾帝不拨军费,两艘船几次出战之后便因为得不到修补而只得困在船港,整个水师空有军力,却只能看着海盗屡屡抢掠而毫无办法,只有在水匪们登陆劫掠海边城镇村落的时候,他们才勉强能从陆路去救援一下,好好的一个水师,被迫只能陆战,不光是海边居民怨声载道,就连水师将领,都是敢怒不敢言。
这一窘迫面貌直到戾帝被推翻,段氏登基,改国号为大夏之后才终于有了好转。
尽管段氏太|祖接手的是一片百废待兴的局面,尽管彼时国库已经被戾帝给挥霍一空,但段熙文还是咬着牙一点点的东拼西凑出了军费,其中有自家原本的产业变卖后的银两,也有斩了几个巨贪之后抄家得来的赃银,其余的,都是上至皇帝下至百官,一个个勒紧了腰带省出来的,大夏开国三年文武百官未发过薪,那一段过往至今都还是许多人口中不能忘怀的旧事。
而今大夏建朝十余年,侥幸历年风雨都还顺遂,朝廷又一力鼓励商贸往来,税收渐渐充盈,水师这边不仅仅修缮了旧有舰艇,就连全新的铁甲舰都又新造了一艘。
可以说整个大夏税收的半数有余都供给了边关,一处北疆,鬼方国屡屡进犯,战事极为吃紧,一处南海,虽是不曾有过大型海战,但舰船每年修缮翻新的耗费丝毫不亚于鏖战之中的北疆。
太|祖段熙文是个有魄力的明君,内帑再是艰难,也没断过军费,段铭启继位之后延续了先皇的作风——若是连国土都守不住,要那皇位又有何用?
然而就是这举国之力筹措给西北边关的军费,却不知不觉的被偷梁换柱送往了南海,还就此没了踪迹,段铭承心中恚怒可想而知。
早在那个口中自称是冯四,实际上却是一听就知道是假名的掌柜现身的时候,段铭承就一眼看出了他的不对劲。
自称是个掌柜,实际上一举一动都粗犷不羁,哪有丝毫生意人的圆滑?双手虎口常年握刀兵的老茧更是瞩目,再加上他虽是身穿了件普通外袍,但脚下却仍踩着一双军靴,其身份简直就是呼之欲出。
而且,这一批来路不明的军械,还极有可能与那笔失踪了的三十万两白银的军饷有关!
哪里会有这么巧合?北方边关失窃了军饷,南疆海域就突兀的多了来路不明的军械?
这样的刀剑不可能是民间私造,它使用材质和锻铸工艺根本不是大夏产物,这样的东西只有可能是越洋而来,而且既然是大夏制式,唯一的可能就是大夏这边有人拿出样品向海外定制的!
——他皇兄在京城百般省俭筹措的军费,事关北方边境数十万将士的性命!更事关大夏国境的安稳!这些人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敢将脑筋动到这上面来?!
而且军饷的去向竟然还极有可能是用作了私购军械!
段铭承心中杀意大盛,欧阳手中拿着刚收到的密信进屋刚想说话,一眼就给吓了回去。
“拿来。”
那支极细的竹管是飞鸽脚上携带的鸽哨,打开之后,里面细细的纸卷展开,段铭承却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直到他看完,欧阳才壮着胆子问道:“头儿,出了什么事?”
——他可极少见到自家头儿这样动怒的时候了。
段铭承沉默了半晌,这才默不作声的递给他,欧阳接到手一看,神色也是肃穆了起来。
【边城粮草不足,将士饥寒,凉州、津阳失守,两万兵马尽没,前锋卫邑萧乱军中失散,下落不明。】
这寥寥数语看得欧阳心中一凛,两军对战,将领失散于战场下落不明,这其实已经不是‘不明’两个字了,这几乎就是必死之局,所谓不明,无非是寻不到尸首……
可乱军之中又哪里是人人都能侥幸得个马革裹尸呢?
刀剑无眼,人踩马踏,再加上敌方会戮尸邀功,寻不回尸首的将士……太多了……
欧阳默默的垂头退了出去,自去销毁密信,段铭承独自一人在室内面对着案几上那张水火不侵的火浣布地图静默了许久。
边关卫家……卫邑萧。
段铭承默念着这个虽然在他而言并不生疏,却还从不曾见过其人的名字。
不曾见过面,他却知道他的姓名和出生年月,就如同他知道朝中其他文武官员一样。
戍边将领卫远山的嫡次子,安国候卫昊阳的嫡次孙,算起来……也不过是个才及冠的儿郎罢了。
年纪甚至比他还要小一岁。
这样的年纪,他本应是个鲜衣怒马的肆意儿郎,应该已经有了心仪的女子,或许已经喜结连理,有着大好年华,属于他的人生应该刚刚开始。
可如今,这些全都烟消云散,只剩下那墨色淋漓的一行字——乱军失散,下落不明。
段铭承至今都还记得十七年前,戾帝裴华钰想要割让边关十五座城池与鬼方乞降的时候,安国候卫昊阳是如何连上七封奏折,字字句句都是铿锵铁骨,若非如此,也不至于彻底激怒了裴华钰,一道圣旨当头压下,数代戍边的忠勇之将就成了屯兵自重的反贼。
天子一怒,血流漂橹。
几乎一夜之间。卫家在内地的旁支庶族便被屠戮殆尽。
也就是在那时,他的父亲段熙文也险些因长跪宫门拼死力谏被下昭狱。
而当此消息传到边关,卫昊阳发回的奏折上却只有以血书就的八个大字——
——不负百姓,不负河山!
傲然铁骨,血色淋漓!
那个时候,段铭承年纪还小,只有五岁,只知道他父亲见到此信后在宫门伏地痛哭了一场,之后便起身踉跄回了家中,召了他兄长关起门来密议。
……想来,也就是那个时候,他父亲才终于下定决心,不能再这样坐视下去!
为人君者,肩负的是黎民百姓!又焉能无道至此!
既然德不配位,那便……能者居之!
段铭承缓缓透出一口长气,卫家……
他试着想象卫邑萧的模样,脑海之中却不经意浮现出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形和一双粲若星辰的剔透眼瞳。
明明只是一个尚未及笄的髫龄少女,却用她细弱的双肩顶住了穷凶极恶的凶犯,和敲骨吸髓般的家人。
面对凶徒时有勇有谋进退得当,面对无情家人之时又能挺直脊梁不卑不亢。
卫家风骨,可见一斑。
他幼时不曾有机会见过卫家人,长大后边关战事始终胶着,卫家人也同样抽身乏术,迄今为止他对卫家人的认知,除了父兄口中的赞誉之外,只有那一句振聋发聩的【不负百姓,不负河山!】
如今,还可以再加上那位即便身处逆境,也绝不低头乞怜的纪姑娘……
……边关烽火狼烟终年不熄,也不知他那封书信是否平安送至卫家人手中……
不由自主的走神了片刻之后,段铭承终于收回了思绪。
现今的重中之重,是尽快追回那笔军饷!这是他们这些在后方安享和平的人唯一能为边关将士做的事情!
段铭承将此次随他来了白海的飞羽卫们分成数组,严密监视城内知府府衙、宅邸,海港港口,兵器铺和水师大营这几处关键位置。
然而一连数日过去,竟是没有丝毫动静。
那冯四虽是有被暗处紧盯的飞羽卫们追寻到他有出城回过水师大营一次,却是空手去,空手回,并未有搬运刀兵。
连续数天的不眠不休却毫无进展,飞羽卫中都不乏有人心浮气躁起来,段铭承却依旧沉稳如昔。
——三十余把兵刃,数目不大不小,但若真想要交货的话,总不可能是凭空变出来,不论是取是送,他总会行动。
现如今,网已经做好,就只等他牵头搭线了。
终于,就在原定要交货的头一天傍晚,天色将将擦黑,盯守水师军营的飞羽卫密信回传——有一队兵卒抬着两口箱子溜出了驻地。
就在几乎同一时辰,冯四酒足饭饱之后,也晃晃悠悠的出了门。
段铭承悄无声息的缀了上去。
白海城因是港口城市,往来客商鱼龙混杂,为了便于管理,素来是有宵禁制度的,此时虽还未到宵禁的时刻,却也已经相差不远,因此街上行人已经不多,那冯四原本方向,段铭承还当他要出城前往港口,眼看前面距离城门已经不远,冯四却突兀的将身一转,又走了回来。
段铭承收敛气机隐在暗处,直到冯四一路走过他的藏身之处都丝毫不曾察觉。
等再跟了一刻,已近宵禁时分,街上开始有了巡街的府兵,而冯四的所行方向也愈发靠近知府的宅邸。
……果然是与这白海城知府有关。
段铭承一路缀在冯四身后,眼见他叩开了角门侧身没入,略等了一息,听见内中脚步远去,轻巧无声的绕着宅邸外墙转了半圈,刚选好了一个合适地点,却突然察觉一丝异样——
不对。
屏息的瞬间,心法运转,感知提到极限——有人在跟着他。
这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意思?
段铭承没有丝毫犹豫,气机锁定住目标方位的瞬间足下发力,身形宛若一道箭光无声的一个转折,几乎是刹那之间就将远远尾随在他身后的人逼到了角落。
为了不惊动巡夜的府兵,他手中唐刀并未出鞘,但劲力到处,宝刀既明锋锐无匹的气机透鞘而出,如同一道墨色的游龙,直奔‘黄雀’的檀中穴而去!
暗夜之中,那人似是吃了一惊,仓促闪避的同时不由发出了轻而短促的一声惊呼。
段铭承一愣,唐刀既明在命中的刹那硬生生收了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