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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节
    “怎么会这样?”李维惊异之下喃喃自语。难道张绍真的是因为患急病身亡,那么薛盈一家后来离奇的经历该如何解释,太皇太后定要除掉薛盈又该如何解释?

    北邙山一带虽然荒凉,但因为葬在这里的人很多,也会络绎有人前来扫墓或凭吊。一些爱看热闹的见官府的人来开棺验尸,早就三三两两聚集在这里。其中一人指点议论道:“这世上总是有残刻官员,为了自己明察秋毫的名声,开久敛之棺,掘久埋之骨,真是见着伤心,闻着落泪啊。”

    旁边一人亦感慨道:“是啊,不知死者有没有亲属,怎么能让他们这么胡闹。”

    为了保险起见,刘春又将尸骨细细验看了一遍,叹息一声,向李维摇了摇头,李维面色微变,终是沉声道:“合棺。”

    张绍的棺椁又重新被埋入土中。李维见薛盈神色呆呆地,生怕她出什么意外,忙将她扶入马车中,命令车夫快马加鞭赶回京城。

    马车驶出了北邙山,李维默默递给薛盈一盏水,沉声道:“对不住,这次是我莽撞了,没帮到你。”

    薛盈还是怔怔地一言不发。

    李维真的急了,抓住薛盈的手道:“你要是心里难受,骂我也可以,千万别不说话啊。”

    薛盈忍了又忍,眼泪还是流了下来,却又倔强地抬起头道:“我不怪你。我是翁翁在世唯一的亲人,这个决定是我做的,与他人无关。世人若责我不孝,我甘愿承受。可我始终觉得,我翁翁绝不是因暴病而亡。”

    李维此时亦冷静下来,内心一动道:“我在想,《洗冤录》虽然被一众仵作奉为圭臬,但亦不是毫无缺陷。这世间毒药种类甚多,会不会有一种毒药,人服下后骨殖根本不会发黑?”

    薛盈眼睛一亮道:“你说的不错,我们回去可以找其他仵作或名医打听一下,也许会发现其中的关窍。”

    李维一行人回到汴京已是深夜了。众人各自回府,李维放心不下薛盈,亲自将她送回瓠羹店。

    二人一进店门,就见沈瑶迎上来低声道:“娘子回来的正好,有一位年长的娘子来找你,我问她姓名,她又不肯告诉我,我说你可能很晚才回来,让她明早再来,可是她坚持要等你,这不已经在内厅等了小半个时辰了。”

    薛盈和李维对视一眼,匆匆赶到内厅,竟是保慈宫张殿直只身前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1.张籍《北邙行》:

    洛阳北门北邙道,丧车辚辚入秋草。车前齐唱薤露歌,高坟新起白峨峨。朝朝暮暮人送葬,洛阳城中人更多。千金立碑高百尺,终作谁家柱下石。山头松柏半无主,地下白骨多于土。寒食家家送纸钱,乌鸢作窠衔上树。人居朝市未解愁,请君暂向北邙游。

    2.洛阳北邙山下有一个古墓博物馆,挺值得一看的。对于参观过多处古墓的我来说,可以和汉阳陵博物馆媲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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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9章

    薛盈率直问道:“张殿直一直在大娘娘处侍候, 照例非故不能出宫,今日怎么有空到访小店了?”

    张殿直沉声道:“我现在已经不在宫里当差了。”

    薛盈越发诧异:“这是怎么回事,明明两个月前你还在宫里呀?”

    张殿直淡淡一笑道:“官家仁慈, 每年都会遣散一批年纪较大的内人。我兄长新近亡故, 家母又患重病无人照顾, 所以亦向大娘娘申请放归, 大娘娘上个月已经允准了。我的私宅恰巧离这里不远。”

    李维皱眉问道:“张殿直深夜到访, 不知有何要事?”

    张殿直扫了李维一道:“我听说,今日你们去张学士的墓地开棺验尸了?”

    她的消息还真是灵通啊,薛盈与李维对视一眼, 淡然道:“张殿直有什么话, 就直接说吧。”

    张殿直忽得笑了:“我料定你们是验不出什么结果的。这世间毒药大多是由□□制成,人服下后身子骨骼都会发黑。可也有一种毒药,无色无味,人服用后,很快便会毒发身亡, 面色看上去与正常死亡无异, 而且骨殖也不会发黑。”

    李维内心一动,明白张殿直此次到访是善意的, 忙起身道:“在下见识浅薄,还请张殿直指教。”

    张殿直的声音有微微的凝滞:“望月鳝, 月半十六圆月皎洁时,往往游离洞穴,抬头望月。此物有剧毒。”

    薛盈内心涌起阵阵波澜, 她突然想起吴娘子传给她的那本菜谱,最后那一段批注与张殿直所言一模一样,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道:“张殿直的意思是, 我翁翁是食用望月鳝毒发身亡的?”

    张殿直避开薛盈探寻的眼神,淡然道:“其实食用望月鳝而亡,尸身上也是有征兆的,只是一般仵作难以觉察而已。死者若刚刚亡故不久,面色会微带潮红。即便时日已久尸身腐化,尸骨亦会变得极脆,轻轻一捏就会粉碎。”

    李维恍然大悟,停顿了一下,忽又问道:“多谢张殿直指教。只是我有一事不明,张殿直是太皇太后的心腹,为何要冒险向我等传递消息?”

    张殿直淡淡一笑道:“我看薛娘子和李枢密都是爽快人,我也就有话直说了。我跟随大娘娘多年,行事当然算不上光明正大,但也没直接下手害过人。如今大娘娘已然失势,后宫眼看便要被官家掌控。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提前向二位传递消息,还望日后事情闹出来,二位会放我一马,我这后半辈子,还打算侍候老母好好过活呢。”

    李维凝视张殿直片刻道:“若张殿直真的没做过大奸大恶之事,我们自然会放你一马。夜已深了,我让侍从送你回去吧。”

    事不宜迟,第二天一早,李维和薛盈带着一众随从再次出发前往北邙山,在同样的地点再次开棺验尸。

    照例还是有行人聚拢过来指点议论,其中一人失声道:“这些人不是昨日刚刚来开过棺吗,怎么今天又来了?”

    另外一人冷笑道:“定是那昏官昨日没找到支持他的证据,所以今日又来刮骨蒸尸了,他还真是残刻呀。那位年轻娘子想必是死者的亲属,也是个不仁不孝的,居然容忍他人这样对待死者的尸体。”

    面对旁人的议论,李维和薛盈始终沉默不发一言。直到张绍的杉木棺椁再一次被打开,仵作刘春又细细检验了一遍尸体,终于松了口气,向他二人点了点头。

    薛盈心中一块大石总算落地,突然放松下来,念及祖父受了两次曝尸之苦,冤情才得以验明,忍不住痛哭失声。

    李维颇有些心疼地看向她,迟疑了片刻,也不顾众人惊诧的目光,缓缓上前将她抱住。

    这一哭,薛盈是在感伤祖父的悲惨经历,亦是在感怀自己多年来坎坷身世,很快的,她的泪水便打湿了他天青色的锦袍。

    渐渐的,她的哭声终于止住了,李维这才轻轻放开她,从袖中抽出一方帕子递给她,沉声安慰道:“令祖冤情已明,这是好事。振作起来,我们还要替他老人家报仇呢。”

    薛盈接过帕子匆匆擦了脸,内心已经变得平静,决然道:“你说的对,我翁翁绝对不能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我们回去吧。”

    这时仵作刘春有心惶恐地上前请示道:“参政,按照成例,小的想取张学士手上的一段骨殖,以便将来折辩时有个验证,。”

    李维有些担忧地看向薛盈,薛盈愣了一下,终是沉声道:“那就按成例办吧。”

    取出一段骨殖后,张绍的棺椁重新埋入土中,一些看热闹的人也渐渐离去。

    李维扶着薛盈上了马车,为了缓和薛盈沉郁的心情,他随口问道:“眼看中午了,赶回京城用餐已是来不及,我们回洛阳找个饭铺吃饭吧。”

    薛盈终于开言道:“还是回叔祖的宅子吃饭吧。我正打算顺道去取账本子呢。”

    来到西关附近的薛府,刘胜恰巧刚刚过完午饭,起身应道:“小的实不知娘子今日会来,一切皆未准备齐全。娘子稍等,小的现在就上街采买食材。”

    薛盈摆摆手道:“不必麻烦了,我们今晚就要赶回京城。我去后厨看看,有什么现成的材料随便做点吃就好。”

    薛盈走到后厨一看,除了一小块猪肉、几根山药外,便只剩下一点蒜苗、木耳和蘑菇了。干脆煮米饭,做一道连汤肉片好了。

    先将木耳泡发,蒜苗切段,蘑菇手撕成细条。猪肉切成薄厚适中的片,加入水淀粉和蛋清,用手抓匀。起锅烧热倒入适量素油,将猪肉片放入温油中滑一下,迅速搅开避免肉片粘连。捞出沥干油分备用。

    接下来,薛盈在炒锅中留少许底油,加热后放入蒜苗和蘑菇条翻炒,爆出香味后,倒入适量清水,待煮沸后,加入木耳和油滑过的猪肉片继续熬煮。等到汤汁再次煮沸,加入米醋和胡椒粉,再勾一点芡,临出锅时撒上一点芫荽,便可以盛入汤碗中享用了。

    剩下的几根山药也不能浪费,削去皮后切成小段。锅中放清水烧开,将山药段放进去略焯一会儿,再过一下凉水,取出装盘备用。

    锅中留一碗水,加入糖霜,煮沸后不停搅拌,直到糖霜融化,汤汁彻底粘稠,然后把汤汁淋到山药上,一道蜜汁山药便做好了。

    这时白米饭恰好也蒸熟了,薛盈麻利地将饭盛出,与菜肴一起摆在食案上,简单快捷的午餐便准备好了。

    已经错过饭点了,李维着实有些饿,忙夹了一篇肉送入口中,肉片过了油,吃起来滑嫩鲜香,又经过清汤熬煮,油脂被分解,比一般的炒肉片口感更清爽,却绝不寡淡。连汤肉片里的木耳和蘑菇也很吃,因充分吸收了汤汁,入口既有肉香,又有菌类的鲜爽,当真滋味无穷。

    薛盈最喜欢连汤肉片的汤汁,又酸又辣十分爽口,还带着猪肉汤的鲜美,与清淡的白米饭正好相配。薛盈把汤汁和肉片浇在米饭上,不大一会儿功夫,半碗饭便已经下了肚。

    李维用餐一向保持着优雅的姿态,可速度却很快,没过一会儿,那碗连汤肉片便见了底。

    吃完了滋味鲜爽的连汤肉片,薛盈又夹了一块蜜汁山药清清口。因为山药焯水时间并不长,所以吃起来脆脆的,还保留着山药黏滑的质感,配上冰糖清甜可口,是一道很讨喜的甜菜。

    早春的天气还有几分寒凉,吃过热乎乎连汤带菜的午餐后,薛盈觉得全身上下渐渐暖和起来,手脚也没那么冰冷了。

    刘胜帮忙收拾好碗筷,李维沉声道:“我们赶紧走了,我明天一早便单独面圣,详细诉说令祖的冤情。”

    薛盈眉头微皱:“可是此案涉及大娘娘,碍于孝道,官家恐怕亦不便出面吧。”

    李维冷声道:“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令祖和大娘娘虽然有君臣之分,但大娘娘将其无故毒杀,就是有罪之人,无论如何都不能逃脱惩罚。更何况,瑞庆皇后暴亡,官家本就对大娘娘有疑心。”

    说道这里,李维内心一动,忽得压低了声音道:“对了,昨夜张殿直到访,指明令祖死于望月鳝之毒,我当时觉得豁然开朗,急着去再次检验尸体,根本没来得及多想。可是现在回过神来,张殿直不过一女官,一不懂医术,二不懂仵作验尸,她是如何得知望月鳝的毒发情状的,除非……”

    薛盈再次想起了吴娘子留给自己的那本菜谱,心里涌上阵阵寒意,脱口道:“除非她在宫中亲眼见过,有人亦死于望月鳝之毒。而那个人,很可能就是庆历十六年暴亡的瑞庆皇后。”

    李维的面色变得沉郁:“张殿直是大娘娘的贴身女官,由此可见瑞庆皇后之死,大娘娘有脱不开的关系。”

    说到这里,李维提高了声音吩咐随从道:“赶紧备马备车,我们要在天黑之前赶回京城。”

    此时李维和薛盈的心情都十分急迫,他们想要快一点见到张殿直,好问清当年的情况。

    作者有话要说:  连汤肉片是洛阳水席中的一道菜,我很喜欢。啊,对了,食用望月鳝的毒发情状是我编的,大家还是要相信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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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0章

    薛盈和李维酉时末才赶到京城, 他们径直前往张殿直府上,却发现她已经悬梁自尽了。

    张殿直的兄长已经亡故,老母病重卧床, 便只剩下侄子张启张罗料理。张殿直的尸身已经从梁上搬下来, 还未来得及入殓。

    李维、薛盈道明身份来意后, 沉声问:“阁下是什么时候发现张殿直自尽身亡的?”

    张启拭泪道:“每日午饭后, 姑母照例要午睡一个时辰, 大约申时就会醒来,可是今日直到酉时姑母还未起身,我觉得古怪, 走进姑母房内一看, 她居然悬梁自尽了。李参政来得正巧,我正要去报官呢。”

    李维随即问:“阁下去的时候,房门是打开的吗?”

    张启忙道:“房门是锁闭的,窗口也紧紧关着,想必姑母早就存了轻生之意, 提前有所布置吧。”

    李维代理开封府尹时, 曾审理过多起凶案,也懂得一些验尸之法, 他观察了张殿直的尸体,沉声对薛盈道:“看尸体的僵化程度, 张殿直应该申时左右去世的。”

    薛盈发现,张殿直的脸部、胸前都出现了大量尸斑,忍不住问道:“照你的说法, 张殿直是两个时辰前的去世,这么短的时间内,身上就会出现尸斑吗?”

    李维随口道:“人死后一天内, 尸体便会出现尸斑,超过一天,尸体会渐渐腐败,就没那么好查验了。”

    李维又仔细查验张殿直的面部和脖颈,眉头忽然紧皱,沉声道:“张殿直不是自尽身亡,是被人勒死后,伪装成投梁自尽的。”

    薛盈内心一惊忙问:“这又是从何得知的呢?”

    李维淡淡一笑道:“依照《洗冤录》记载:若一个人是上吊自杀的话,尸体应是眼合唇开,手握齿露。而张殿直的尸体眼睛和嘴巴都张开了,舌头并没有抵住牙齿,拳头也是散开的。而且……”

    李维指着张殿直喉咙下方的一道痕迹道:“这一道勒痕极浅,也证明张殿直是被勒死后,又被伪装成悬梁的。人死之后喉下血脉不行,所以痕迹才会浅淡。”

    张启一愣,忙道:“可是我姑母房内门窗紧闭,凶手又是如何闯入房中,勒死姑母的呢?”

    李维这才认真扫了张启一眼,冷声道:“这就要问阁下了。想必阁下有令姑母房中的钥匙吧。凶手进去杀害张殿直后,你再把房门锁上,也是很容易的事。”

    张启身子一颤,强自镇定道:“我不明白参政的意思。”

    李维冷笑道:“你就别装了。张殿直母亲病重,你是府上唯一管事之人,这房里钥匙不在你身上,还能在谁身上?”

    他向一旁的侍从使了个眼色。那名侍从随即会意,迅速上前将张启制服在地,果然从他身上搜到了一把钥匙,侍从试了试,果然是张殿直的房门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