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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就赌,就赌……”田青宇搜肠刮肚,实在想不出,柳晶手里有什么值得自己赢的,“这样吧,如果我能租到马车,并且比正常价钱便宜,你以后就管我叫哥,怎么样,敢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尽管听出了对方话语里的激将意味,柳晶还是举起了手掌。正准备跟田胖子击掌为誓,却被长手指陆明一把将胳膊拉了回来,“你千万别上他的当!青岛市最大的那家车马行,就是他们家开的。对里头的猫腻门儿清!”

    “喂喂喂----”见自己的圈套被好朋友当场拆穿,田青宇立刻大声抗议,“我跟柳晶打赌,关你什么事情啊?!欺负人不带这么欺负的,听说过打仗父子兵,可没听说过夫妻齐上……”

    “再说,再说我跟就,我就……”柳晶登时羞得满脸通红,跺着脚威胁。

    “就怎么着,就怎么着,就跟陆哥哥一刀两断?!”田青宇得势不饶人,笑呵呵地调侃。

    “田胖儿……”韩秋不忍继续看好朋友受窘,低声阻止。果然是一物降一物,先前还嬉皮笑脸的田青宇登时变成了正人君子状,收起笑容,正色道:“不说了,不说了,待会儿火车停下来,我就立刻去车马行。抢在这车旅客的前面,先把咱们需要的马车和车夫订下来!”

    “行,就交给你。我们大家在候车室里头等你的好消息!”听田青宇说得把握十足,领队周珏果断做出租车代步的决定。

    自觉在心仪女孩面前表现出色,田青宇胖胖的圆脸上淌满了笑意。柳晶刚刚在他手里吃了亏,心中不服,皱了皱烟眉,微笑着问道:“田胖去雇马车,那咱们的演出怎么办?扮日本鬼子,可没人比他扮得更像!”

    大伙的拿手节目中,有一段歌舞剧,名字叫《松花江上》。其中田青宇扮演日本鬼子,手持马刀追着一群中国百姓砍。这段歌舞剧虽然短,却是血花社的压轴大戏。在每个火车站台上表演时,都受到观众们的热烈追捧。如果田青宇提前出站去雇马车,歌舞剧就缺了一个重要配角,肯定会失色不少。

    “没事儿,我早就找到了接替人选!”在韩秋面前,田青宇怎么会被这么简单的问题难住?四下看了看,一把将正准备往车厢后头钻的张松龄给揪了出来。“让他替我,他白白胖胖的,个头比我还矮。正好演日本鬼子!”

    “田,田哥,我,我不会。真的不会!”紧躲慢躲还遭了池鱼之殃,张松龄苦着脸祈求对方高抬贵手。

    “没事儿,你上场后就一句台词,两个动作。我现在开始教你,保证在下车之前能教会!”田青宇好不容易抓到了替身,岂肯轻易放过?立刻拉着张松龄的手,将压箱本领倾囊相授,“来,跟我学。这样,亚吉给给——”

    第一章 离家 (二 下)

    “ 亚吉给给——”,杀人,放火。一句台词,两个动作。临时被抓了苦差的张松龄反复练习,直到演出开始,也没找到正确的感觉。

    不是他缺乏文艺方面的天赋,而是接触社会太少。先前之所以热血上头加入周珏等人的宣传队伍,是觉得作为中国人的尊严不容敌寇侵犯。至于具体到单独的某个日本军人到底有多可恶,他心中根本没有太直接的概念。

    在省城读书的时候,张松龄偶然也曾听人说起过济南惨案。可那件人间惨祸发生在民国十五年(一九二六年)初夏,距离已经有现在十多年了,具体细节,已经被时间洗得模模糊糊。国人不喜欢记仇,特别是明明知道无法报仇的时候,通常会选择主动遗忘。倒是省城里日本商贩开设的店铺,总能买到一些新奇的东西。外观比国货精美得多,做工也比国货可靠。里边的日本店员虽然在外面走路时一个个趾高气扬,对于肯登门的顾客,却是低眉顺眼。即便只是随便进去看看,不买任何东西,他们也会恭恭敬敬地送你离开。

    今年春天,日本人在青岛大演习,炮口几乎指到了山东人的鼻子上。当时曾经对张松龄的震动很大。可那次演习的最后的结果却是雷声大,雨点小。见吓唬不住山东军民,日本舰队就主动退走了,对峙双方都没有任何损伤。

    至于其他,什么长城血战了,什么晋绥血战了,还有日本军队步步向北平紧逼,几乎将二十九军三面包围什么的了,那都是从报纸上,收音机中听到的消息。对张松龄来说,虽然每次都令他义愤填膺,却没法把具体印象应对到某个日本人身上。在他单纯的浅意识里,总觉得报纸和收音机中,那些消息有点儿夸张。日本军队在中国横冲直撞不假,但他们的目的是征服中国,统治中国,而不是与中国结下不死不休的仇恨。所以他们应该做得最多的事情是收买人心,获取中国百姓的认可。而不是反其道行之,除非,除非日本人天生就是禽兽,根本不能用人类的思维来理解。

    年少的张松龄是这样懵懵懂懂,演出自然不可能到位。好在血花社的其他成员,对自家的拿手戏已经烂熟于心,张松龄所扮演的鬼子角色像也罢,不像也好,都对最后的演出效果影响都不大。特别是领队周珏登场时,一曲男高音清唱,穿透力直入人心。将东北人失去故乡的痛苦与仇恨,直接送入每名观众的胸膛里。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我的同 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注1)

    周珏不是东北人,却用歌喉将这首歌演绎得非常到位。他只要一亮嗓子,无论扮演东北百姓的陆青和刘晶等人,还是扮演日本鬼子的张松龄,就再得不到任何关注了。

    因为铁路突然断掉的关系,被丢在平安寨车站的旅客很多。大伙心里本来充满了烦躁,看了血花社的表演,也都渐渐安静了下来。

    有人交头接耳,四下打听火车什么时候能开。有人则选择去平安寨里寻找汽车或者马车,换另外一种方式继续旅程。大多数旅客则选择了在候车厅里头静静地等待,以期短时间内会有重新通车的奇迹发生。反正这年头兵荒马乱的,换其他交通方式也未必比火车可靠,并且远不及火车安全。更何况在等待期间,还有学生娃们的精彩表演可以欣赏,时间看起来并不是非常难打发。

    只可惜大伙从下午等到了日薄西山,也没盼到重新通车的消息。反而听到传言,说是有一支数目不详的日本军队从热河开到了丰台,与二十九军三十七师展开了对峙。而长城通往塞外的各口子上,近期也有当地人看见了大股的日军南下,兵锋直指北平。此时此刻,无论去平津做生意还是走亲访友,都不是个好时机。最佳选择是买张火车票,掉头向南,从哪里来的赶紧回到哪里去!

    “可铁路断了,北边的火车开不过来。大伙也没法往回走啊!”有人对火车的运行方式不太了解,凭着主观印象低声议论。

    “是啊!也不知道断在哪里了。有人去抢修没有?”其他乘客纷纷附和。答案很快就找出来了,据说是来自火车站内部。前往北方的铁路上,有三个关键的桥梁,不知道什么原因,同时出现了险情。不但客运火车过不去,连南方运往北平的货物,也都被堵在了半路上。

    “保不准就是小日本儿干的。他们怕中央政府给二十九军送粮食弹药!!”有人思维敏锐,明显地感觉到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铁路停运的蹊跷。

    “哪用保不准,就是他们干的!他们想吞下北平,也不是想了一天两天了!”周围的旅客立即大声确认,将导致大伙被堵在路上的罪魁祸首直接安在了日本军队头上。

    这个指责,没有什么证据,也许会冤枉了日本人。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切断铁路,除了日本人外还能有谁?中国老百姓没事儿干,不会自己拆自家铁路玩儿。至于宋哲元的二十九军,还巴不得留着这条大动脉来接受后方来的输血呢,怎可能主动切断了它!!

    “那些日本鬼子,在中国就没干过好事儿!”众人越想越生气,开始小声地咒骂起来。

    一提这个茬,响应声就连成了一片。这年头,除了少数书呆子。只要经常出门的人,就没有没看到过日本人罪行的。特别是去过热河、察哈尔一带的,每次回来,都要做连续上好几天恶梦。

    可是骂归骂,大伙却都知道,政府拿日本人没办法。从民国十五年的济南惨案开始,国民政府无论军事还是外交方面,对上日本人,就从来没获取过一次胜利。包括眼下正于平津一带苦苦支撑的二十九军,除了偶尔还能局部抵抗一下外,大部分时间里,都是被日军压住往后退。

    济南惨案,国民革命军百般忍让,换来了日本人入城,血腥屠杀军民一万一千余人的悲惨结局。过后政府居然连让日军道歉的勇气都没有,以一句“误会”草草收场。

    九一八事变,十六万东北留守军被不到两万小日本儿追着屁股打,半年不到丢失东北全境。张副司令事后虽然谢罪下野,可没多久,就又官复原职。

    长城抗战那会儿,二十九军的大刀片子倒是砍下了不少小鬼子的头颅。可架委员长身边有奸臣啊,二十九军还在前头跟鬼子拼着命呢,何应钦在后头已经跟日本人开始眉来眼去了。结果二十九军一万八千将士的血,只换来一张塘沽协定。鬼子的膏药旗,直接插到了密云、怀柔。不仅将热河、察哈尔悉数割走,还把河北东部卷走了一大半儿。

    作为升斗小民,大伙站得低,看得近。看不懂中央政府忍辱负重的大战略,可政府军打不过日本人的事实,却是越来越清楚。所以无论二十九军的大刀片子磨得有多锋利,如果他们抵抗到底的话,等待着这支军队的,肯定是死路一条。

    所以,既然铁路已经断了,战火马上就有烧起来的危险。大伙还是放聪明点儿,想办法掉头回家吧!国家大事,自然有蒋委员长。宋主席,,韩主席这种大人物操心,升斗小民操心不起,也伤心不起。

    可周围的歌声,却让已经做好了选择的旅人,迟迟无法移动脚步。那些年青的娃娃们,就像不知道累,不知道怕一般,还在唱,把已经将大伙耳朵磨出茧子来的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他们要干什么?他们到底图的是什么?他们莫非真的还没有猜知道,北平此刻已经是龙潭虎穴了么?他们可都是读书人,最最聪明的读书种子!

    傍晚的阳光已经开始发黄,柔柔地照在张松龄等人的脸上,将他们脸上的软毛照得晶莹透亮。现在的曲目是《还我河山》,一首大合唱,慷慨激越,正和他的口味,所以他唱得非常投入。

    “旗正飘飘,马正萧萧,枪在肩,刀在腰,

    热血似狂潮,好男儿报国在今朝。

    快奋起,莫作老病夫;快团结,莫贻散沙嘲…… ”

    临时用粉笔画出的舞台上,每一张面孔都非常年青。年青到了连自家身上的稚气都掩盖不主动的地步。但他们却对此浑然不觉,只管大声的唱,尽情的唱,一遍又一遍,一首又一首,如同子规啼血。

    “国亡家破,祸在眉梢,

    要生存,须把头颅抛!

    戴天仇怎不报?不杀敌人恨不消……”(注2)

    想着这一张张年青的面孔,用不了多久就会沾满硝烟与血污,就会被黄土所埋葬。正准备离去的旅客们,心脏突然如同被拨了一下,酸酸的,痛痛的,直入骨髓。

    的确,大伙这些的现实,令大伙失望,令大伙绝望,令大伙的心脏早已经麻木。但此时此刻,即便是对时局再绝望的人,也没有勇气,去讥笑学生们的幼稚。几乎不约而同,旅客们又将议论的嗓门主动降了下去。有人提着行李,匆匆于舞台前走过,逃命般,再也不敢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