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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食酒
    “一件衣服你洗了快一下午了,怎么还没洗干净?”说是洗外套,但其实何立心里早已乱作一团,心思压根就没在衣服上。他正出着神,身后忽然有人与他说话,着实把他给吓了一跳。何立回头一看,发现那人正是杨青山。

    何立没想到杨青山会来水房找他,顿时愣在了原地。见何立没反应,杨青山叹了口气,走上前来伸手从何立手里把那件脏外套拿了过来,十分仔细地洗着。

    何立这时才发觉杨青山此时并没有穿海军服,而是只穿了一件布衣袍褂,圆框眼镜无比端正地架在鼻梁上,正如外头无数的文人一般,倒是一派翩翩出尘的学者风范。杨青山正弯着腰,微微垂着眼,何立站在杨青山身边,看着北安侯挽着袖子给他洗衣服,从他的角度刚好能看到那人平素被眼镜挡着的长长的睫毛。

    “好了。”这件外套本就不厚,杨青山洗得很快,一会儿工夫便又把这外套洗回了海军服的素白:“这套衣服可能穿不了多久了,朝廷要着手给水师设计新的军服,你听说了没?”见何立没理他,杨青山便十分娴熟地把衣服抖开晾上,转身面向何立:“想什么呢?怎么这样出神?”

    “没什么。”何立回过神来,冲他笑了笑:“受宠若惊罢了。”

    “哦?是因为帮你洗了件衣服?”杨青山一挑眉:“我是看你实在洗得太慢,替你着急。”他望着何立:“更何况这原本也是我给你弄脏的。”

    何立摇了摇头:“不光是为了这个。”他抬眼对上杨青山的视线:“我知道你向来不是个能折腰的,认识这么久了,这好像是你头一次主动来找我吧?”

    “嗯,”杨青山仔细想了想:“好像还真是。”

    何立笑了:“从前我一直觉得,你总喜欢拒人于千里之外。”他的声音轻得很,生怕吓着谁似的:“其实我心里清楚得很,咱俩本该没那么多交集,很多时候都是我生拉硬拽扯过来的。”

    “是啊,”杨青山有心逗他:“你还挺明白。”

    “杨老师,”何立笑着问道:“您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杨青山望着何立:这人此时未穿外套,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窄袖里衣。海军服的里衣料子硬,他腰间又束着皮带,于是极为纤瘦的腰身就这样被勾勒出来。他实在是太过年轻了,让杨青山忽而想到了初春日头下新生的叶芽。那是一种与他们所有人都不一样的希冀,甚至无需多言,只要站在那里,便能让未来这般虚无缥缈的字眼也变得丰盈刻骨。

    杨青山忽而觉得有些恍惚,他不禁开始回想,腐朽的泥土之下,自己到底有多久没见到过这样的人了呢?就这般想着,杨青山自己都笑了,他记得之前自己还觉得何立这人实在没什么好,没想到此时却被几件衣裳迷了心窍。于是杨青山伸手在何立腰上摸了一把,头也不回地走在了前头:“你也太瘦了些。走吧,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何立有些讶异,以至于杨青山都快出水房了他才反应过来。他赶忙快走了几步紧跟上去:“什么?”

    “你不饿吗?”杨青山打趣道:“我知道有家饺子铺不错,不妨一起去尝尝。”

    “怕不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水房外面有一条小路,路两边种满了梧桐,此时日头西斜,日光穿过葱茏树叶间的缝隙打下来,随着微风斑驳荡漾。何立忽然觉得心情很好,中午与齐星楠的争执也仿佛不存在了一般。他笑着问道:“今儿这是怎么了?帮我洗衣服也就罢了,干嘛又要请我吃饭?”

    “不干嘛。”杨青山停下脚步冲他眨了眨眼。说来奇怪,杨青山这些年过得沉郁压抑,这还是他来海军学院做教员后头一次这般轻松。外面有世情百般考量,可这里却好似变成了桃源净土。于是他轻轻笑了:“想找你吃饭还得有个理由,怎么,何大少爷的架子这么大么?”

    杨青山心里明白得很:海军学院绝不是个干净清白的地方。可他此时却愿意抓着这幻象,任由自己沉沦其中消磨时光。

    “岂敢岂敢。”何立赶忙笑着拽住了杨青山的胳膊:“杨老师,咱们走吧。”

    菜很快就端上来了,他们一人一盘水饺,还点了豆腐丝和花生米。杨青山觉得意犹未尽,于是又要了一坛老北平的二锅头。

    “方才你说,你我之间的交集,都是你生拉硬拽扯过来的。”杨青山望着何立。

    “是,”何立应道:“至少在我看来,确是如此。”

    “我再与你说一次,我可是个反贼啊。”杨青山低声说着,声音无波无澜:“我不忠不义,本该万人唾弃,你与我亲近到底图什么?”

    “你当真是反贼吗?”何立望了他一眼,立刻又低下了头:“星楠与我说,他不信你当年真的做过谋反的事。”说到这种话,他实在没有抬起头来望着杨青山的胆量。

    齐星楠?杨青山皱了皱眉:他从不想因着自己让何立与任何人疏远,可他从没想过齐星楠竟会说这样的话。那孩子自小跟在南安侯与小爵爷身边,如今又是西太后的人,与宫中往来密切,是个心思极为缜密的,说出的话决不会是空穴来风。莫非是往来之间在西太后那边觉察出了端倪?

    “那你觉得呢?”杨青山若无其事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你怎么想?”

    “我?”何立笑了,依旧低着头:“不认识时只是随波逐流并未细想,认识之后,”他抿了抿嘴:“说实话,我还挺气你的,觉得你大好前程就这样毁了,是你自己害得自己怀才不遇,我对你又是心疼又是生气。”

    “那现在呢?”杨青山接着问。

    “现在?”何立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杨青山笑了:“你如今还在这里,可见是不信的。不忠是大逆,你何大少爷岂能与逆臣贼子称亲道友?”他端起酒杯来碰了碰何立的杯子,而后一饮而尽,这二锅头酿得醇厚绵香,一直透到他心底:“何立,我是你的老师,所以很多时候总想着多说几句。男子汉大丈夫,耳根子绝对不能软,旁人怎么说那都是旁人的事,你心里得有你自己的决断。”

    何立也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老师待我好,我都明白。只怪我太过愚钝。”他心里忽而有些懊恼:“从前老师百般提点,可我竟到如今才懂得些许。”

    “你尝尝这个。”小二进了包间端上了一盘切片的酱牛肉,杨青山夹了一块放到何立面前的盘子里。眼见小二出了门,他才压低声音问道:“是为了你家里的事?”

    何立点了点头:“先前老师说得明白,只怪我悟性不足。”

    “我正想问你呢。”杨青山望着他:“我再怎么说也只是个外人,最多只能帮你探听些外面的风声。你可有什么想法?”

    何立叹了口气:“如今家里的生意全是我爹在拿主意,他不愿让我掺和太多,在他面前我其实只有听话做事的份。”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却因不适应酒水辛辣而咳嗽不止。何立接过杨青山递给他的水喝了几口,待好些了才接着说道:“可我总觉得事有蹊跷,于是前些天趁着回京之前我特意瞒着他去账房里查了账。”

    “怎么样?”杨青山问。

    何立摇了摇头:“没看出什么明显的异样。”说罢他便自嘲地笑了笑:“也是,若生意不顺自然有账房和管家操心,还轮得到我去查账吗?”

    “莫要心急,多多留心便是。”杨青山沉声道:“何老爷商海浮沉多年,心中定然是有分寸的。”

    “是。”何立点了点头:“对了,”他抬眼望向杨青山:“光说我了,老师就没什么想与我说的?”

    “你想听什么?”杨青山笑着抿了口酒:“鄙人知无不言。”

    “如今你住处还养着个小娃娃呢,满身酒气地回去也不怕熏着她。”何立笑着把酒杯从杨青山手里夺了过来,又把杯中剩下的酒倒进了自己嘴里。酒壮怂人胆,借着酒杯往来间的朦胧意态,他开口问道:“侯爷,你能给我讲讲你当年的事吗?”

    杨青山一愣,手忽然软了,于是筷子便也零落在地。

    不光是杨青山,连何立也被自己这话吓了一跳。只是他不知道,四年倏忽过去,他还是头一个敢在北安侯面前问及当年之事的人。

    何立心里别扭,之前齐星楠与他说的话就像几块尖利的石子在他心中来回磋磨,让他一刻不得安生。他少时便被送去新式学堂读书,一路至今虽算不得出类拔萃,可许多辗转心思也并不比别人少。从前他们在福州,天高皇帝远,于是常聚在一块儿探讨时政。何立的话一向不多,但他心里清楚得很,什么三纲五常君臣之义,其中许多都是唬人的玩意儿。齐星楠说杨青山不反为的是忠义,可他却觉得,如今大兴朝廷腐朽,反了未必是真反,或许也是在为国为民谋出路。

    洋人们都在说要自由要民主,可这些他们大兴半分也没有。于是他越来越好奇,当年惊才艳艳的北安侯当真能糊涂到听信谗言谋权篡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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