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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年节
    腊月廿三这一天是北方的小年,也正是这一天,李清河给杨青山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如今的水师提督邓大人带了两百多水师精锐,从西洋提回来了兴国与战远两艘铁甲舰,预计年后就能下水。

    “真的?”杨青山笑了:“两座往复式蒸汽主机,六座圆式燃煤锅炉,双轴推进,再加上两千六百匹马力的功率……”

    “行了行了,”李清河知道要是依着他说,还不知道得感慨到什么时候,于是笑着打断了他:“的确是好战舰。”

    “北界边境吃紧,上个月老佛爷刚允了修铁路的折子。”杨青山眼里满是希冀:“这两艘铁甲舰一过来,想来那俄国也能收敛不少。”

    李清河看着杨青山:自从杨青山来海军学院做教员,他还没见这人这样高兴过,满目亮闪闪的,皆是喜悦。他甚至有些恍惚,以为是回到了几年前那人读书的时候。那时的北安侯天纵英才,人人都说小侯爷定是未来的朝廷栋梁,真可谓意气风发。

    可越是这样,他却越发心疼起这人来。李清河皱着眉头想,这人当初被定罪谋反,革职除爵,又在牢狱里关了那么长时间,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绪踏进海军学院的大门呢?

    他越想越觉得恨极了当初唆使北安侯谋反的人,心里也越发忿忿不平起来:杨青山啊杨青山,你头脑最是清明,并非不辨是非之人,就算有人唆使,又怎能做出这种事来呢?

    “李老师,怎么了?”见他如此,杨青山有些疑惑:“这是好事啊,您怎么这般愁眉不展的?”

    李清河望了一眼杨青山,顿时觉得这人宛如那痴心错付的女子:他是一心一意盼着家国安定四海升平,可朝廷呢?不但不领情,还巴不得他下到阿鼻地狱受尽苦楚。

    李清河年纪不小了,膝下儿孙满堂,他大儿子和杨青山差不多年纪,故而这么多年来他也一直拿杨青山当儿子疼爱。他见不得杨青山受委屈。

    “没事。”李清河冲他笑了笑:“行了,我得回家了,你也早些歇着吧。”他抿了抿嘴:“好好过年。”

    “诶。”杨青山笑着应下。

    何立到家那天正是腊月廿四,赶着小年的热闹进了家门。

    “爹,我回来了。”何立把行李交给下人,站在门口深呼吸了几次才敢跨进门去。进屋后一拐,只见墙上挂了四幅字,字迹笔墨凝炼,旷达纵横,一看便知是那八大山人的手笔。字下面是两把太师椅,中间夹了一个小茶几,家具皆是红木材质。几案上摆一个珐琅彩琉璃花瓶,瓶里插着时下开得最好的红梅花。何学义坐在其中一张太师椅上,正细细品着茶。另一张太师椅上正坐着一个何立并不认识的人,那人身着锦衣,也正笑眯眯地品茶。

    见何立进来了,何学义冲他招了招手:“过来,见过你曹伯伯。”

    何立虽说不认得那人,却也乖顺地冲那人作揖:“曹伯伯。”

    “这就是令郎吧。”曹贺笑眯眯地说。

    “是,犬子不才,曹大人见笑了。”何学义也笑着,冲着何立伸手指了指近门的一把低一些的椅子:“坐吧。”

    “哪里哪里,”曹贺笑道:“令郎清新俊逸一表人才,将来定能有大作为。”

    何立后来才知道,曹贺曹大人,正是这几年刚刚收复新疆如今正在京城的郑大人的心腹。

    何立听话地坐下,而后满脸堆笑地问:“爹,孩儿不在的这段时日您可安好啊?”

    何学义打量了何立片刻,而后点了点头:“去见过你娘了吗?”

    何立走路快时仍有些走不利索,只是他一直没敢跟他爹说他之前被打得断了腿,此时见何学义没起疑心,心里自然轻松了不少。他笑得更开怀了:“还没呢,一回来就先来见您了。”

    “去吧。”难得的,何学义这般温和地吩咐何立。

    “是。”何立冲他爹作揖,而后缓步出了门。

    一出门何立就好似泄了气一般沉沉叹了口气,但他心里其实快活得很:他爹对他严苛,从小到大他几乎没从何学义那里得到过几分好脸色,直到他去年考上了皇家海军学院才稍稍有所改观。

    何立这般想着,这就走到了他娘平日里宴坐歇息所在的耳房。

    这天正是小年,亲戚大概来了不少,何立在门口就听见几个女人说话的声音。

    屋里嘈杂,他听不太真切,不过他也没有偷听别人说话的喜好,理了理衣袍便进了屋。

    “娘,”何立笑着说:“孩儿回来了。”

    进了屋他才看见原来屋里除却丫鬟仆人,坐着的也就是三位贵妇人。他娘正坐在临床的大炕上,其余二人正在边上有脚踏的雕花红木椅上坐着。

    他立刻又朝那两位妇人作揖:“二姑,三姑,你们也来了。”

    “哎哟,这是立儿啊?”何立他三姑站起身来:“许久不见,长成个小杆子喽。”

    “你阿韶啊?”何立二姑正在嗑瓜子,瞥了她三妹一眼:“也不嫌癔怪。”

    “大嫂,你看她啊。”三姑不乐意了,对何立他娘埋怨道:“立儿回来了,咱高兴得一米过高,她倒嫌咱犯嫌。干么四嘛。”

    何立他娘一直盯着何立看,被三姑一唤这才缓过神来,于是笑着劝解道:“都省省力气,过会儿吃饭了。”

    “就是。”二姑一边嗑瓜子一边说:“不过嫂子啊,这立儿可真是越长越甩了。”

    何立从进门开始就听这三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直到现在也没插上话。他赶忙冲二姑作揖道:“二姑抬举。”

    “这哪门子抬举嘞。”二姑笑得开怀,侧身抓了一把瓜子递给何立:“立儿阿要瓜子嘞?过来,让二姑好生看看你。”

    几天过后,除夕便到了。

    其实被贬成了反贼这两年和过去几年相比,除了时不时被西太后的人找麻烦,杨青山的日子也没太大区别。北安侯杨泽在战事中殉国那年杨青山还太小,甚至还没来得及记住他爹长什么样。他娘带着他一路艰难,劳心劳力地替他挡了无数风雨,只是后来苦累交加缠绵病榻,在他十三岁那年也撒手人寰。

    他活了这么多年,若论血脉来处,留给他的也只有当初老侯爷与夫人成婚时的一幅画像。

    夫人在世时总喜欢着跟杨青山说,他的鼻子和下巴长得像侯爷,眉眼像自己。后来杨青山总爱盯着这幅画像细细打量,看着自己酷肖父母的容貌,便觉得自身再不是孤苦无依。

    杨青山年少时以学业为重,一直没成婚,现在他也不愿再想这些事了。他记忆中多得是苦楚:他年幼时许多亲戚见他们失了势,便不断来找他们孤儿寡母的麻烦,尤其是他因为吸鸦片被祖父厌弃而没能袭爵的大伯。后来他好不容易长大些了,母亲却又离他而去。他很少能在俗世里获一安栖之处,故而于己也从不奢望其他。

    可于这天下不行。这是他的父亲,也是他们北安侯府祖祖辈辈拼死也要守着的朝廷,如今轮到他了,他不敢分毫愧对祖辈。

    天渐渐黑了下来,杨青山站在屋门口,望着天边的晚霞渐渐被夜色吞噬。

    鞭炮声也渐渐多了,不过都是外面传来的。海军学院里除了他大概也就剩下了几个值班的卫兵。杨青山进了屋,把提前准备好的面皮和馅拿出来,开始包饺子。

    小时候每逢年节都是母亲包给他吃,他站在旁边看着。母亲从不让他插手,总是笑着嫌他添乱。如今想想,一年到头杨青山大概也只能除夕的时候能见到母亲的笑容。

    有时他也在想,自己心里到底有没有怨恨呢?

    都说小人记仇,君子长志。不过是肉体凡胎,杨青山觉得自己实在算不上君子,心里多少有过些怨怼。

    可如今时移世易,杨青山渐渐明白,原来当时觉得疼到撕心裂肺的种种,在时光的磋磨下,倒都成了深埋心底的疤痕:厚重粗砾,又坚不可摧。

    毕竟当一个人对自己信仰之事分外忠诚时,他便很少能顾及其他,甚至连自己的生死荣辱都会置之度外。

    杨青山叹了口气,把包好的饺子倒进了盛着煮沸开水的锅里,用勺子的背面把锅里的饺子推了推,又往水里加了些盐,而后盖上了锅盖。

    他忽而听得一阵敲门声,心下觉得奇怪:除夕夜了,西太后也该忙着夜宴呢,谁还会来找他的麻烦?

    不过他没有犹豫很久,直接去开了门,却发觉来人是个青年信差。

    “杨老师,”信差笑眯眯地递给了他一封信:“江宁府何家给您的信。”

    “哟,何家的信。”杨青山把信接了过来:“耽误您过年了,进来吃碗饺子吧。”

    “不了不了。”那小信差赶忙摆了摆手:“何家给的工钱格外丰厚,送一次信比小的一年赚得都多,小的不亏,小的高兴着呢。”

    杨青山点了点头:“从江宁府送到这边,得好几天吧。”

    “是得好几天。”小信差应道:“只是小的临走前何家那小少爷千叮咛万嘱咐,让小的务必在除夕这天把信送到,早一天晚一天都不行。”

    杨青山忽而笑了,这么多年,这是头一次有人除夕夜给他送东西。他忽然很想看看信里究竟写了些什么,于是小信差走后他便迫不及待地把信拆了。

    何家家大业大,给的东西却质朴得很。杨青山满心无奈:何立这孩子,付了这么多钱给邮差,却只为送一份再普通不过的信件,想想就亏。

    他把信纸打开,却发现那上面只写了一行行楷大字:愿恩师于新年万事顺心如意。

    而后便是落款:学生何立。

    这孩子写字还挺好看的。杨青山止不住地笑着,把这信像珍藏宝贝似地叠好了塞回到信封,又放到了橱子里,和那两本志怪小说集放到了一起,这才想起来水大概开了。

    他往锅里加了小半碗凉水,盖上锅盖接着煮,后来又加了两次水。终于,饺子煮熟了。

    他盛上了满满两碗放到老侯爷和夫人的画像跟前,又给自己盛了一碗。

    窗外万家灯火,爆竹声从没间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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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南京话:小杆子(大小伙子),你阿韶啊(你话真多),癔怪(肉麻),高兴得一米过高(指很高兴),犯嫌(讨厌),干么四(干什么),甩(指好看),阿要(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