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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
    鬼哭狼嚎的人抓着脸,待要强撑着过来抓人,脸上又实在疼得厉害。

    “蚂蚁从鼻子里钻进去,要吃人脑髓的。”幽幽的一句话从乱石堆里传出。

    强撑着的官兵越发顾不得抓人,伸手去拍脸上蚂蚁,果然有人喊了一声“蚂蚁进鼻子里,喘不过来气了”。

    恰这时,又仿佛有无数人高喊“天兵天将”,中招尚浅的官兵慌忙抱头鼠窜,留下七八人,那七八人纷纷脱了衣裳去抖爬进衣裳里的蚂蚁,既顾不得追兵近了,也顾不得去抓巨石上的金折桂。

    “花老前辈、花小前辈!”玉无痕欢快的声音在树林里响起,他一声之后,就有两百多人迅速地冒出头来,走进卵石堆里。

    此时太阳已经高高挂起,玉无痕听金折桂又发出“呃——”声,赶紧将水袋递上,“花小前辈在漱口?”

    “我在按摩声带。”金折桂的声音嘶哑低沉,玉无痕一愣,其他的玉家家兵却纷纷想花小前辈果然是侏儒,声音已经不是孩童声音了。

    “无痕大叔,姓朱的狗贼已经走了。”前去树林边打探消息的玉家家兵回来,地上还在打滚的几个官兵被人团团围住,因他们此时已经被蚂蚁咬得不成人样,一时也没人想冒着被蚂蚁咬的风险去捆住他们。

    玉无痕过去将翘起蚂蚁窝的三角网看了一遍,心里感叹不已,又对金折桂说:“花小前辈,军令如山,刻不容缓,我们要立时赶向南城门……”

    “不用去了。”玉无二领着梁松四人匆匆赶来,他们五人昨日向远处躲去,依稀听见金折桂的声音,又听有人惨叫,只当是自家人,便起身喊“天兵天将”,本要冲出来相救,后又见农舍外并无撕打的声音,反而是树林里也有人响应他们一般喊“天兵天将”,就赶紧向这边来了。

    玉无痕不明所以,不解道:“这是为何?八少爷早先下令叫人……”

    “计划有变。”玉无二看了一眼蒙战。

    蒙战握拳,心里羞愧欲死,恨不得干干脆脆地以死谢罪或者甩手走人,但梁松在,梁松对他又始终不离不弃……“是我的错,是我一时鲁莽坏了花……小前辈的计划。”

    玉无痕等人不解,梁松惭愧地对众人拱手,然后快速地将蒙战如何大意点燃炸弹,众人如何分散逃开说了一通。梁松见玉家家兵又纷纷看向蒙战,便挡在蒙战前头,“险些害了众位壮士的性命,是梁某不对。梁某愿意赴汤蹈火来恕罪。”

    “赴汤蹈火?如今八少爷不知哪里去了,我们兄弟留在山中不能动弹,要你赴汤蹈火又有何用?”玉无痕冷笑道。

    有一家兵道:“咱们也不是无胆鼠辈,依我说,方才姓朱的只领着两百多人,要是没叫他们走,咱们要抢了他们的马,将他们一网打尽也不是难事。”

    玉无二骂道:“混账!这说的是什么话?狗咬吕洞宾?两位花前辈救了你们,你们还嫌人家多事?他们有马,咱们没马,只这咱们就不如他们。就算将他们拿下,咱们的人又要死伤多少?”

    那家兵叽歪道:“随死伤多少,也能赶紧去救八少爷。”

    玉无痕忙替手下道歉:“两位花前辈,手下不懂事……”

    金折桂噗嗤一声笑了,对玉无痕、玉无双道:“天下的兵卒子多了,多少能成将军?是以,就算一半人骂我们多管闲事,我们也不会在意。”

    金折桂这句话落下,家兵们一愣,随后都有些不喜金折桂看不起人的语气。

    瞽目老人也诧异金折桂怎会冒出一句这样得罪人的话,这不像是金折桂的作风,转而,又想泥菩萨还有三分土性子,想金折桂设下机关的时候一个大意就会将蚂蚁抖到自己身上,那般战战兢兢,结果被救的人却不领情,想来,谁都会生气。

    “哼,谁要做什么将军!”

    “……我们又没要两位花前辈出手相救,与其畏首畏尾地藏在山里,不如下山跟姓朱的打上一场……”

    “就是,反正八少爷那边也不知道怎样了,指不定他们以为我们去南城门了,我们要没去,岂不是会坏了八少爷的大事?”

    “对呀,八少爷肯定等着我们去南城门呢。”

    ……

    玉无二怒道:“这么多壮汉出现在南城门,耿成儒的人定会将我们当成‘反贼’,派人出城捉拿我们——眼下能用的壮汉都被拉去充军,冷不丁冒出一群身强体壮的男丁,可不可疑得很。绝不能去南城门外送死。”

    “可是八少爷只怕在等着我们接应呢,我们死了不算什么,万万不能坏了八少爷的计划。”有家兵道。

    “哎,可怜玉将军算无遗策,满盘算计会坏在一群莽夫身上。”金折桂听家兵们固执地要“遵从上令”依照原计划去南城门,心想去吧去吧,自投罗网说好听点,也叫舍生取义。

    在玉无二、玉无痕二人严厉地瞪视中,家兵们没人敢再说出“不识好歹”的话,但众人都摆出血性汉子模样,挺胸抬头,仿佛无声地告诉玉无二、玉无痕:他们不怕去南城门外送死。

    这也难怪,这群人想的是上战场杀敌,如今见天缩在山上,心里哪里受得了。

    此时玉无二坚定地说一句“八少爷不叫你们去南城门”也就罢了,偏玉无二心里也动摇了:若果真玉破禅等着他们去南城门外接应呢?

    金折桂开口道:“玉将军运筹帷幄之中,却忘了他的重任交托给的,是一群莽夫,这群莽夫以为杀得人多了,就能升官发财做将军。无二、无痕,你们说,这可笑不可笑?”

    被直呼名字,玉无痕、玉无双愣了愣,二人虽敬重、感激瞽目老人、金折桂,但金折桂嘲讽的毕竟是他们朝夕相处的属下,于是玉无痕老实巴交地说:“花小前辈别这样说,我们的人虽不是有勇有谋,但也不是莽撞的人。”

    听到莽撞二字,蒙战又觉身上不自在,于是对金折桂嘟嚷道:“玉将军有什么计划,你能知道?”

    瞽目老人嗤笑道:“玉家家兵足足有两千人留在宁王攻占的地域里,有什么计划,还用问吗?若要问,可见当真只能是个兵卒子。罢了,丫头,咱们走吧,善事做过了就算了,何必留下听人家说好话。”

    “哎。”金折桂从巨石上爬下来,搀扶着瞽目老人要走,心里腹诽人多就不好办事,在农舍里只有一十一人,个个听得懂人话,办起事来容易多了。玉家人爱送死,关她什么事?朱统领今天没工夫去楼家村,她与瞽目老人先回楼家人瞧瞧金蟾宫去。

    “花老前辈、花小前辈别走,玉将军的计划……恕我们不是将军顶顶亲近之人,猜不到玉将军的计划。”玉无痕硬着头皮说。

    金折桂冷笑道:“这还要顶顶亲近的人才能知道?玉将军忠君爱民,难不成叫了两千人来宁王地盘上保护他儿子?这也太看轻玉将军,侮辱玉将军智慧了。诸位连里应外合都不知道?莫非时机未到,上头人没点明,你们就跟蒙着眼睛的骡子一样只管转磨盘,不管磨的是什么?”

    听到里应外合,玉无痕道:“原来是这个,这个我们也知道。不过是看花小前辈说的高深莫测,因此以为是其他什么算计。”

    家兵们听玉无痕向着他们了,纷纷点头道:“我们也早猜着这个了,还以为花小前辈多高深。”

    “猜着了?”金折桂轻蔑地一笑,“就如同有人以为杀敌多就能当将军一样,有人还以为跟敌人的小兵卒子拼命打一场,丢了性命去南城门外闹事,搅合得敌人早饭没吃上热乎的,就是帮了玉将军大忙,立了大功。”眼睛瞥向玉家家兵们,看玉家家兵们被他说懵了头,又再接再厉,“当真是一场笑话,虽说要遵从上令,可你们八少爷不说了要‘自行发挥’吗?明知道有‘自行发挥’这一句,还死啃着‘遵从上令’这句,赶着去南城门送死。果然是有情有义的好汉!”

    金折桂在偷换概念,原本“自行发挥”,可以是去南城门,也可以是不去。此时,经她这么一绕,“自行发挥”的首要含义,就是“不准去南城门”。

    家兵们纷纷看向玉无二,“无二大叔,还有这一句?”

    玉无二也有些晕了,心想:我怎忘了八少爷的这个吩咐?随机又觉不对劲。

    玉无痕抱怨道:“无二你怎不早说,早说是公子的命令,谁还会想去南城门?无二,快说,我们要怎么自行发挥?”

    玉无二微微看了金折桂一眼,心道并非只有去南城门外才能接应玉破禅,笑着问瞽目老人、金折桂:“两位花前辈,不知接下来,我们要如何自行发挥?”

    瞽目老人不急着跟玉无二说话,先安慰金折桂一句“丫头,何必跟小辈们计较?他们吃的米还没你吃的盐多。”

    金折桂噗嗤一声笑了,“谁跟他们这些小辈们计较了?”

    瞽目老人听金折桂声音里不生闷气了,才说道:“你们小前辈不是已经唱出来了嘛,‘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三兔子买药,四兔子熬,五兔子死了,六兔子抬,七兔子挖坑,八兔子埋,九兔子坐在地上哭泣来,十兔子问他为什么哭?九兔子说,五兔子一去不回来!’想来,朱统领还等着看是谁病了,会害得他一去不回呢。”

    ☆、十只兔子

    “大兔子病了,为什么死的是五兔子?”蒙战一头雾水地问,偏着头避开其他人嫌恶的眼神,打定主意跟在梁松身后。

    “是呀,这十只兔子是什么意思?”玉无二也问。

    瞽目老人问玉无二:“倘若有人反复跟你唱这歌,你留意的是哪两句?”

    玉无二愣住,“第一句,最后一句。”

    瞽目老人听见金折桂同棍子拨动石头,心里一叹,金折桂果然还在不痛快,人与人相处是看缘分的,金折桂大抵是打心眼里不喜欢玉家家兵们。这也难怪,金折桂是行事不拘泥于形式的人,在她眼里,她费劲救了他们,他们就不该再动去自投罗网送死的脑筋。可在玉家家兵们心中,军令如山,有令必行是他们行事准则,虽明知道南城门外有危险,他们还是要遵从上令过去。因此,除非捏造出个“上令”来阻拦他们,否则跟他们讲理是讲不通的。而金折桂怕是最讨厌这样的“死脑筋”“迂腐”性子。

    瞽目老人问玉无二、玉无痕,“诸位听这十只兔子的曲子,记得最清楚的、最在意的是哪两句?”

    玉无痕道:“是大兔子病了,还有五兔子一去不回。”

    玉无二也说:“就是这两句,中间一堆兔子,我们粗人,怎记得住?”

    梁松、武护院、庞护院见瞽目老人看过来,也说:“是开头一句最后一句。”

    “要是有人对着你们反复唱这曲子,你们以为,谁是五兔子?”瞽目老人又问。

    “自然是我们了。”

    “若是才听了这歌,身边就有人病了呢?”瞽目老人再问。

    众人闻言,立时懂了瞽目老人的意思,都笑道:“老人家,你的意思我们明白了。那姓朱的也是个粗人,他定然以为自己是五兔子,这么着,只要他身边的‘大兔子’病了,他就会疑心自己这只五兔子要死了。”

    瞽目老人点了点头,“这就是了,许多事何必往复杂的地方去想。越是简单越是有效。只要姓朱的乱了方寸,他就会去祸害耿成儒的人。”

    “可是叫谁去弄病耿成儒?要说大兔子,除了他,谁也担不起大兔子的名。”金折桂忽地出声了,听见啊啊的两声,见是被蚂蚁咬的官兵要逃走,被玉家军砍杀了,就将头转过来。

    瞽目老人一伸手,将他的蜘蛛拿在手上,“哪位好汉有勇有谋,能将蜘蛛不动声色送到耿成儒身上?这蜘蛛厉害得很,能叫人立时毒发,却又煎熬上半月不死。”

    “我去。”蒙战主动请缨,虽说那蜘蛛骇人,但只要离开这地,不叫他再被两百多人嫌恶地盯着就好。

    “蒙战,说了要有勇有谋。”梁松蹙眉,转而毛遂自荐,“就叫我去吧。”伸手解下腰上钱袋,将里头的碎银子倒出来,小心地撑开口叫瞽目老人将蜘蛛放进去,等蜘蛛进了钱袋,又小心地系好带子。

    瞽目老人将羯鼓牛皮没破的那一面揭开,掏了半天,只见他一伸手,手背上又粘着一只蜘蛛,手心里多了一个小瓶,倒出一粒药递给梁松:“若你被蜘蛛咬了,就赶紧吃了这药。”

    梁松赶紧接过药仔细装好。

    “梁大叔我跟你去。”蒙战吸了一口气,如今谁都知道他有勇无谋,他也不能强辩什么。

    天已经大亮,阳光洒了下来,金折桂眯着眼睛问:“梁大叔要怎么去接近耿成儒?”

    梁松一顿,他们原本算不得朝廷那边的人,细说起来,曾公子想要跟着宁王、英王、秦王造反,他们还算是跟朝廷对着干的。可如今顾不得那些了,因为楼家村的事,他已经决定“弃暗投明”,站在朝廷那边了。“诸位放心,我自有法子……倘若我没回来,请诸位好生照顾蒙战。”

    “梁大叔,我跟你去。”蒙战坚持道。

    “不许胡闹,你性子鲁直……去了十有八、九会坏我的事。你跟着两位花前辈,要保护他们周全,不要擅离他们左右。”梁松又对瞽目老人等拱手道别,待要走,就听金折桂喊“留步”。

    金折桂道:“耿成儒的兵跟袁珏龙的兵衣裳一样。叫人换上昨日抓来的官兵的衣裳,再叫人扮作被抓来的壮丁,冒着袁珏龙手下的名抓了人送去乐水县城。”

    玉无二道:“花小前辈的意思,是叫他们混入壮丁里头?”

    金折桂点头,“是,要挑选机灵的,能说会道的。那些个只会往前冲送死的不要。甭管怎样,咱们的人要好生潜伏在壮丁里头。壮丁都是从各地拉来的,他们心里对耿成儒也不服,容易策反。”瞥见她说话的时候有几个人不服气,心里冷笑道:看等会子谁出丑!

    玉无二、玉无痕闻言,心想也是,赶紧过去挑兵点将,金折桂理所应当地将那几个对她十分不满的人挑了出来。

    不一时,共挑出二十九人,令七人剥了官兵的衣裳,抖落里头的蚂蚁扮作官兵,二十二人打扮得灰头土脸,充作壮丁。

    “这没绳子可怎么办?”玉无二为难道,七人赶着二十二人,若没绳子绑着,谁信是抓壮丁?

    “这容易,叫他们解下腰带绑成绳子。看他们没有腰带,裤子又快要掉下来,耿成儒的人想来哈哈大笑,就顾不得再分辨他们像不像行伍出身了。”金折桂勾着嘴角笑。

    解腰带……

    玉无二隐隐觉得金折桂这是在报复方才玉家家兵们把她的好心当成驴肝肺,思来想去,看只有这法子最简单可行,于是点了点头。

    那二十二人虽怨恨金折桂这法子促狭,但抱怨两句后,见玉无二、玉无痕不理睬他们,他们也只能解下腰带,由着那腰带结成一条长绳,再将他们双手绑了。

    被绑了双手,众人窘迫地伸手提着裤子,夹着腿走路,果然看不出行伍出身之人走路时候的挺胸抬头得昂然之气。

    “花小前辈这法子果然好,亏得我方才还在想如何叫他们隐藏身份呢。”玉无痕心无城府地称赞道,一丝也没觉得金折桂这是在公报私仇。

    “诸位,我们去了。”梁松看那二十二人胀红脸,也忍俊不禁,对众人拱了拱手。

    众人心知梁松此去艰险得很,便顾不得再笑,纷纷脸色凝重地送他。等将他送出树林,众人重新回到乱石头堆边。

    蒙战说:“不如再找来猪尿泡做炸弹?”

    玉无二摇头,看在梁松主动请缨送死的份上,对待蒙战宽容了许多,“哪有那么容易找,附近能找到的都找到了。”

    “可是这么呆坐着也不是办法。”玉无痕道。

    “昨晚上我们虽然将朱统领的人吓走,但他们随后未必不会再来一探究竟。我劝大家再在这边布下机关陷阱,然后撤回原来的藏身之处。”金折桂抱着拐棍说。

    “两位花前辈,兔子烤好了,你们先吃吧。”玉家家兵送上用树叶裹着的兔子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