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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不待皇后回应,他回头笑对沈觉道,“借皇后的酒,也算朕为沈卿远来接风。”

    觥筹错,相对笑饮,浇却恩仇。

    天地间雪片纷飞如三月柳絮天,锦幛内暖炉生春。

    翠樽雕觞,绵绵辛香。

    商妤放下白螺杯,才觉察,三盏酒都温到恰好,唯有皇上杯中是冷酒。

    她欲将那盏酒也温上,昀凰却摇头一笑。

    尚尧笑道,“北朝男儿,生来喝酒就是凉的。”

    沈觉将鹦鹉杯把玩掌中,徐徐道,“若非马背驰骋,无樽器之便,酒倒是以温饮为佳。”

    “齐人先祖,不会为了温酒,便离开马背。”尚尧悠然笑,“即便不为强敌时刻来范,为了女人,也不能轻易离开马背。”

    昀凰扬一扬眉。

    “先祖还在游牧骑射时,女人不是娶来的,是抢来的。若是抢来的女人逃走,男人便骑上马,追去将女人绑在马上带回来。蛮人对待女人,便是如此,抢一次是抢,再抢十次也是抢。”

    商妤向来不掩清高心气,不以为然道,“若是那女子逃得已远呢?”

    尚尧淡淡笑,“若是你不想放走的人,千里万里也会追上去,踏平山川也要抢回来。”

    此言一出,对坐的沈觉,也不由微微变色。

    昀凰含笑端坐在侧,目光无需相会,唯心底雪亮,彼此心照。

    他的话,是说给沈觉,更说给她听的。

    两年前,若是沈觉策应成功,与她投奔了神光军,以十万神光军和殷川为倚,他要想再擒回她,除非起兵一战。若她以长公主的名义,令神光军起兵南下,召令州郡四镇兵马勤王讨逆,与裴家一决生死,虽艰难,也未必没有胜算。她对裴家早有防范,在明在暗,都有可用之人。若当年起兵,回奔南秦,是胜是败,都不会再归北齐,与他的夫妇之缘,也就斩断无余。

    母子连心,自然她要将衡儿一起带走。

    当他在宫门截住她去路时,是真真恨她绝情至此。

    她望见他眼里森寒的恨,炽烈的怒。

    他一字字冰凉地说,“朕成全你,即刻送你去殷川,昭阳宫你不必再回了。”

    他一步步走到面前,从她手中夺走惊泣的幼儿。

    她怕争夺伤及孩子,放开了手,失魂落魄望见他转身,蓦地攥住他的衣袖,“孩子今夜还没有喂过,他该是饿了,我再喂他这一回……”

    他冷冷看她,“宫中有乳母,不必你费心。”

    她不曾为自己低头半分,唯有此刻,为了孩子,流露一丝哀求。

    他目不转睛看着她哀求的目光,缓缓抽出佩剑,挥剑割断了被她攥住的袖角。

    剑光再寒,寒不过他的目光。

    夺走衡儿,他便将她绑在了北齐,如同他的蛮人先祖,将女人用绳索绑在马背上,任你再跑也跑不出他的手掌心。

    而今,故人在侧,杯酒在手,要将恩怨两清,他便将这话说透彻了——

    即便当年,她真的出走南归,即便神光军平定了裴家,再度有南秦江山为倚,他也不会放过她。无非是倾举国之兵,踏平山川,秦齐之间,再来一场十年之战。

    亭外飒飒,北风劲摧,吹得梅树婆娑,粉白殷红的落梅,点点穿织在漫天雪片里。

    亭中樽前,一时静寂。

    从北齐皇帝口中轻描淡写说出的“踏平山川”四字,在昔日南秦少相沈觉的脸上,投下淡墨痕般的一线阴云,随即隐入笑容里,沈觉抬目,“所以,陛下便追到殷川来了。”

    尚尧一笑,“正是。”

    “至情至性,方为雄杰。”沈觉擎杯在手,侃侃笑道,“北齐今非昔比,上下开明,陛下雅量,亦不是蛮人可比。”

    尚尧深邃目光变幻,语锋陡的一转,“朕也绝非君子,君子是做不成君王的。”

    一帝一相,一线间,目光交锋如电。

    脸上变色的是沈觉,无动于衷的是昀凰,哪怕尚尧这话,实则是说与她听的。

    他行事多爱出人意料,不辞而去,她已有五六分猜到。

    今日再与沈觉一同现身,昀凰心中便是八成笃稳的明白了。

    她和他各自等待的时机,也该到了。

    这一回,他的深心与她的暗营,不谋而合。

    不负十万神光军在雪域的苦守,南征复国,指日可待。

    口口声声不是君子,实则,他比许多道貌岸然者磊落得多。

    无论是为她,还是为江山,他都会全力助神光军南征复国。

    只不过明言在先,他要他应得的回报,不是君子之酬,而是君王之惠。

    如此,再好不过。

    昀凰慵然推杯,将酒闲闲置在尚尧面前,“谁要听你们这无趣的君子蛮人之论……阿妤,我俩原说趁雪中梅开,琴笛相合,却被这两个不速之客扰了。”

    “皇后恕罪。”

    尚尧笑着接过她的酒,一瞬从凌然生威的君王,换回了温雅倜傥面目,俨然一个平常夫君,替她将半盏酒自然而然地饮了,“你才伤愈,少饮些。”

    商妤含笑起身,取了玉笛在手,向昀凰敛襟浅施一礼,“世间男子便是如此不解风情,妾也听得乏闷了。妾身技艺不精,论吹笛,家兄才是师从大家。不如这一曲,还行家兄与皇后相合?”

    沈觉闻言看向昀凰。

    昀凰横眸流盼,宛声问向尚尧,“敢问陛下,愿闻玉人吹笛,还是……”

    尚尧朗朗笑着,截过她这半句话,“皇后果然知晓朕心,沈卿还是与朕一同恭聆仙音吧。”

    沈觉望着昀凰将那具久违的琴,轻置案上,目光亦有些恍惚了,上一次见到这具琴,还是在栖梧宫中。

    她纤如玉裁的指尖,拂过琴弦,一声绵绵轻音,荡起他心底无限怅惘。

    昀凰低了头,目光凝在自己指尖,徐徐道,“许久不曾碰过,故弦已旧,这弦是今日新换的。”

    沈觉心下一黯,隐痛莫名。

    行宫两年,她不曾碰过昔日不离手的琴,自是因为,还在恪妃三年孝期。

    那是他永生愧对她的罪疚。

    不能保护她母妃周全,甚而假言隐瞒,编造一番让她平空欢喜又终是绝望的假话,好让她相信,恪妃未能如约入齐,是因南秦宫中御医,有了法子医治恪妃的失心症,要将疯癫多年的恪妃治好,再送来北齐与她母女团聚……他深知,当她听着这般谎言,有多少欣喜,日后定有多少对他的失望痛恨。

    可这谎,不得不造。

    尔后,一错再错,辜负先帝所托,辜负她所信。

    哪怕如今相见,她云淡风轻,不言过往。

    可在她面前,他终是一世不能自恕的罪人。

    “新弦趁心,还是旧弦应手?”

    尚尧擎杯斜倚,似笑非笑问。

    “趁不趁心,陛下应从曲中听。”

    昀凰莞尔。

    第九章 下

    素手凝,娥眉低。

    玉徽朱弦,琴心初定,一时恍若风悄雪停。

    沈觉闭上了眼。

    不知她会弹哪一曲,此际该是应景的梅花弄吧,深心里又微渺的盼着,会是思旧的故人吟。却听一点清音发朱弦,昀凰展眉启唇,宛声吟唱:

    陟彼三山兮商岳嵯峨

    天降五老兮迎我来歌

    有黄龙兮自出于河

    负书图兮委蛇罗沙

    案图观谶兮闵天嗟嗟

    击石拊韶兮沦幽洞微

    鸟兽跄跄兮凤皇来仪

    琴音悠回,意韵高远绵长,如山之巍巍,如川之汤汤。

    再也料想不到,她且弹且吟的,是这一曲上古之音《南风》。

    舜帝弹五弦,歌南风,知世道兴衰,平天下之心。

    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

    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南风,是万物生长之音,是天下太平之乐。

    北国凛冽风雪中,一曲南风徐起,悠扬直上青云,歌喉回荡宛转,清越笛声扶摇追随,气韵开阖,从容庄雅。手挥弦上,召来云气烟波,万里蔚然;珠玉在唇,唱出这音声的,正是从水泽南方振翼而来的万鸟之王——

    鸟兽跄跄,凤皇来仪。

    南来的凰鸟,涅槃于日光之焰,乘风来归,歌于天子御前。

    有薰风自南方来,荡冶山川,令万物生春。

    曲中意,弦上诉,君心如妾心。

    按笛相合的商妤,随昀凰奏出南风之音,心为之摄,亦恍然明白过来,为何皇后不让精擅吹笛的沈觉与之相合。这曲南风,颂的是贤明君王,天下为主,万物归心,是北齐皇后向皇帝陛下直陈的心意,是她要做他南来的熏风,来仪的凰鸟,辅佐他君临天下,一揽南北于掌中。她已涅槃重生于北国佳木,故人斩断了她的故国归路,她亦再无故国可恋。

    她曾是无君无父无母无兄的南秦长主,而今是有君有夫有子的北齐皇后。

    沈觉端坐如凝,神容澹远,如静水,如寒山,落在商妤眼中,自是南风不渡的伤怀,笛音里,不由带了一丝黯然。他是知音人,目光悠悠递了来,与她相视无言,怅然在心。那琴音却是一去绝尘的孤凰,不顾不瞻,如沐骄阳,在君王的凝注下,将笛音远远抛下。琴音里辉光绽放,映上皇帝的脸庞。

    尚尧长身而立,目不转睛望着抚琴的昀凰,眼中焕然生光,眉上英锐神飞。

    天色苍茫,正是风啸长河,雪拥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