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宫女应道,疑惑不明地看着她。苏妤浅笑着“哦”了一声,阖上册子缓缓伸手递给她,笑意微凝说:“那为何这上面写着,你是去年腊月从月薇宫调到的绮黎宫?”
那宫女闻言大惊,哑了半天慌乱地掩饰道:“奴婢……奴婢记错了……”
“记错了?”苏妤面色一冷,“两个月前天气已渐热,你竟能和寒冬腊月记错?这般的记性,真亏得楚充华敢用你!”
最后一句显是嘲讽之语,楚充华神色一滞,强自镇定着辩道:“这事跟本宫有什么关系?昭仪娘娘应是也看见了,娴妃娘娘从入殿便紧张得很,昭仪娘娘便是不疑她,也不该疑到臣妾头上!”
众人便又看向娴妃,是的,引得众人生疑的并非那宫女是阮家送来的或是在月薇宫中服侍过,而是娴妃从入殿之始便紧张得一反常态,似乎刻意掩饰着什么。
苏妤与皇帝也同时看向娴妃,等着她解释方才的失态。
娴妃跪了这许久未言,神色倒已恢复平静,微微一笑,先颌首向苏妤道了句:“昭仪肯信本宫便好。”遂颌首一拜,朗声向皇帝道,“陛下,臣妾与昭仪素来交好,在昭仪……不受陛下喜欢的那些时日里亦是暗中助着她些,故而月薇宫上下都对昭仪的事十分上心。约莫半月以前,有宫人无意中提了一句,说见昭仪身边一宫女和楚充华那边走得近。臣妾想着昭仪和充华素来不和,便留了个心,叫人加小心盯着;又因昭仪刚在外历了些险事,臣妾怕这事再让她无端心烦便未告诉她。”娴妃一边说着,一边有意无意地扫了楚充华一眼,继而又道,“不日前,臣妾才知这宫女竟是阮家去年送进宫的,让人再去查典籍,宫正司却屡次推脱着不许查。宫正女官近来又是格外的忙,直至今日臣妾才得以见了女官一面,查了典籍,才见这宫女不知何时竟在月薇宫服侍过了。”
娴妃慢条斯理地说着,不慌不忙的口气沉沉稳稳,寻不出半点说谎的迹象。语中一顿,娴妃复又抿起些许笑意,续言道:“这边正和宫正女官细查着其中是否有不对之处,便听得宫人来禀说昭仪这里出事了。先差了人来打听,谁知竟正好和这宫女有关。臣妾心知典籍上所载是这宫女为阮家送入宫中、又在月薇宫侍奉过,自担心昭仪误会,故而心急了些。”
娴妃说至此,苏妤抬眼看向郭合,郭合忙揖道:“是,方才娴妃娘娘身边是有人来打听过……正乱着,臣便未来得及禀给娘娘。”
皇帝则扫了宫正张氏一眼,这才注意到她适才是同娴妃一起进来的。
如此看来,娴妃所言倒是不假。
“都起来。”皇帝似是仍思量着始末,先叫二人起了。苏妤和娴妃相互一扶,继而才搭了宫女的手各自起来。退到一旁,二人皆不动声色地瞧了楚氏一眼,见她沉静的面容细看之下有些发白,各自淡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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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楚氏宫里的人扣下。”皇帝在许久的沉默之后发了话。在座嫔妃中心思机敏的一听这话便变了神色,皇帝鲜少直呼嫔妃闺名,多是唤位份。如今一句听似无意却生分极了的“楚氏”,简直让人觉得这是废位赐死的前兆了。
“这宫女……”皇帝说罢又睇了那宫女须臾,方道,“别交宫正司了。沈晔,你禁军都尉府一并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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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一切都顺利成章,直待众人散后各自回想起来,才不禁有几分讶然:本是都以为娴妃今日要获罪了,怎的矛头在几句对答间便转了向,齐齐地指向了楚氏。
宜云阁里安静下来,苏妤留了娴妃小坐,贺兰子珩见状很是沉闷了一会儿,见苏妤还是没有让娴妃离开的意思,他就只好识趣地离开了。
“楚氏还以为她能一石二鸟。”娴妃轻轻笑着摇头道,“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本事。”
苏妤则是带着笑意叹息怅然 ,亦是摇着头说:“憋屈啊憋屈。本是想等着当年之事真相大白的时候看楚氏如何反应,如今……怕是她等不到那天了。”
娴妃笑而未言,苏妤淡瞟了她一眼又道:“你还没告诉我,沈大人暗查阮家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娴妃挑了挑眉,“你当阮家傻么?禁军都尉府查过来了我们能不知道?”
“我指的不是这个。”苏妤轻蹙了眉头,“我说的是,你怎么知道是我的主意?”
“嗤……”娴妃一笑,却是悠悠地回了她一句,“别问。”
目下这事倒是无关紧要了,管她怎么知道的,总之禁军都尉府也查清楚了,她确无心害苏妤便是。苏妤默了一默,又道:“那楚氏到底怎么知道的梦魇之事?”
“……这个我怎么知道?”娴妃不悦道,“你疑我的时候问我、知道不是我的时候还问我,你讲理么?”
“……”苏妤哑哑一笑,“我……随口问问,娴妃娘娘息怒!”
“嗯……”娴妃颜色稍霁,蹙眉思忖了片刻,缓缓道,“其实也不一定是什么刻意的设计,宫里素来人多口杂,我和陛下说的那天虽是遣退了旁人,倒也不一定就无人大着胆子偷听。所谓隔墙有耳么……”
防不胜防,也就见惯不怪了。
娴妃望了望窗外的朦胧月色,笑叹道:“今日七夕,再过月余就是中秋了……这秋天,不好过。”
“所以说是‘多事之秋’。”苏妤轻笑着耸了下肩头。本也差不多该回锦都了,出了这样的事更是要回去后才更好查,如此一来,更显得这秋天的皇宫不会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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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上次的砒霜到今次七夕的下毒,要紧的人证都在禁军都尉府手里,宫正司落得个清闲。张氏难得歇上一歇,苏妤便将她请到了宜云阁中小坐,又亲手做了几道精致茶点,算是道谢。
张氏也不见外,喝了口茶叹道:“后宫要斗也就罢了,如今还个个都拿宫正司办事了?”
苏妤在先、楚充华在后,都借着宫正司做了个假,改换了宫女典籍,想瞒天过海。苏妤听了张氏这番抱怨悻悻一笑:“姐姐别埋怨……只怕历来后宫也都是如此,但凡势力纷杂,掌着戒令刑责的宫正司想独善其身怎么可能?”
“……昭仪娘娘倒是理直气壮啊!”张氏笑道,抿了口茶问她,“当年楚氏失子的事……”她看了一眼苏妤,苏妤一怔:“怎么了?”
张氏摇了摇头,只道:“不好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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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回宫之时,与来时的情势大相庭径——来祁川时楚氏虽已不得宠、从前已降过位份,但到底还位居充华,有宫人小心服侍着;如今却正被查着,背着毒害九嫔之首的嫌疑,一路上都不得自由,走到哪都有人看着。
苏妤因和她位份差得不多,马车也离得近,不愿见她便索性不下车了,在车里逗着子鱼乐得清闲。
她有意避着楚氏不下车,贺兰子珩却在去找她时和楚充华“撞”了个照面。看着楚氏稳稳下拜的样子,皇帝心里清楚这是有意要见他的。
足下一顿,心觉无话可说,提步要走,却听得楚氏踟蹰着唤了一声:“陛下……”
皇帝本没停脚,楚氏倒也不顾,声音大了两分,径自说道:“臣妾就一句话……那苏氏当真就那么好么,好到值得陛下不顾当年之罪,好到可以除掉叶家、如今又轮到楚家?”
贺兰子珩猛地滞住。楚氏这般语声朗朗的言辞,不少人都听得见。他如由着她这般说而不解释,旁人的恨也好、怨也好,便只会加到苏妤头上。
回过身,皇帝瞟了她一眼,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她值得多少你不必管,你只要清楚自己做过什么便是。”
楚家也好、叶家也罢,当中虽有他对苏妤的偏袒,却也实是他们动手在先。皇帝这话说得算是很明白了,楚氏没起身也没回头,只是轻笑了一声,又道:“陛下,她一个弃妇……”
“楚浣!”皇帝狠然一喝。苏妤的马车就在几步之外,楚氏说的这些,她都听得到。
弃妇。这是每每有人提起时,苏妤都会心中刺痛、贺兰子珩都会心虚不已的两个字。这两个字,在他们相处融洽的这些日子里,不会有人轻易去揭,心底却也知道这两个字始终都在,她被贬妻为妾的耻辱始终都在。
楚氏浅浅一笑,倒没再继续说“弃妇”之事,转而幽幽道:“臣妾很清楚自己做过什么。臣妾就是看不得她好、就是想让她给臣妾当年那孩子偿命。可苏家做过什么,陛下忘了么?”楚氏微偏过首,淡淡又说,“先帝病重那两年,苏家做过什么,陛下忘了么?若不是先帝器重陛下、始终不肯改立储君,她可还会是陛下的妻子?如今……陛下反倒觉得对不起发妻了?”
夏末已不再炎热的风轻轻吹着,吹得苏妤本怒意渐生的心中微起了惊恐,她听到楚氏在外一字字继续说着、说着那些足以让皇帝与她再生隔阂的话:“苏家如此,陛下还当他家的女儿会真心待陛下么?又何必……自欺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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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
“呵……”苏妤气得一声冷笑,起身便要下车,折枝忙是一拦:“娘娘……您还是别去的好。”
苏妤笑意更添了两分,咬牙道:“凭什么光由着她说了?”
从前皇帝厌她、不肯信她,故而她无话可说、说也白说;今时不同往日,再单凭着旁人去说,她凭什么吃这哑巴亏?
下了车,车旁的宫人见了她俱有一惊,倒是谁也没上前拦她。苏妤行到皇帝身后两步远的地方驻了足,盈盈一福,道了句“陛下安”。
见皇帝微侧过首来,苏妤方又行上前去。立于皇帝身侧淡看了犹背对着二人、长跪不起的楚氏片刻,启唇一笑:“楚充华如今真是愈发糊涂了。充华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罪便好,本宫与陛下如何,什么时候轮到充华来置喙?若说当年,陛下是太子、本宫是太子妃,充华你不过一媵妾;便是如今,本宫位列九嫔之首,充华位份低本宫足有一嫔,也配得议论本宫的事么?”
贺兰子珩斜睨着苏妤的神色,分明觉出她一张脸冷如覆霜,是当真因楚氏那话而不快了。
楚氏没想到苏妤竟当真有胆子下来在皇帝面前同她这样争个明白,只觉被她这生硬的口吻逼得心中一阵发慌,一缓神后又强撑着驳道:“昭仪娘娘絮絮地说了这么多,左不过是心虚了吧?陛下待娘娘好,娘娘您却从来不曾真心待过陛下,对不对?”
没有听到回应。楚氏一笑,又道:“您不过是和您的苏家一样,一贯善于见风使舵,但凡能得到的好处便丝毫不会放过。真心?您当真知道这二字怎么写么?”
最后一句已是实实在在的讥刺了,苏妤却终是有些心虚难免——这些日子,她与皇帝相处和睦不假,她颇是喜欢这样的相处也不假;但她也说不清楚这其中到底有没有“真心”二字,毕竟是存着上一世积攒下来的恨意,虽是能不提便不提、能不想便不想,可她偶尔心中也会问自己:这样的恨,当真还有能消逝的一天么?
而若不能消逝,可还能有爱么?
沉而未答,却听得皇帝轻轻一笑:“她有真心与否,朕比你清楚。在两次下毒之事查清楚之前,充华还是不要多管闲事。”
苏妤的真心……至少他自以为是清楚的。上一世他看着她在他死后殉了,那样的痛苦绝不会是假的。
哪怕苏家让她嫁给自己的初衷确是另有所图、哪怕假若先帝另立旁人为储她可能就真的会嫁与旁人为妻……
但她那份心,决计是真的。
“扶充华上车。”皇帝淡声吩咐了旁边的宫人一句,便不想再继续这样的争执了。一手执起苏妤的手,一言不发地拉着她也上了车——却是没去她的马车上,而是直接往御驾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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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多心。”马车上,皇帝随口道。苏妤一怔后笑说:“不是该臣妾说这话才对么?”
皇帝便又说:“朕没你那么容易多心。”
还有三四日才能到锦都,而在这三四日里,苏妤便这么被皇帝“扣”在他的车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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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军都尉府已提前带着人证物证回了锦都,沈晔雷厉风行地将相关人员查了个遍,待得皇帝回到宫中的时候,除却楚弼这个兵部尚书沈晔没敢擅动,余人的供词都差不多了。事情已算得很清楚,就是楚氏指使,另有些许意欲巴结讨好楚家的人从旁协助。
审到了这个份上,虽是楚弼还未认罪,但若皇帝想直接发落,旁人也说不得什么了。
供词呈上去,贺兰子珩没有什么惊讶,这结果算是意料之中,抬眼便下了旨:“楚弼革职查办。”
沈晔领旨告退,皇帝又唤来了徐幽,淡言道:“传旨下去,充华楚浣意欲毒害昭仪,着废充华位,赐死。依贵姬礼葬。”
“诺。”徐幽一应,即带了两名宦官同去传旨。到了韵宜宫门口时,却恰巧碰上苏妤和娴妃。
“娴妃娘娘大安、昭仪娘娘大安。”徐幽长揖道,二人轻一颌首:“徐大人。”
苏妤看了看他手中的明黄色丝帛卷轴,不禁神色微有凝滞:“什么旨意?”
徐幽欠身禀道:“废位,赐死。”
好快。
二人相视一望,娴妃衔笑问徐幽:“大人可否稍候?本宫与昭仪恰有些话想问充华,如是这旨下了……”
楚氏一死了之,怕是问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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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徐幽点头应允,二人便先一步进了殿。
楚氏被严加看管着,殿中的宫人见了她们都默不作声地行了一礼,娴妃挥手命他们出去,又径自移步阖了门,苏妤已施施然落了座。
“这刚回宫,昭仪不到陛下那儿邀宠去,倒本宫这韵宜宫寻什么晦气?”楚氏没什么好脸色,自顾自地抿了口茶,话语冷冷。
“你也知道你这里晦气?”苏妤含笑反问。遂环顾了周遭,又笑道,“好好的韵宜宫、好好的一宫主位你不好好守着,非做这罪无可赦的事,才是自找晦气。”
“还用不着你来教训人。”楚氏冷笑,“我说过了,我就是看不得你好。没能要你的命是我失算,我却不后悔。”
“你可以不后悔。”苏妤笑吟吟地睇着她,“却是白白拖累了楚家。”眼见她面色一白,复又说道,“听闻陛下刚下了旨,楚大人被革职查办了。归根结底还不就是因为你干的这些事?子女再不孝,也就是做到你这份上了吧?”
“你倒是孝。”楚氏懒得多应付她这番讥刺,只冷声说,“我倒看你能护苏家到什么时候。”
苏妤笑喟一声,摇了摇头:“不说这个了,本宫有话问你。当日娴妃和陛下说的话,你怎么知道的?”
她问得直接,楚氏神色一凛,打量了她半晌才说:“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告诉你?”
“凭我能让你体面地再活些年。”苏妤一笑,“我可以去求陛下留你个位份,只要你不再生事,安心过自己的日子便好。”
“就如同你从前?”楚氏讥笑,“你该清楚没有圣宠就不可能在宫里活得‘体面’。”
苏妤自是清楚,也大抵料到楚氏会这样说。清凌凌的一声笑,娴妃摇着头接口道:“你犯什么傻?昭仪的意思你还不明白么?这些事,罪全在你。你虽是动用了楚家的人脉,楚大人却并不知多少。如若陛下连你也不发落,楚家自然更不会有什么大事。”娴妃缓了口气,凝睇着她又道,“这算是给你楚家的最后一个机会了。若不然,这样的事就算陛下要连坐你全家,满朝文武也说不得什么。”
威逼利诱,苏妤和娴妃都不信她能不接受这样的交换。用一个于她而言已无关痛痒的实情换全家平安,多划算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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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会告诉你。”静默了许久之后,楚氏终是做了决断。微颤地语声道出了她的挣扎,顿了一顿,又断然续言道,“我不会告诉你,你就继续不安下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