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滞,难免有点心虚。苏妤浑然不觉地自顾自看着手里的药瓶,又道:“臣妾问过医女了,这药只是拖延伤势,旁的坏处半点没有。如是这样,这人要么是想臣妾留在成舒殿不走;要么……就是早算计好了让陛下知道这药有问题,治臣妾惑主的罪。”
苏妤分析得清醒而得当,皇帝一颌首,温言问她:“那你怎么想?”
“嗯……”苏妤认真思量了会儿,道,“如是第二种,一时不知是谁;如是第一种……陛下是不是跟臣妾疑的同一个人?”眉眼带笑,她只作不知他的暗查般问他。皇帝心下稍安,含笑只问她说:“那如是第二种,你疑何人?”
“不知道。”苏妤答得很快,继而歪着头说,“不过臣妾知道怎么把这人引出来。”
瞧着她的样子,皇帝饶有兴致地问她:“如何?”
“嗯……”苏妤沉吟着浅浅笑道,“不管这人是谁,她都是拿准了主意不让臣妾的伤好故而要一直留在成舒殿,待得此事揭出,便是让陛下觉得臣妾有意为 之而治臣妾的罪……但若是臣妾的突然回了绮黎宫而未受陛下责备呢?她头一个想到的,是不是该是自己安排下的人出了问题故而让臣妾知了情、换了药,伤便好 了?”
似乎很有些道理。皇帝一点头表示赞同,苏妤续说道:“除了折枝和郭合,这些日子在臣妾跟前服侍的人都是陛下御前的人。此事如出了岔子,她无论如何 不会允许存异心的人再在御前做事,总会想法子把这人除掉的。就算是铤而走险也必会如此。”苏妤说着垂眸压声道,“而若没有……这人大抵就只能是折枝或者郭 合了。”
“嗯。”皇帝又点了点头,沉吟片刻,笑睇着她说,“你倒是一点都不怕朕还有第三个想法。”
“觉得确是臣妾自己为之、有意惑主么?”苏妤了然回笑,轻松道,“这倒最是简单,谁都省得查了,废了臣妾便算了事。”笑容敛去两分,她又道,“可陛下会这么想么?”
“……不会。”皇帝老实回答。
就算不知上一世的那些事,他也清楚她不会。从前确是疑她戕害宫嫔,他却很是清楚她在争宠上做不出这样的事来——就算最初时能,如今也不可能了,这两年里总是让她的心硬了很多,他相信这些时日她的推拒都是真的,绝非所谓的欲拒还迎。
便循着苏妤的心思许她回绮黎宫住。本觉是为查此事,但看着苏妤告退时难掩的欣喜神色,皇帝怎么都觉得……其实她想找借口离开成舒殿才是真的,什么“查下药之人”那都是说辞……
怒目暗瞪一眼,苏妤未有察觉,照旧退了出去。她的身影消失在成舒殿,皇帝便不自觉地扶了额头,轻揉着太阳穴。
“……陛下?”徐幽一见,上前关切道,“陛下可是身子不适?”
“头疼……”皇帝阖目继续揉着太阳穴。
徐幽轻问:“是不是……传御医来?”
“……不用。”皇帝放下手,眺着殿门外的漆黑一声长叹,徐幽听到皇帝念叨了一句,“怎么都觉得刚才被她耍了。”
“……”还是不接话为好.
不论苏妤那一番话到底目的何在,这事到底还是让她说准了。次日晚上,徐幽就亲手拿住了个正打算自尽的宦官,正好还就是前几日服侍着苏妤的人。
二话不说就要送去宫正司,皇帝却仍是不安心地先问了一句:“你和苏家没关系?”
话一出口,贺兰子珩深深觉得,自己当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确是和苏家没关系了。人交去了宫正司审,自免不得也让苏妤知个情。彼时恰逢娴妃在绮黎宫小坐,听罢了此事,娴妃看向苏妤轻轻笑道:“这人大概是谁,姐姐心里可有数么?”
“嗯……有。”苏妤莞然笑道,“是佳瑜夫人,但不是佳瑜夫人。”
“……说什么绕口令。”阮月梨白了她一眼,“到底是不是佳瑜夫人?”
“多半是。”苏妤轻一耸肩,“但这人断不会把佳瑜夫人供出来,至于要咬谁下水,便算她倒霉了。”苏妤轻哂,徐徐解释道,“我那天和陛下说话的时 候,离寝殿并不远,总有旁人会听到,我也知道他们私底下会说。话一传开,这人必定知道下场是什么。一面是佳瑜夫人盛怒之下兴许迁怒于他的家人;另一面…… 如是查实了,没准也是要诛三族的,还不如在罪名坐实前自我了断来得痛快。”苏妤说及此不禁一笑,“可惜了,到头来还是进了宫正司。”
“你就不怕他两条路都不走,先禀了佳瑜夫人去?这可是个表忠心证清白的好法子。”阮月梨脱口而出,与未毕便明白了。果见苏妤蔑然瞥了她一眼,慵懒 道:“你傻么?你当徐大人傻么?既知有这样的事,他头一件要防着的便是有人通风报信。能让他去表忠心……我还能指望着他自尽吗?”
“可惜了……”阮月梨含笑一叹,“知道是佳瑜夫人做的,却又多半牵扯不到她,真是……”
“牵扯不到她但可以牵扯别人不是?”苏妤笑而宽慰她道,“这事横竖不亏。眼下的后宫,佳瑜夫人最想要的是什么?是后位,她要害我不也就是为了这个?但如若一时半会儿害不了我,她总还能借此去动另一块绊脚石。”
阮月梨恍悟之下轻轻“啊”了一声。这么一想自是不亏的,若是说还有一个人既会害苏妤、又能威胁到佳瑜夫人的后位,便只有叶景秋了。
二人忽地都有一笑,苏妤睇着她那一抹诡意,笑说:“现在是不是巴不得那宦官供出来的人是你?”
“可不?”阮月梨清声一笑,“如是真把我供出来,陛下要疑我是不假,可多多少少也得疑到佳瑜夫人头上去,这栽赃栽得也太拙劣。”
“可惜啊……”苏妤无奈一叹,“我看着佳瑜夫人不是叶景秋那样行事急躁的人,估计能拿好分寸,不会这么操之过急,把嫌疑转到自己头上。”
☆、53、顶罪
越想苏妤是有意寻了借口逃开成舒殿,贺兰子珩就心中就越是阴郁。
她可以不肯留……但她不能拦着他去!
到底伤还未愈,皇帝头一次去恰好赶上了她在换药,胜雪的肌肤上已经瞧不出什么淤青,无暇的一片。他入殿刚瞧了一眼,苏妤便敏捷地伸手拽下了榻上幔帐,彻底跟他隔开。
“……”皇帝看着眼前的幔帐默了一默,自是不留情面地伸手拨开,“你再挡,再挡就还搬回成舒殿去。”
“……”苏妤禁不住地为自己一声叹,扭过头望向他,很是有几分不满,“古有汉成帝偷看美人沐浴也还罢了,好歹也能说个‘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陛下偏爱看臣妾换药算个什么癖好?”
“你就这么自认不是个美人?”皇帝挑眉反驳,细一思索又慢吞吞地驳了自己,“也罢……是美人却绝不是妖妃。”
似乎很是当心,生怕一句话惹得她不快。
苏妤“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折枝为她换完了药退到了一旁,她便起身自行理好了衣裙。皇帝径自在她身边坐了下去,笑意在唇畔一转,便一语不发地凝视着她。
苏妤不自觉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方道:“……怎么了?”
“嗯……”皇帝思索着点头,“胆子大了,敢把朕比汉成帝?”
苏妤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开了个怎样的玩笑,即刻有些紧张,咬了唇蹙着眉后悔地认错:“臣妾不是那个意思……”
皇帝淡看着她:“那你什么意思?”
“……”苏妤怯怯地觑着他,但到底没打算真谢罪。默了半晌移开话题,“听闻昨日抓着了个要自尽的宦官,现下如何了?”
“还审着。”皇帝一笑,“这你就不必操心了,宫正司自会料理好。”苏妤轻一点头,皇帝又道,“天慢慢热了,要到梧洵避暑去。”
“……哦。”苏妤难免一瞬的失神。先前的两年,这事都跟她没什么关系。去年天并不热,阖宫都没去避暑;再之前……皇帝自是不会让她随驾的,就算再热她也要在宫里忍着。那时候她觉得,自己这辈子的各个夏天大概都要这样过了。
今日,皇帝却悠悠地亲口问她:“你想住哪儿?”
漫不经心的神色,却确实是询问的语气。苏妤抿了抿唇,清浅笑道:“臣妾也就是刚入太子府那年去过一次,对哪儿都不熟悉,有劳徐大人安排便是。”.
在前往梧洵行宫的旨意下来之前,下药一事便有了说法。事情闹得不小,一众嫔妃皆聚到了长秋宫去,苏妤也不得不走一趟。
踏进椒房殿,那在宫正司被审得一身血污的宦官嚇得苏妤心中一栗,缓了口气才稳步进了殿,朝佳瑜夫人一福,简短地道了声“夫人”便落了座。
叶妃自是也到了,静默地坐在一边,对旁人皆不理不睬。四下安静,佳瑜夫人淡睨了苏妤一眼,作关切道:“不知充仪的伤如何了?”
“没大碍了。”苏妤低眉微笑,淡泊地回说,“劳陛下照顾了这么多时日,总归是没落下病来。”
“无碍便好。”佳瑜夫人哂道,“你无碍了,本宫才好开口说这不情之请。”
不情之请?苏妤微微一怔,侧头问她:“不知夫人有何事?”
“陆才人和充仪不睦已久了。”佳瑜夫人微低首道,“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充仪不敬、甚至是闹到月薇宫去,这些事在座的诸位姐妹都知道。”她环顾着殿中 诸人,语中一顿,视线移回了苏妤面上,又道,“不过本宫还是想求充仪饶她一命。到底是刚受了失子之痛的人,难过之下犯下大错也是有的。若是充仪肯网开一 面,便去陛下那儿说说情……赦她一次。”
佳瑜夫人说得温和,言辞间皆是恳求之意,却是和叶景秋半点关系没有。心觉不对,苏妤凝视着她一时未言。佳瑜夫人抬眸看向那宦官间目光微凌:“这是 前些日子在充仪药中做了手脚的宦官,宫正司审出来了,是受陆才人指使的。”微微一喟,佳瑜夫人低头拨弄着镶满珠翠的护甲道,“本宫知道这是大错,也不好强 求充仪,只希望充仪心善。这事……大概也就充仪和陛下开口才能管些用了。”
若不答应便是她心狠了。苏妤心中冷笑,一壁疑惑着佳瑜夫人为何未拖叶景秋下水一壁从容不迫地应付着:“臣妾还奇怪呢,是什么人要下这样的手。陆才人……”思量着一笑,偏头看向远处,“倒看不出才人娘子有这样的本事,能把手伸进陛下的成舒殿去。”
“充仪娘娘……”陆才人从方才听到佳瑜夫人之言时便惊住,此刻苏妤开了口,她才回过神来,愣了一愣慌忙跪地,惊慌失措地解释,“臣妾冤枉……臣妾 是与娘娘不睦已久……但从不敢害娘娘、更……更加不敢在陛□边安插眼线……”一番解释后,陆才人顿了一顿,有些惶惑地思量了一瞬,又向佳瑜夫人叩首道, “臣妾自知陛下为了充仪娘娘恼了臣妾,又怎敢再惹事端……必是……必是充仪娘娘自己在成舒殿不肯走,出了事便赖到臣妾头上……”
一席话,生生把原本犹豫着是否要为她说两句情的苏妤逼出了一声森笑,苏妤睇了她一眼,冷然道:“才人娘子好一张巧嘴。”
在座宫嫔皆觉得:这陆氏着实是嫌自己命长.
皇帝在一刻之后到了长秋宫,殿中也就僵了这么一刻。这一刻的时间里,任谁都瞧得出,苏妤和佳瑜夫人之间有一场博弈。二人都维持着笑容,跟打太极似的把话头推来推去,柔和的语中时有讥讽,都想逼得对方先失了分寸。
一个是从前的主母,一个是如今住着长秋宫的人。旁人皆知自己插不得嘴,都很有自知之明地沉默不言。
就连叶景秋也没有多说半句话。
终是等到皇帝来了。当着皇帝的面,这二人总得各自有个态度。佳瑜夫人面不改色,还是那一番说辞,端庄贤惠地央苏妤饶陆才人这一次,皇帝也自然而然地看向苏妤,等着她拿主意。
不远处跪着的陆才人已经快要哭出来。不论先前有过怎样的不快,在这事上她确是冤枉的。可惜,苏妤原是打算为她说两句话,可在听罢她那番言辞之后……苏妤只觉得,再为她说情,自己从前那两年被人欺负就都是活该。
却又不知该怎么开这个口。宫中嫔妃便是心思再狠毒,在皇帝面前也总要装个善良大方。她如是开口便要求皇帝严惩陆氏,一来皇帝必有不满,二来日后在后宫的口碑……也就没的可说了.
贺兰子珩打量着苏妤的神色,想从她的一分分神色变化中看明白她到底是怎样的心思。一边打量着一边思量着,贺兰子珩纵使一时看不透,也猜出她这个为 难的样子大约是不打算开口给陆氏求情——要做样子有什么可为难的,直说便是了;这般的踌躇,只能是想严惩陆氏又怕自己不高兴。
心有轻笑,皇帝淡漠地回头瞥了陆氏一眼,冷声道:“从前你摔东西、去月薇宫找麻烦也都罢了,如今做出这样的事来……”视线在苏妤面上一划,续言道,“传旨下去,才人陆氏废位,打入冷宫。”
死寂。
陆氏成了永昭年间头一个被打入冷宫的嫔妃,而打入冷宫的原因……是她意欲加害大燕朝头一个被贬妻为妾的嫔妃。
该说一句天道轮回还是该叹一句世事无常?.
没什么人理会陆氏的辩解,亦鲜少有人显露同情之色,这事便这样罢了,嫔妃们皆施礼告退。皇帝看苏妤穿得单薄,笑说了句“就不怕腰上受凉复发?”便吩咐宫人取了件薄斗篷来披在她身上。
而后……就势自然而然地揽着她一并出了殿。
皇帝自行发落了陆氏,让苏妤很是松了口气。离了长秋宫,皇帝却瞥着她道:“看陆才人不顺眼又不肯说,想装大度又觉得违心,是不是?”
“……什么?”苏妤轻怔,满目不解地看着皇帝。
皇帝停下脚步,转过脸来叉臂回看着她,琢磨着道:“是不肯做这个恶人,还是怕朕觉得你心狠?”
“我……”苏妤滞住,看着他的笑容心中惴惴。
“是怕做恶人的话……朕明白,当年的事冤枉了你,六宫也因为那事都对你存着偏见,算朕欠你的,所以替你把这恶人做了。”皇帝悠哉哉地道,“如是怕 朕觉得你心狠么……”皇帝啧了啧嘴,笑而摆手道,“反正朕这次也看出来你压根没想饶她了,下回也就用不着强装大度,有话直说便是。”
都说伴君如伴虎,尽管眼前之人分明没有责怪之意,被帝王看破掩饰总还是一件让人很是心虚的事。略作踟蹰,苏妤垂首福□去:“臣妾本也不想和陆氏计较,实是她太过分了些……”
“知道。”皇帝了然笑道,伸手一搀,“就算是你想和她计较,也是朕乐意替你当这恶人。”.
并肩走在宫道上,苏妤边是忐忑于这几乎有些黑白不分的偏袒,边是思量这事中的变数。不知是怎样的原因,竟能让佳瑜夫人放下这再给叶景秋一击的机会。
☆、第54章 梧洵
被废黜后的第六日,苏妤在月薇宫听到冷宫的宫人来知会娴妃说:陆氏疯了。每日都大哭大闹,劝不住哄不住,弄得冷宫里不得安宁。
娴妃便看向苏妤,苏妤不咸不淡道:“既是疯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便是。何必来回话?还顾念着她曾生下皇长子么?”
几人便躬身退下,再没有其他言语。娴妃一笑:“我还以为姐姐会直接取她性命呢。”
“何必?为了这么个人脏了自己的手,不值当。”浅啜了口茶,苏妤道,“不过奇怪了,我不明白佳瑜夫人为何是拖她下水。要给叶景秋使绊,这是个绝好的机会。”
“谁知道呢。”娴妃微微一叹,“兴许……佳瑜夫人是有什么把柄攥在叶景秋手里?”
互相牵制?苏妤思量了片刻,只摇首道:“不像。”.
陆氏委实是个不消停的人,便是疯了,也总能在后宫惹出些事端。据说她起先是日日咒骂着,说苏妤害了她的孩子,在两日后便投了井,死在了冷宫里。
宫人们说那井口很小,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把人捞出来,都已在水中浸得面目全非了。
折枝说着忍不住地寒栗,最后啐了一口骂道:“什么东西,死都死不消停。”
苏妤轻笑,不以为意地抿茶淡言:“她嘴是碎,但已被废了又疯了,哪还有什么本事惹事生非?这是宫里头有人成心兴风作浪。”
是有心寻她的晦气.
是以皇帝白日里偶然来看苏妤时,便见她坐在案前,一笔一划地抄写着经文。字字都写得认真急了,面容谨肃,阳光斜洒在她脸上,衬得一片沉静。
他已知她对陆氏怨得很,那日话已说得清楚明白,她这是做什么样子?
若不是做样子……这是平白发什么善心?
站在她身后探手一抽,她笔力倒是不轻,握得稳稳的,半分也没让他抽出来。有些惊意地抬头一看,苏妤将笔稳放在砚台上,垂首福道:“陛下大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