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以前,子归早将糕点吐出来了,可如今,莲珠跟子归熟络了,或者,子归有了些人情味儿了,她居然把一整块糕点吞吃入腹了。
莲珠又壮着胆子端了杯茶给子归,子归一口气喝完,莲珠傻眼,都不给她留一口?
南宫氏看着二人吃得津津有味,露出一副欣慰的神情,只是那眼底不经意间流转的波光却有些突兀跟不合时宜。
桑玥喝了口茶水,唇瓣微勾:“铭嫣昨晚来找我了。”
南宫氏微垂着的眼睑忽而上抬:“铭嫣找你做什么?”
桑玥面色如常道:“她说,落霞公主以秩儿的命相要挟,让她杀了我。”
“那她……”南宫氏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眸子。
桑玥微微一笑:“她选择对我直言相告,我觉得起码,她是相信我的。”
语毕,天真地看着南宫氏。
南宫氏的心慕地一揪,桑玥仿佛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又道:“当然,尽管我恨感激她的信任,可我依旧没有法子救出秩儿,我最终只能跟她说抱歉。”
南宫氏悄然松了一口气,自己的决定是对的。
“不过,”桑玥柔和的声音不知不觉间已染了几分冷意,南宫氏握着茶杯的手就是一紧,指甲被挤压出了粉红的雾色,“起码她让我知道了落霞公主对我动了杀心,我也算是承了她的情,投桃报李是应该的,秩儿,我会尽力一救。”
日晖透过大敞着的窗户透射而入,照得满室金光无限,瓷器的边缘皆反射着夺目的光晕,窗台上的一株红色一品红,娇艳欲滴。这不是一品红应该盛开的季节,可它提早开了,足见养花之人的用心良苦。
可人和人的之间的关系却远非花花草草和工匠可比,人心隔肚皮,难以捉摸。
南宫氏垂眸,笑得不尽自然:“多一个人出力,救出秩儿的把握就大了一分。”
桑玥的眸光落在南宫氏捏得发白的指节上,语气更冷了一分:“可是大舅母为何不信呢?”
南宫氏几乎是脱口而出:“我没有不信!”
咚咚!
子归和莲珠身子一软,晕倒在了地上。
桑玥一直尽力在给南宫氏机会,谁料她二话不说就给莲珠和子归吃了有毒的糕点,桑玥把杯子狠狠地一摔:“大舅母!这就是你说的相信?毒晕了我的人,这就是你的信任?”
南宫氏却是不理会桑玥的怒火,一把拽住她的手,惶惶然道:“玥儿!关键时刻,只能这么办了,你快跟我走!”说着,另一说拔下了桑玥头上的发簪,插入子归的发髻中。
桑玥狐疑地凝眸,几乎是一瞬间就理清了思绪,她以为南宫氏会杀了她,而今看来,南宫氏是打算让子归和莲珠代替她去死!
她甩开南宫氏的手:“叫人带她们一起走!”
南宫氏抓住她的胳膊,急切道:“玥儿,快跟我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我已经买下了这间酒楼,还有半刻钟它就要起火了,我们上来时,店家就以修葺厨房为由,送走了其他客人。”
慕地,几声嘈杂的声音传入桑玥的耳内,桑玥面色一沉:“你以为我们还走得了吗?”
“……”南宫氏愕然地望着她。
桑玥冷冷地叹了口气:“你昨天买下酒楼的时候,只怕就已经被人跟踪了。”
果不其然,桑玥话音刚落,就听到楼下的小二争相奔走呼救:“走水啦!走水啦!”
怎么可能?南宫氏瞪大了眸子,看了眼墙上的沙漏,明明没到时辰,他们怎么提前行动了?这下,她要还没反应过来中了落霞公主的计就说不过去了。
她将半截身子探出窗外,望着下方僻静的巷子,心突然悬在了半空,为了让行动的成功机会更大,她刻意选择了三楼,谁料,作茧自缚,自己跟桑玥也逃不了了!
她的泪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玥儿,我……对不起……是我不好……”
桑玥狠拍自己的额头,自己就是心软了一回,顾忌着南宫氏对她的好,欲给南宫氏一个坦白的机会,谁料反而害得自己身陷囹圄!她没好气地道:“现在说对不起还有什么用?你如果跟铭嫣一样,选择提前告诉我,也不会落得害人害己的下场!”
单凭这一点来说,铭嫣比南宫氏聪明、比南宫氏冷静,倒不是铭嫣多么信任桑玥,而是她明白落霞公主绝对不会放过姚秩,哪怕她杀了桑玥也无济于事。
落霞公主也不会放过身份尊贵、说话极有分量的南宫氏,万一南宫氏杀了桑玥之后将落霞公主的恶行抖出,那么,落霞公主想要洗脱冤屈绝非易事。铭嫣不同,按照大周律法,一介平民状告皇室成员首先得先挨五十大板,没挨过板子铭嫣就得香消玉殒,如此,铭嫣对落霞公主并不构成威胁。
南宫氏悔得肠子都青了!
桑玥的大脑飞速旋转,子归和莲珠昏迷不醒,一楼已开始起火,想要顺着楼梯逃走几乎不可能。她的目光自厢房内扫视了一圈,最终落在了帐幔和床褥上,她快步走过去,扯下帐幔和床单,用水浸湿,打了结绕成一条长长的粗绳,勉强能够着离地五尺的样子,应该是摔不死的。
“大舅母,你先下去,我再把莲珠跟子归放下去,你接好。”
“玥儿,你先下!”
现在,桑玥如何还敢信任南宫氏?她可是怕她危急关头,撇下子归和莲珠,自个儿就下了,于是,她坚决摇头,用几乎命令的语气道:“没时间了,快下!”
南宫氏木讷地点点头,按照桑玥的吩咐,拽住“绳索”一路顺滑而下,待手里的布滑到最后一寸时,双脚刚好着地。
桑玥收回“绳索”,绑在了离窗子较近的子归身上,尔后奋力扛着子归,小心翼翼地将她推出窗外,自己则双手死死地拽住“绳索”,一脚抵住墙壁,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往下放,她这孱弱的身子,何时做过这等体力活?
待到子归平安着陆时,她已累得浑身虚脱了。
恰好此时,莲珠因为没有喝茶水,中的迷药较少,竟被巨大的吵闹声给惊醒了。
她一醒,就闻到了呛人的浓烟味,咳嗽了好几声,睁眼,瞬间被门口喷涂的火舌给吓得头皮发麻,她本能地叫着:“二小姐!你没事吧?”
转过头,发现桑玥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手里还拽着一角被褥拧成的绳子:“莲珠,你醒了,快点,下去!”
危急关头,她迅速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摇了摇还有些晕乎的头,二话不说,抢过桑玥手里的“绳索”,绑住了桑玥的纤腰,桑玥拽住她的手:“你这是做什么?”
“二小姐,我送你下去。”
“不!我们可以一起!把这一头系在窗棂子上就好。”
谁料,桑玥的话音刚落,头顶的一根房梁就砸了下来,莲珠欺身将桑玥紧紧地护在怀中。
那冒着浓烟的焦黑的房梁突兀地砸在莲珠的脊背上,沉重地击打着她的背,炙热地灼烧着她的肌肤,桑玥骇然失色:“莲珠!”
莲珠抱起桑玥,往下一抛,自己则以掩耳不及迅雷硬生生地用脚抵住了墙,双手被猝不及防的巨大摩擦,擦得血肉模糊。
桑玥被吊在半空,扭过头看向身子已起火,头发都在燃烧,却拼命对着她笑的莲珠,这是跟了她四年,几次差点儿为她丧命的丫鬟!这是对她忠心耿耿,放弃了青春和爱情的亲人!
她什么都没有给过莲珠,可是莲珠却为她付出了那么多、那么多!
她的视线忽然就模糊了,什么东西滚落了脸颊,烫得她几乎以为自己也被烧着了:“莲珠——你快下来!你放开我!你快下来啊!莲珠——”
☆、庶手乾坤,谁主沉浮?【第二十二章】入宫伴架
整座酒楼被烧成了废墟,桑玥的最后一丝怜悯也跟着泯灭了。
南宫氏愧疚无比地走近桑玥,企图去拉她的胳膊,桑玥却陡然转身,一记凛冽的眸光打来,如混淆了滔天怒火和铁马金戈的威压直直落在南宫氏的头顶,压得她本能地后退一步:“玥儿,我……”
她没想到,桑玥会为了一个下人伤心成这个样子,不就是一个下人吗?
南宫氏的观点在这个世上看来并没什么错,下人就是一个物品,为主子抛头颅洒热血是应该的,只不过她经历的生活环境终究过于单纯,从小是嫡女的她被母亲呵护得很好,嫁入姚家这一夫一妻的望门,又被公婆和丈夫呵护得很好,所以,她理解不了人性有多么善变、多么贪婪。
莲珠这个不畏强权、不贪名利、不恋情思,只懂得默默付出的人,早已不是桑玥身边的一个丫鬟。
桑玥冷冷地看向南宫氏,眼底的辉芒似要粉碎了她一般:“这就是你自作聪明的后果,从现在起,落霞公主会如何铲除你这个知晓她秘密的人,我不会伸出任何援手!”
“玥儿!”南宫氏看着桑玥决绝地上了马车,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贴身丫鬟冰儿扶住她仿佛要迎风倒下的身子,蹙着眉头道:“夫人,你好心好意救她,她却给你脸色看,真是太不知恩图报了!”
南宫氏的眉心一跳,纠结之色浮现了片刻,但很快便散去了,她呼了口气,也上了马车。
对面的一间酒楼内,有人看了出好戏。
落霞公主意态闲闲地把玩着手里的栀子花,这是驸马生前最钟爱的花朵,驸马常赞叹她身上的香气与栀子花如出一辙,他喜爱得紧,而今那个笑着喊她淑明、陪她温馨度日的人……没了!被桑玥给害死了!
手里的花瓣被她揉出了汁来,芬芳更是浓郁了几分,她的笑也狰狞了几分:“居然没死成!”
身旁的青女官不由地担忧道:“那……放她们回了姚家,万一姚夫人把公主威胁她的事抖出来,怎么办?”
落霞公主扔掉碎花瓣,取帕子擦了手,似笑非笑道:“我原先也有这个担忧,所以想将南宫霖一并杀死,不过我瞧见桑玥失去那丫鬟之后的态度,忽而改变主意了,貌似如今这样也不错,南宫霖把我抖出来又如何?只要姚秩一日在牢里,姚家就一日不敢轻举妄动!”而这段时间,足够她报仇了!
青女官有些跟不上落霞公主的思路,落霞公主喝了口茶,用上等绢丝帕子拭去唇角并不存在的水滴:“你说,南宫霖害了桑玥最钟爱的丫鬟,桑玥对怎么对付南宫霖?”
“如果那些传闻是真的,那么桑小姐肯定会让姚夫人生不如死,”青女官顿了顿:“可……桑小姐应该没这么笨吧,姚夫人刚害了她,她转而就去报复,谁都会知道是她做的。”
落霞公主摸了摸染了层嫣红唇膏的杯口,眸子里跳动起诡异的波光,喃喃道:“是啊,谁都会知道是她做的。”
“公主,您是想杀了姚夫人,然后嫁祸给桑小姐吗?”青女官疑惑地问。
落霞公主轻蔑地一瞥:“谁说我要杀死南宫霖?”
青女官看不懂落霞公主了,她明明恨桑小姐,为何会放过这么一个栽赃桑小姐的大好时机呢?公主难道有更好的法子不成?
……
铭嫣将落霞公主要挟她的事和盘托出后,姚俊明一宿未眠,匆匆用了早膳便赶往京兆尹的府邸,然而他想尽了一切办法,换来的却是京兆尹非常冷漠的态度,这可真是愁坏了他。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刑部忽而过问了姚秩的案子,将姚秩从京兆府转到了刑部大牢,这叫姚俊明濒临灭绝的希冀再次燃烧得血旺。刑部隶属荀家管辖,荀家跟姚家的关系向来亲近,这件事啊,一定还有转圜的余地。
姚俊明去拜访了荀义朗,得到了荀义朗的再三保证后,才汗哒哒地回了姚府。
一回府,发现气氛不对劲了。
花厅内,众人齐聚,连铭嫣都在,唯独不见桑玥。
铭嫣穿着一件白玉兰散花纱衣,内衬浅绿色曳地长裙,换了华美的装扮,整个人的气质霎时如皓月般明朗,整个沉寂的花厅,她像一株悄然绽放的百合,不欲惊艳,偏生惊艳。若非眉宇间徐徐散发的恹恹之色,喻她艳冠群芳也不为过了。
与她相比,身着宝蓝色对襟华服和月牙白凤尾裙的南宫氏,尽管更雍容华贵,却色不如之、韵不如之,如此,南宫氏本就郁结的心情愈发雪上加霜了。
正中央,是巡防侍卫长李涛。李涛曾经只是个流浪的乞丐,因根骨奇佳被姚俊杰看上,带入了军中,对于一个寒门子弟而言,能成为京城的侍卫长,已是许多人望尘莫及的事,因此他对姚家充满了感激之情。
李涛给众人见了礼,语气恭敬,神色却肃然:“下官彻查了纵火一事,掌柜的说那家酒楼是被姚夫人买下的,火,也是姚夫人命人放的,只不过,有个陌生的蒙面女子,中途收买了店小二,让纵火的时辰提前了半刻钟。”
此话一出,众人哑然,意味不明的眸光齐刷刷地投向了南宫氏,南宫氏的心慕地一颤,神色慌乱不堪。
李涛正色道:“下官将此事压住了,那掌柜的和店小二为了不担上帮凶的罪名也都改了口,承认是天灾,下官能做的只有这么多,其余的,恕下官无能为力。”这明显又是各大权贵相互倾轧的戏码,他纵然有报恩之心,却无力挽狂澜之能。
姚清流感激地道:“多谢李大人,这份情老夫记住了,晟儿,送送大人。”
李涛拱了拱手,语气和缓道:“不必了,姚侍郎留步。”
姚晟拍了拍他的胳膊,单臂一指,礼貌地笑了:“李大人,请。”
姚晟送走了李涛,姚清流再也忍不住怒火,一把摔碎了手里的茶盏:“你说,你到底犯了什么事?”
南宫氏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把落霞公主利用姚秩的性命来威胁她杀死桑玥的事据实相告,包括这个法子,也是落霞公主提点的,她惶恐地道:“我真的……真的是想救秩儿,也从来没想过杀死玥儿,我只不过想做个假象给落霞公主看,好让她放了秩儿!”
“假象,假象,玥儿的命是命,莲珠和子归的,就不是了?你怎么可以滥杀无辜?”姚俊明气得浑身发抖,对这个发妻越来越失望,逼走铭嫣害得他妻离子散那么多年,疏忽照料令得姚秩乱闯、冲撞了落霞公主,现在居然蠢得被落霞公主给要挟了!落霞公主是那么好相与的人?只怕她这边刚杀了桑玥,姚秩那儿就该被砍头了!
他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南宫氏的鼻子,怒目而视,“铭嫣也被威胁了,为什么铭嫣就选择告诉了玥儿、告诉了我?而你,非要一意孤行?”
所有人包括南宫氏在内,全都朝铭嫣投去了不可思议的目光,铭嫣垂眸,摸着手上的帕子,以示默认。
“你真是……真是……”陈氏只要想到这个儿媳自作主张差点儿害死玥儿,心里对她仅剩的几分好感顷刻间就荡然无存了,陈氏撇过脸,已无好感的眸光扫过南宫氏惶恐不已的面颊,欲要训斥,奈何本性太过纯良,终是开不了口,只恨铁不成钢地撇过脸。
姚清流握住爱妻的手,他不比陈氏好受,南宫氏这回的确过分了,尤其当他知道同样是被威胁的人、铭嫣却较她理智太多时,潜意识里,对这个儿媳,又多了一分失望。
姚馨予哭成了一个泪人儿,她虽然对母亲的行为极不认可,但那毕竟是自己的母亲,看到她被所有人排斥,情不自禁地就蹲下身抱住了她,紧要关头,单纯如她,脑海里的思绪竟然如日照般清晰明朗:“你们不要再说了,母亲也是逼不得已的,这件事的罪魁祸首是谁?姚秩当真有那么莽撞,连公主都敢杀吗?你们怎么不想想,姚秩或许……根本就是刻意为之呢?为的,就是整垮姚家!他进入姚家才几天?就把府里弄得鸡飞狗跳、乌烟瘴气的!哥哥们和我,哪个没受他的气?完事了,他还恶人先告状,扑进祖母的怀里使劲儿地挤兑我们!他哪里是来投靠亲人的?他是来寻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