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母,我的分析跟你的恰恰相反。我只有三个问题:一,二舅母滑胎了谁最开心?二,外祖母横遭变故后,中馈大权将落于谁手?三,我年幼不懂事,母亲教训我天经地义,是谁以讹传讹说母亲与我势同水火?”说着,她看向大夫人,“母亲,莫不是您心里恨我,在外面发话说你我不和?”
大夫人端着茶杯的手就是一滞,桑玥真是狡猾。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哪里敢承认她恨桑玥?岂不是让人笑她这个做母亲的没有容人之量?她唯有否认:“怎么会?你是我女儿,天底下哪有母亲恨自女儿的?”
桑玥甜甜地笑道:“看吧,母亲都承认同我的关系好,那么大舅母你的话就不攻自破了,我没理由陷害外祖母。”
大夫人差点被茶噎死!敢情桑玥是挖了个坑让她往里跳,无论她怎么回答,都是桑玥赢。
罗氏觉得桑玥讲得很有道理。再者,她认为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还未及笄,哪里就懂得害人了?
萧氏逐渐止住了哭泣,看了看暴跳如雷的孙氏和作壁上观的韩珍,隐约觉得孙氏激动得有些过度、而韩珍又太平静了。孙氏向来讨厌她,她滑胎了孙氏高兴都来不及,怎会大费周章为她伸冤?而韩珍与桑玥的关系她从丈夫那儿也听了些,的确水火不容,如今摆在眼前有个陷害桑玥的机会,她却白白放着不用,跟没事人一样的!
萧氏的手摸上平坦的平坦的小腹,眸光忽而犀利了。
“巧舌如簧!”孙氏气急败坏道,“你别净扯些有的没的,太医出了诊断结果,二弟妹的确是身中夹竹桃的毒才会导致滑胎,而这幅画中被查出掺了夹竹桃!你纵然舌绽莲花,也不能颠倒是非曲直!”
桑玥眨巴着亮晶晶的眸子:“我并没说这幅字画是我的呀!”
“你刚刚明明说认得!现在想抵赖?”
桑玥笑得莞尔:“我的意思是我认得这是观音送子图,而不是八仙过海图。”
“扑哧——”韩天宇笑了,众人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韩玲萱左手摸上空拉拉的手套,恨得咬牙切齿。桑玥,你也有今天?证据确凿你耍赖也没用!等你落到我母亲的手上,我会将我的痛苦百倍千倍地还给你!
大夫人给孙氏使了个眼色,埋在宽袖下的手悄悄往上指了指,孙氏了然,话锋一转,对罗氏恭敬道:“婆母,这画是您亲自带回来的,你瞧瞧,到底是不是当初那幅?罗家位列江南三大儒家之一,婆母你更是家中百年难遇的书法奇才,你看看,这题的字可与之前的有出入?”
这世上,有许多人爱临摹名家的字画,模仿得惟妙惟肖的不在少数,但与真迹一般无二的,恐怕走不出一手之数。
罗氏自恃辨认真品和赝品的能力还是有的。她从孙氏手里接过字画,仔细端详了一番。只见其画浓淡合宜、点染有度,其字笔锋犀利、力透纸背。无论是画还是字,收尾处都干练飘逸,如行云流水,不显半分拖沓,看得出是一气呵成。
她叹了口气:“不是临摹之品。”
此话一出,孙氏和大夫人俱是一喜。大夫人状似无比为难道:“母亲,您再瞧瞧吧,别冤枉了玥儿。”
桑玥接过大夫人的话柄,殷殷切切道:“我就知道母亲是真心疼我。”
经历方才那么一茬,大夫人可不敢再随意接她的话。
桑玥抿唇一笑,娓娓道来:“这幅字画的纸张是定国公府惯用的扬州宣纸,墨汁是我一贯青睐的云阳浓墨,字体是我擅长的簪花小楷……”
孙氏打断桑玥,得意一笑:“婆母,她自己承认了!”
韩天宇的目光从头到尾就没离开过桑玥,他很好奇,一个年龄比韩玲秀还小的人,怎么会有一种稳如泰山的气势?面对长辈的咄咄逼人、众人的异样眼神,她笑得那么淡雅秀美,仿佛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根本不是她。
桑玥将方才的话说完:“可它并非出自我手。”
“你还想抵赖?”
桑玥颇觉好笑地摇摇头,她环视一周,视线落在轩窗旁的一幅山水画上,用手指过去,道:“请问那幅画是多久前买回丞相府的?”
“是三月初三,我随母亲去逛街,买回来孝敬祖母的。”
众人侧目,发现回话之人竟是韩天宇,都在心里惊诧了一把。这个韩天宇,天资聪颖、才华横溢,一岁认字,三岁作诗,七岁博通古今,九岁与状元郎辩论“商农孰轻孰重”,竟打成了平手。
他虽是庶孙,却深得韩丞相器重。因此他的心性也颇有些孤傲,鲜与人搭话。可方才,他竟然主动回答了桑玥的提问。
桑玥面向罗氏,道:“外祖母,可否请人将画取下来?”
桑玥话音刚落,韩天宇就搬了个凳子放在墙边,亲自将画取了下来,行至桑玥身旁,道:“玥姐姐,给。”
桑玥摸了摸他的头,笑道:“真乖。”
她从韩天宇拿过画,递到罗氏的面前,道:“外祖母,丞相府是仿造江南园林建造的,湖泊、深潭、池塘不知凡几,几乎占了大半个府邸,所以丞相府的湿气极重。”
“您瞧,花厅内光线充足,又十分通风,这幅画摸起来都有些潮意。那么,光线不如花厅充足、通风又欠佳的闺房,里面的字画又怎会那般干燥呢?就算闺房内的环境与花厅一样,我送画给您的日子是二月底,观音送子图也该比这幅山水画更潮才是。”
“所以,这幅画,不管是不是出自我的手,都是最近几日才进的丞相府。请问二舅母是何时滑胎的?”
萧氏顿了顿,道:“三日前。”
“夹竹桃花香馥郁,为了不让墨汁被它的香味所夺,所以分量下得极轻。如此轻的分量,不闻个十数天,根本无碍。何况,二舅母怀胎四月有余,胎儿早已坐稳。不下狠药,这胎……堕不下来!”
桑玥的话如一道平地惊雷,炸得众人心口一颤。桑玥什么意思?她是说毒害萧氏的另有其人?
韩天宇望进桑玥幽静深邃的眸,那里清冷、洁净,似一片雪域高原,透着俯瞰天下、睥睨万象的孤傲。他暮然得出一个结论:今日种种竟是半点没入她的眼!
“祖母,如果大爷爷亲自临摹一幅字画,您可辨得出真品和赝品?”
韩天宇口中的大爷爷便是江南的罗家家主、罗氏的大哥罗永,与陈逊、翁铭并称南越三绝。他们在儒学上、文学上已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罗氏是断然辨不出他们所临摹的作品和原品的。
罗氏看向韩天宇,这个宝贝孙子向来帮理不帮亲,难道说连他都瞧出端倪了?
桑玥云淡风轻地扯了句:“听闻几日前翁铭老先生被摄政王请来京城,给当今圣上做老师去了。”
事情进展到这里,已经没有桑玥的什么事。幕后黑手很明显:有机会对萧氏下手的是孙氏,但能请动翁旭临摹字画的只有大夫人。端看罗氏是要姑息养奸还是严惩不贷了。
不过,貌似罗氏想姑息养奸也没机会了,因为韩天宇已经气呼呼地跑了出去。他明白罗氏心肠软,唯有韩丞相能还萧氏一个公道。
这项计划原本天衣无缝,先是将画偷出,请翁铭用混了夹竹桃汁液的墨汁临摹一幅,再将画换入萧氏房内,最后给萧氏吃了夹竹桃的汁液做成的糕点。这样一来,既除掉了萧氏腹中的孩子,又嫁祸给了桑玥。
原本大夫人想过要推迟几日,但她从柔儿口中得知赏花宴上发生的种种后,觉得再也不能留着桑玥了,哪怕一天都不行!如果……如果她沉住气,再多熬上一段时间,也不至于被桑玥发现纸张干燥这一特点。
可恶!她在丞相府生活了那么多年,居然忽略了这个细节!
韩丞相下朝回府后,韩天宇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韩丞相二话不说,将韩珍和孙氏叫去了书房。
桑玥百无聊赖,在丞相府的小河畔散起了步。莲珠抱着小慕儿跟在身后,小慕儿似乎很喜欢这种凉爽惬意的环境,一个翻身挣脱了莲珠的禁锢,跳到地上摔了个嘴啃泥。它咕噜一下站起,抖了抖身上的灰尘,开始蹦蹦跳跳,玩得不亦乐乎。
“嗷嗷嗷!”小慕儿骤然掉过头,对着桑玥来时的方向叫了起来。
桑玥和莲珠回头,却见韩天宇立在一颗柳树下,面含微笑地看着她。千条万条的柔柳,像极了一根根黄绿相间的发带,春风拂过,竟缠绕出几分缱绻之美。
韩天宇见桑玥发现了他,便扒开柳条行至她面前,含了一分羞,道:“玥姐姐。”
韩天宇今年十岁,长得浓眉大眼、唇红齿白,一笑还有两个十分可爱的酒窝,桑玥忍不住探出手,又摸了摸他的头,微笑道:“天宇个子挺高啊,都快赶上我的了。”
韩天宇笑得和煦,心里却诽谤,明明就比你高,好不好?
桑玥忽然俯下身将小慕儿抱了起来,递给韩天宇:“给,准你玩一会儿。”
韩天宇神色一暗,道:“玥姐姐,我不喜欢宠物。”
不是因为小慕儿才跟来的?桑玥轻笑一声:“这样啊,我误会了,还以为你一直跟着我们呢。”
韩天宇的眸中似有辉光攒动,他摊开掌心,露出一个精致的方块:“玥姐姐,送给你。”
桑玥看了韩天宇一眼,拿过他的礼物,一看才知是一枚印章,刻着“桑玥亲启”四个字。瞧着周身的纹路崭新、白而不滑,桑玥笑道:“刚做的?”
“嗯,我亲手做的,谢谢你替我母亲找到了凶手。”
一个十岁的孩子,亲手刻印章?那么他的手……桑玥一把拉出韩天宇负于身后的另一只手,只见娇嫩的掌面上布满了大小不一的血泡和创口,有的已经凝固,有的还在渗血。桑玥淡淡扫了他一眼,将印章塞回他的手里,道:“我没有帮你,我只是在给自己洗脱冤情。再者,你这种有负担的感谢,我要不起。”
韩天宇似懂非懂,眸子里快要流出泪来:“玥姐姐,不管你的初衷是什么,替我母亲抓获真凶是事实,所以,我一定要谢你。”
桑玥抱起小慕儿,云淡风轻道:“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能怎么感谢我?你有的我都有;你没有的,我不奢望有。啊,我想到了,你这么博学多才,等你成为状元郎、入朝为官的那天,或许我能用得着你吧。”
说完,桑玥抱着小慕儿,头也不回地走了。她没想到的是,今日随口丢出的一番话,竟然改变了韩天宇一生的命运。
守在远处的奶娘见到韩天宇居然对一个名义上的表姐谈笑风生,惊诧得目瞪口呆。要知道,除了至亲的祖父、祖母和父母,韩天宇从不对府里的任何人笑。真是……太奇怪了!
一直用过了午膳,韩丞相仍没放孙氏和韩珍出来。倒是桑楚沐下朝回府后,听说桑玥被大夫人带去了丞相府,心里疑惑,便寻上门来了。桑楚沐了解了事情的始末,气得浑身发抖。他当然明白孙氏根本请不动翁铭,只有韩珍可以!
虽然韩丞相一再保证此事与韩珍无关,但桑楚沐不会信了。他没想到韩珍在府里动不了玥儿,便将玥儿骗来丞相府,想通过孙氏的手除去玥儿。真不敢想象,如果玥儿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她们那群人将会怎样严刑拷打玥儿?
临行前,桑楚沐对韩丞相和罗氏说:“岳父、岳母,珍儿难得回趟门子,让她多住几日,在你们身边尽孝吧。过段时间,我再来接她回府。”
韩丞相和罗氏互视一眼,心下了然,桑楚沐是真怒了。
桑玥心里冷笑,一个月是一段时间,一年也是一段时间,呵,大夫人,好好享受娘家的温馨吧,下次见你时也不知是一堆白骨还是一个疯子?
回府后,桑玥直接去了五姨娘的院子,在门口看到子归像座雕塑似的迎风而立,面无表情。子归的五官小巧玲珑,身姿曼妙。只是从来不笑,对谁都是冷冷的,桑玥有时候会想,把子归和慕容歆放在一起,究竟谁更能消暑?
子归对桑玥行了一礼:“奴婢见过二小姐。”
桑玥抬手示意她平身:“我不在的这些时辰,可有人试图接近五姨娘或传话给五姨娘?”
“有,王妈妈送了栗子糕过来,三小姐送了酥油茶过来,还有两名长乐轩的下人在不远处嚷嚷,不过都被奴婢打发了。”
大夫人的确留了后招。她原本打算让王妈妈借着送糕点的机会,绘声绘色地阐述桑玥在丞相府如何出了事、如何命在旦夕。五姨娘救女心切,加上王妈妈从旁唆使,她一定会跑去丞相府求情。一旦踏出定国公府的门,路上的意外可多的是了,谁也查不到大夫人的头上。
谁知桑玥提前一步嗅到了阴谋的味道,拜托九姨娘带子归守住院子,不让任何风声传入。
春光明媚,碧草青青。一路上都是欣欣向荣的景象,桑玥得了桑楚沐的批准,带着九姨娘和五姨娘去往了普陀寺。
普陀寺是城郊十里以东的一座大型寺庙,香火鼎盛、香客络绎不绝,大部分人都是奔着灵慧大师的名头而来,但并非谁都能见到那位传说中的灵慧大师。
他有三不见:
名声不好的,不见!
皇室之人,不见!
看不对眼的,不见!
当桑玥听到第三条的时候,笑得几乎呛到了,有第三条,还要前面两条干嘛?
所以,每个去普陀寺的人都又憧憬又忐忑,憧憬的是,如果自己患有疑难杂症,这位大师一定能够治好;忐忑的是,就怕人家根本不见自己!
当然,来普陀寺的也不一定全是寻医问药的,也有些年轻女子求姻缘。今日真是赶巧,寺里就来了位贵人。
轿子在离寺庙约五里的地方被迫停了下来,车夫说道:“启禀二小姐,前面的路被封了。”
“你且稍安勿躁,去打听为何封路,想必是位贵人,别冲撞了。”桑玥淡淡吩咐道。
“是!”
过了一会儿车夫回来了:“二小姐,恬郡主在寺里面上香。”
“这个恬郡主,来头似乎不小。”九姨娘笑着说了句。
桑玥挑开窗帘往外看,蜿蜒的小道上堵满了马车,看样子,恬郡主去了不少时辰。她接过九姨娘的话柄:“毕竟是太后的养女,太后对她是极宠爱的,听说过得比普通公主还要好,说是纵容也不为过。”其实她有些不理解,不过是个养女而已,为何要纵容成那般样子?
九姨娘似乎对这个恬郡主很感兴趣,若有所思道:“无事无非无烦恼,有因有果有菩提,纵容过度,未必是好事。太后存的什么心思,谁又猜得到呢?”
桑玥微微侧目,九姨娘话里的意思,好像太后是为了宠坏恬郡主而去纵容她,可一个宠坏了的养女儿对太后有什么用?难不成像大夫人一样,将她卖了谋得几分利益?可若真打的那样的主意,应该严格管教才是。
“二小姐,是等着,还是打道回府?”车夫在外面问道。
桑玥看了眼五姨娘,她眸中满是期待,于是对车夫说:“等着吧,恬郡主应该快出来了。”
五姨娘感激地看着桑玥,这个女儿是懂她的。确切地说玥儿极善于察言观色,她总能十分轻易地猜中别人的心思。她同大夫人和大小姐的斗争,五姨娘看在眼里、忧在心里。五姨娘虽无计可施,但在必要的时候,便是拼了命也不会成为女儿的累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