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柔身穿白色软银轻罗百合裙、玫红色如意云纹衫,为了遮掩脸上细长的疤痕,脸上扑了厚厚的妆粉。乍一看去,倒是瞧不出瑕疵。
蒋茹直勾勾地盯着桑柔的脸,半响后,有些讨好地问道:“我听说你受伤之后,靖王殿下和慕容世子都给你送药了,有没有这回事?”
桑柔点点头,端起茶茗了一口,淡淡“嗯”了一声。
严婷兰睨了桑柔一眼,露出一个浅笑,眸子里的神采却不尽是友好:“好像慕容世子公务繁忙,让慕容公子代为送去的。”
蒋茹惊呼一声:“真的呀?桑柔你的面子好大!我祖父去年寿辰,给摄政王府下了帖子,慕容公子都没来呢,该不会是……慕容公子也喜欢上你了吧?”
桑柔面色极其不自然,她右唇角勾起,勉力一笑,用茶杯挡住唇,道:“怎么会?蒋茹你想多了。”
一句话,细心的楚纤纤便听出了异样。桑柔的吐字并不十分清晰,就像半张嘴被缝合了似的。但楚纤纤不是那种搬弄是非之人,在心里疑惑一下就好,当众挑明给人难堪的事她还不屑于做。
严婷兰就不同了,她向来是无事不欢:“桑柔,你出声好奇怪,该不会是脸没好利索,又或者……落下病根了吧?”
桑柔的手一偏,洒了几滴茶水。病根?不,不会的,她只是没有痊愈,不是病根!她深吸一口气,胸口传来一阵锥心刺骨的痛。说来也怪,脸上的伤口恢复得很快,胸部的伤口却无法长合,每天渗血,原本今日母亲不许她来赴宴,让她在家好生养伤,但她哪里能放过任何一个将桑玥比下去的机会?
出发前,她在伤口处垫上一块去了浆的绢布,并用布条将胸部紧紧地缠绕了好几圈,就是不希望伤口的血渗出来。结果的确不会渗血,可也严重不透气。才出来一个时辰,她已经感觉伤口粘腻得紧,被压迫得剧痛的同时又有些瘙痒,就像先往伤口撒把盐,再投放一群蚂蚁。个中滋味,只有当事人明了。
原本她很想趁着喝茶的机会,用宽袖遮挡,另一手将布条拉送些,但被蒋茹和严婷兰不停追问,她只得放弃手里的动作,与她们聊起了天。
她捂住左脸,柳眉紧蹙道:“我的脸受过伤,太医说得要过一段时日才能恢复,在那之前,不能用力扯到伤口,所以我说话才这么小心翼翼。”
蒋茹杏眼圆瞪道:“桑柔,你是不是面瘫了?”
桑柔勃然大怒,一改往日娇柔形象:“蒋茹!你怎么说话的?我只是旧伤未愈!哪里面瘫?你哪只眼看见我面瘫?”
桑柔轻言轻语地说话还不太明显,但这么一顿厉喝,斜嘴的症状袒露无疑,果然是面瘫了,至少是半边脸面瘫。
蒋茹和严婷兰低低地笑出了声,前者是觉得好玩儿,后者是幸灾乐祸,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听在桑柔的耳朵里全都是讽刺的意味。楚纤纤神色淡淡,无悲无喜,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我懒得与你们一般见识!”桑柔冷冷地扫了她们一眼,起身离开了御花园。而本该在御花园门口的西红也不见了踪影,这让桑柔越发来火,脚底生风,不管不顾地误入了一处山石环抱的隐蔽之地,四周有人工水渠在缓缓淌着清水,偌大的石板路上有一方石桌、四个石凳。
忽然,一道青色身影绕至桑柔身前,几乎吓得她花容失色。
“桑柔!总算找到你了!”
桑柔看清来人是曲修宜,震惊之余,怒气更甚,年前的一幕幕像流星一般闪过她的脑海。要不是曲修宜上定国公府胡闹、一口咬定自己与他已有夫妻之实,她会被迫接受老嬷嬷的验身?
“曲修宜,你来这里干什么?”
曲修宜面色铁青,指着桑柔的鼻子道:“我干什么?我当然是来找你算账!我就说上次那事儿很诡异,今儿方知是你给我下了五石散,我才会出现那些不该有的幻觉!你原本打算利用我毁去桑玥的清白,是不是?你知道那次大闹定国公府后后,我被我禁了一个整整一个月的足,还挨了家法!”
桑柔冷哼一声,强装镇定道:“这些话谁告诉你的?你别听他人胡言乱语,我根本不知道什么五石散!还有,你被禁足、挨了家法是咎由自取,谁让你去我家闹的?我……我还没怪你害我被人验身呢!”
曲修宜捋了捋袖子,眼含凶光道:“你的贴身丫鬟叫西红,没错吧?她说的话还能有假?哼!要不是你横插一杠子,桑玥早就被指婚给我做媳妇儿了!你赔我一个媳妇儿!你赔我一个媳妇儿!”
不论是除夕宴还是靖王府的骑射比赛,曲修宜其实都有在场,见过了桑玥的光彩夺目后,对于这个本该唾手可得却不翼而飞的媳妇儿就越发心痒难耐了,而害他失去桑玥的罪魁祸首就是桑柔!
曲修宜魔怔了似的朝桑柔扑了上去,将她按倒在石桌上,双手死死地掐住她的脖子。桑柔死命挣扎,用手捶着曲修宜的胸膛。然而对于一个在气头上的人来说,桑柔的这点力度与挠痒痒差不多。
桑柔渐渐呼不过气来,伴随着她的剧烈动作,胸部的伤口似被重新撕裂了一般,痛得她快要昏厥过去。
“曲……曲……你……放……”她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桑柔连求饶都无法成功表达,曲修宜一边掐着一边骂:“敢利用我?你也不想想我曲修宜那么多年的恶名是别人替我混出来的?”反正这个地方隐蔽得很,就算桑柔死在这里,也没人知道是他杀的!
一种史无前例的恐惧轰袭着桑柔的大脑,难道她就要这么死掉了?“救……救……命……”
或许是上天听到了她的请求,她只觉得呼吸陡然一顺畅,回过神来时,曲修宜已经倒在了地上。
“咳咳咳……”桑柔剧烈地咳嗽,引动胸口的伤口传来阵阵尖锐的疼痛。
“桑小姐。”
桑柔睁开双眼,这才看清来人是裴浩然。他背着阳光而立,面部阴暗,但五官刚毅而俊朗,那双深邃如泊的眸子清晰倒映着她有些狼狈的模样。
此时的桑柔犹如在沙漠里行走了良久,终于遇到裴浩然这么一潭清爽的水源,有那么一瞬间,她差点溺在他的眼神里。
裴浩然将桑柔扶了起来,平淡的语气中夹杂了一丝恰如其分的关切:“皇宫虽说守卫森严,但毕竟大得很,这这些隐蔽的地方出点小意外根本无人察觉。桑小姐下次出来,记得带上婢女。”
桑柔看着他举止大方,气定神闲,忽然心生惋惜,如果他不是个商人,该多好!
“多谢裴公子。”
裴浩然再次看到桑柔眼底的惊艳逐渐消弭,但与第一次不同,取而代之的不是轻视,而是惋惜。他暗黑如墨的眸子里闪过一道隐晦难辨的光,从容淡定道:“我送你回御花园。至于曲公子,我会将此事禀报给靖王殿下,相信他会处理好的。”
桑柔惊魂未定,虽碍于男女之防想拒绝裴浩然的好意,但她实在怕得很,于是点点头,随着裴浩然一同往御花园的方向走去。
他们离去后不久,桑玥和莲珠从山石后走出。桑玥淡淡一笑:“西红那边没有露馅儿吧?”
莲珠拍着胸脯道:“绝对没有!奴婢保证她看不出蛛丝马迹,奴婢瞧着时辰,她应该快醒了。”
桑玥舒心一笑,掸了掸裙摆,道:“那走吧,看好戏去。”
却说西红在御花园门口站着,忽然肚子痛想如厕,她便去了趟恭房,谁知从恭房出来不小心滑了一跤,头部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就晕了过去。待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棵大树的后面,她赶紧整了整略有些凌乱的衣衫,浑然没有察觉左边的一颗盘扣不知何时扣错了地儿。她往御花园方向跑去,万一小姐出来看不到自己,以为自己玩忽职守可就不妙了。
西红匆匆忙忙赶到御花园时,正好与桑柔和裴浩然碰了个正着。
“见过小姐,见过裴公子。”西红屈膝行了一礼。
桑柔看着西红气喘吁吁、神色慌乱的样子,暮然忆起曲修宜的话“你的贴身丫鬟叫西红,没错吧?她说的话还能有假?哼!要不是你横插一杠子,桑玥早就被指婚给我做媳妇儿了……”,桑柔沉声道:“你方才去哪儿了?”
裴浩然微微侧目,她的声音怎么有点怪怪的?仿佛打不开似的?
西红据实相告:“奴婢去如厕了。”
“如厕?如厕会如这么久?我方才出御花园你就不在,过了半个时辰,你才姗姗赶来,你究竟背着我偷偷见了什么人?”
这一长串的话出口,裴浩然越发肯定心中的猜测了,桑柔的脸貌似并未痊愈!
西红吓得两腿发抖,颤声道:“奴婢真的去如厕了,但出了恭房后奴婢不小心滑了一跤,然后晕了过去,醒了就立即往这边来了。”
“摔跤也能摔晕过去,你有这么矜贵?”原本因为西红烧了她的被褥床垫,顺带着也烧了慕容锦送给她的彩蛋,她就已经看西红不顺眼,这一次,西红又勾结曲修宜,差点害得她丧命!她还如何容得下这丫鬟?这里是皇宫她不便动手,出了皇宫嘛,自然有的是机会。弄死一个奴婢不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她瞪了西红一眼,道:“再出错仔细你的皮!”
西红吁了口气,浑然不觉她已危在旦夕。
……
御花园内,慕容拓四处寻着桑玥的身影,他一出现在众女的视线,就惹来一阵阵的惊呼。
“天啊!慕容公子来了!”
“恬郡主真厉害,连慕容公子也能请到!”
“发现了没?自除夕宴开始,慕容公子好像变了,他似乎也喜欢这种这样的场合了。”
蒋茹自靖王府一事之后,就像着了魔似的春心大动,对慕容拓是日思夜想。看着慕容拓自凉亭下方潇洒而过,她只觉得一颗芳心就要呼之欲出。
“慕容公子!”蒋茹叫住了慕容拓,飞快地跑下台阶,因过于激动,还剩最后两个台阶时一脚踩空摔了下去。
慕容拓就在她面前,只需探出手就能接住蒋茹。亭子里的严婷兰狠狠地嫉妒了一把,这么好的机会居然被蒋茹给抢了先,这出英雄救美的戏码明日就会传遍这个京城,她蒋茹……被慕容公子给救了!
就在众人为蒋茹的好运而感慨时,慕容拓却往后一退,蒋茹直直摔了个嘴啃泥。
蒋茹痛得两眼冒金星,慕容拓看都懒得看她一眼,冷如寒冰道:“下次别在本公子的面前摔跤,弄脏了本公子的衣服,本公子就剁了你的手!”
蒋茹表白不成反被骂,京城里又多了一段笑料。
慕容拓刚走了两步,却见林妙芝迎面而来。他知道桑玥和林妙芝是闺中好友,看向林妙芝的眼神便也不那般冷冽了。他淡淡道:“林小姐。”
“慕容公子?”林妙芝诧异地望着她,方才蒋茹吃瘪那一幕她可是从头到尾看得真切,这个传说中的恶少真是半点不知怜香惜玉。现在,他在同她讲话?
慕容拓不喜欢别人打量他,哪怕是极其单纯的眼神,他轻咳一声,道:“你看到桑玥了吗?”
原来如此,她就说嘛,慕容拓怎么会高看自己一眼,原来是爱屋及乌。有些事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慕容拓对桑玥有意思,林妙芝早发现了,桑玥那个冰雪聪明的人居然丝毫没有察觉。林妙芝笑得花枝乱颤,道:“我看到了,不过我不告诉你,除非你帮我一个忙。”
这说话的语气简直跟臭丫头一模一样!果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慕容拓冷冷一笑,被桑玥牵着鼻子走是他心甘情愿的,别人么,他可没这个兴趣。他面无表情道:“我只是随口问问,告辞。”
“咻——”
慕容拓欲要转身,忽然一支箭矢自他袖旁驰过,直奔林妙芝的腰腹。要是臭丫头知道她的好友身陷险境,而他在一旁居然袖手旁观,一定会恼他的吧!一念至此,他右手轻抬,出掌如风,两指单扣,轻松地将箭矢震成碎末。
林妙芝顺势望去,只见恬郡主正拿着弓箭款款而来。
她穿着蓝色的曳地水袖百褶凤尾裙,五官精致如刀刻,眉间点一血红朱砂,妖娆得几欲将人的魂魄给摄飞了去。她嫣然一笑,令万千繁花失色,那声更是酥柔得令人陶醉:“拓哥哥,你的武功又大有长进。”
慕容拓对她的笑无动于衷,平静道:“恬儿,下次别再这么胡闹!这是皇宫,你身为一国郡主不能拿人命当儿戏。”
若这些话是出自慕容锦的口,恬郡主不会反驳半句,但慕容拓自己就视人命如草芥,应该不会讲出这么一番大道理才是。难道是因为林妙芝?
恬郡主依旧笑得嫣然,天生风韵皆在眉梢、万种风情悉堆眼角:“我本来打算射那只鸟,可惜箭偏了一寸,林小姐不会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吧?”
林妙芝握紧拳头,这个郡主好生跋扈,偏了一寸就差点射死她?这样拙劣的借口她是不会信的!“郡主……”
“妙芝!”桑玥袅袅娉婷而来,打断了林妙芝的话。
恬郡主的视线绕过林妙芝,看向她身后的说话之人,待看清长相后暗自惊诧了一把。
桑玥当然明白恬郡主在惊诧什么,她走过去,拉上林妙珠对恬郡主行了一礼:“见过恬郡主。”
“林小姐你先退下,本郡主有话对桑小姐说。”恬郡主走近桑玥,秀美绝伦的脸上挂着优雅的笑,“为何不穿本郡主送你的裙衫?”
桑玥坦然道:“正因为是郡主所送,所以臣女舍不得穿,日日像个宝贝供着,生怕弄脏了一分一毫、弄坏了一针一线。”
恬郡主用小到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你真是不识好歹!瞧瞧你这副寒酸样子,真是侮了本郡主的眼!早知如此,我就不给你下帖子了。”
说完,恬郡主等待着桑玥的怒火,只要桑玥敢露出一丝愤怒,或者动动手指头,她就立即治她一个不敬之罪。
可桑玥的反应再一次出乎她的意料。桑玥笑容浅浅,语气淡淡:“那么下一次,恬郡主可别看走眼。”
恬郡主气得鼻子冒烟,奈何慕容拓就在身后不远处,她唯有按耐住怒火,莞尔一笑,拉过桑玥的手,咬牙道:“其实我与你开玩笑的,你……啊——”
一声惊呼,桑玥和恬郡主齐齐倒了下去,而桑玥还压在恬郡主的身上。
周围渐渐有了看热闹的人,即便不敢靠近也在一旁默默地关注着。
“你……你放肆!拓哥哥……桑小姐她推我、欺负我!她怪我方才差点误伤了林小姐,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恬郡主美眸含泪,泪光下是无尽的愤怒,她不过是装出被桑玥推了一把的样子,桑玥却发握住她的手一并倒了下来。
桑玥一定是故意的!
桑玥心里冷笑,设计人的手段,恬郡主实在嫩了许多。不过,她倒要看看,慕容拓究竟会不会中计?
慕容拓不理会恬郡主的哭诉,他相信桑玥不会做这种事,她真要报复,会杀人与无形,而非用这种打草惊蛇的方式。即便桑玥真的欺负了恬郡主,那又怎样?
他将桑玥扶了起来,冷冷地看向恬郡主,淡道:“好了,恬郡主,看在我大哥的份儿上,我只当是误会一场。下次你要摔跤呢,离别人远点,免得殃及无辜。”
明明是桑玥压在了她的身上,拓哥哥却说她殃及了桑玥?他究竟是看清了她的动作,还是他不分青红皂白也要袒护桑玥?
此时恬郡主已被两名宫女扶了起来,她气得胸口发堵,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慕容拓只顾着桑玥,完全不理会她这个郡主,叫她颜面何存?偏她还不能发怒,她是高高在上的郡主,时刻要保持礼仪微笑。忽然,她的脑海中闪过一道金芒,瞬间将她的怒意冲散了不少。她拍拍裙子,优雅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