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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节
    该不该问一声呢?崔绎在犹豫,持盈今天的表现实在是和往常不太一样,别的且不说,光是那勾着舌头拖上街的建议,以她从前的性子,是完全不可能提出的,自己一直担心的都是她太过仁慈,然而今天持盈竟表现出这么冷血无情的一面,着实是吓了他一跳。

    可如果问了,持盈会不会反而觉得自己对她的做法感到不满?

    “你在生我的气吗?”他还没决定好,持盈就倚在石栏上主动问道。

    崔绎愣愣地摇头:“不,为何要生气?”

    持盈出神地望着池中的残花,道:“我说要重罚钟年,你不是不赞成吗?”

    “你也是为我好,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崔绎微微有些慌,辩解道,“我也想重罚他,可是方大人所言不无道理,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做了,大臣和百姓们都会害怕,到时候情况可能反而会更糟。”

    他说话时,持盈一直看着池面,不声不响,面无表情。

    崔绎叹气道:“不过你会说出那样的话来,我的确是吃了一惊,你怎么会那样想?那不太像你一贯的作风。”

    持盈莞尔,反问道:“我不像从前那么软弱慈悲,你不喜欢了?”

    崔绎哭笑不得道:“怎么会!我就怕你对谁都抱着三分善念,最后反而害了自己,只是觉得很意外而已。”

    持盈笑了笑,敛下眼睑,轻声说:“没什么可意外的,有些话,我迟早要说,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你反对,或许还更好。”

    崔绎一愣,忽然就明白了过来——

    朝野关于他事事对持盈言听计从早有非议,堂堂一国之君,难道竟是个傀儡?大楚的江山政权,竟是由一个女人在掌控着?皇帝登基以后不愿纳妃,是因为原配善妒?……种种猜测,从未停止,只是崔绎一直努力将之阻隔在宫门外,不想持盈不开心。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崔绎有些气馁。

    “知道什么?”持盈反而有些莫名。

    崔绎疑惑地问:“你不知道?那你为何要故意说这种容易惹人非议的话?”

    持盈越发云里雾中:“你说的知道到底是指什么?我是不想你被人说事事都听我的,当然要给你机会当众证明自己。”

    崔绎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既感动又心酸,忍不住将她拥入怀中,感慨地道:“你为我牺牲的实在太多太多了,而我能为你做的却太少太少。”

    “没有这回事,”持盈仰起头,抚摸着他的脸颊,微笑道,“我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

    说着又忍不住有些黯然:“只可惜绿娉……”

    崔绎也是惋惜地道:“人各有命,绿娉已经死了,我们再伤心难过也是无用,好在她总算没有冤死,该怎么追封她,等二舅养好了伤,再同他商量便是。”

    持盈无声地点点头,闭上眼,长叹一声。

    这个聪颖灵慧、又端庄识大体的女子,终究还是没能圆她嫁给将军的美梦,或许是命中注定福薄,如果上天垂怜,只盼她来生能够心想事成,不要再被卷进这许多的无奈之中了。

    162、君王担待

    钟年瞒天过海不成,反被自己老爹揭了底,欺君、蔑君、意图造反,三大罪名落下来,原本是足以让钟家满门抄斩了,但崔绎却并不打算这么做。

    “朕登基还不足一年,不宜大开杀戒,何况钟家当初亦是保驾有功,怎能一竿子撩翻一船人?”散朝后,崔绎将几名老臣召到御书房,讨论起如何处理钟家的事。

    方尚书拱手道:“皇上宅心仁厚,实属难得,可若不重办钟家,往后居功之臣纷纷效仿又该如何是好?”

    一旁的李尚书则不以为然:“哪里会有这么多想要造反的人,钟年不过是个贪得无厌、鼠目寸光的小儿了,不足以为惧。况且钟远山事先被蒙在鼓里,确实不知情,晏和郡主又已经惨死,皇上若再重办钟家,天下人该怎么看皇上?”

    几名老臣分为两派,一派主张严惩钟家,另一派则主张宽仁以待,双方你来我往,引经据典,争得面红脖子粗,崔绎只端着参茶不说话,一会儿看看这边,一会儿看看那边。

    待老臣们都吵累了,他才说:“朕刚才听了你们说的那些话,其实说来说去都是一个道理——其情可悯其罪当诛,朕说得对不对?”

    众臣一齐稽首:“皇上英明。”

    “那朕有个想法,说出来给众位卿家听一听如何?”

    “臣等洗耳恭听!”

    崔绎把空茶盏往杜衷全手里一递,说道:“钟年撺掇静王造反,钟远山虽不知情,但子不教父之过,他也不能完全脱罪,就拟剥了他江州侯之位,调他到京城朕的脚下来做事,来给朕练兵,也算是他的本行。钟府撤下马碑,钟远山之妻张氏,也是造反的同谋,按律令也应斩首,但念在她是晏和郡主的生母,且二十几年来相夫教子亦是不易,朕就饶她一命,贬为庶人,与其娘家人有亲缘瓜葛之辈,永世不得入后宫、朝堂。”

    “谢家与叶家早有不臣之心,即日起废除谢氏皇后封号,着男的发配岭南,给傩人做奴隶,女的充教坊乐伎,如有人不服,企图反抗,再实行连坐,一人造反,全家斩首。”

    方尚书谨慎地发问:“不知皇上将钟将军召回京城后,打算封他个什么官职?”

    崔绎支着腮帮子唔了一声,漫不经心地道:“随便封他个四品五品的小官做做,不会比诸位大人的乌纱帽大,这一点可以放心。”

    方尚书在内的数名三朝老臣顿时好不尴尬,一个个老脸通红,支支吾吾,不知所云。

    百里赞在一旁忍笑看戏,冷不防崔绎点了他的名:“百里少师怎么看?”

    “回皇上,微臣觉得皇上的处理恰到好处,”百里赞戏谑地笑道,“恩威并施,宽严有度,与皇上圣明之君的名号实在是珠联璧合,相得益彰。”说着挤挤眼——又是娘娘支的招?

    崔绎右手接过茶杯,不置可否地摇摇头——不全是。

    事实上持盈是希望他把钟远山调往凉州,驻守三五年,再请回来,官复原职,只剥夺爵位,俸禄照领,这样既堵住了大臣们的嘴,又能让钟远山有效忠的机会——毕竟崔颉还在西北边不知道哪个旮旯里活蹦乱跳着。

    持盈的想法是,让钟家慢慢与皇室疏远,最后回归一个普通的家族,泯然众人也就罢了,可是崔绎显然有另外的打算,把钟远山调到京城来,官是降了没错,但地位却升了,谁敢在天子脚下对天子的舅舅不敬?等同于变相地保了钟远山的命。

    大臣们退下后,百里赞问:“皇上,先帝逃往西北,入了凉州境内后便不知去向,皇上何不派钟将军前去肃清反贼,好让他戴罪立功?”

    “持盈的想法和你的是一样,都觉得应该把钟远山派去凉州,”崔绎怃然摸着粗糙的下颌道,“可你们有没有想过,二舅他毕竟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再上阵厮杀,朕恐怕他活不到凯旋归来的那一刻。”

    百里赞点点头:“这倒也是,不过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或许钟将军自己也希望能继续为皇上驰骋沙场、平定江山,皇上不如问过他自己的意思,再做决定。”

    崔绎却断然拒绝了他的建议:“不,此事朕意已决,你不必再多说。”

    百里赞不觉惊讶,觉得眼前的帝王都有些陌生了,忍不住问:“臣斗胆问一句,皇上这么安排的用意何在?”

    崔绎竖起最末的两根手指晃了晃,意味深长地说:“朕这么做有两个原因,一个就是刚才朕已经说过的,朕不想看到二舅死在凉州,朕相信朕的母后也不希望会有那一天,而第二个原因……”

    百里赞从他眼里看到了久违的嗜血杀意,一瞬间就明白了过来。

    “朕要御驾亲征。”

    御驾亲征,一个说来容易做来难的词,放眼过去几千年朝代更替,每一朝的开国之君都是在马背上得了天下,可后世子孙却绝少再踏上战场——即使有那么一两个,也不过是为了鼓舞士气,穿着盔甲上去呼喊几声,敌人杀不死,还要己方劳师动众地去保护,说是添乱也不为过。

    可崔绎与他们不同,他是一个在马背上长大的王爷,穿上龙袍就是天子,披上铠甲就是将军,在老将们纷纷告老还乡的今日,年轻的后起之秀也如雨后春笋般接连涌现,可在这些年轻一辈的武将中,却没有一个能赶得上这位年轻的君王。

    新帝要御驾亲征的消息先是在朝堂上传开,然后传到民间,最后才由年娇娇传递进宫,送到持盈的耳边。

    持盈听了这消息,手中的绣活停了下,又若无其事地继续绣了起来。

    年娇娇见她毫无反应,便伸手扯她袖子:“皇贵妃姐姐,你怎么不说话呀,这传闻是真的吗?皇上真的要御驾亲征?”

    持盈微笑道:“这是前朝的事,你若想知道真假,大可问徐将军,何必来我这儿找答案。”

    年娇娇嘟起嘴,不满地小声说:“元恪什么都不告诉我,说我是小孩子,乱听乱讲话。”

    持盈笑起来,摸摸她的头道:“你啊,今年也十六了,可看起来还是一副长不大的模样,难怪徐将军把你当小孩儿看。”

    年娇娇傲娇地一哼:“不说就算了,等再过两年,我就长得比他还高了,到时候我也要拍着他的头叫他小孩儿。”

    持盈忍不住又是笑,笑过之后,心头却是一片惆怅,叹了口气,道:“有时候男人瞒着你一些事,未必是看不起你、不信任你,而是他们想保护你,你明白吗?”

    年娇娇翻眼看着天花板:“他就是看不起我,把我当小孩子看。”

    “再过几年你就懂了。”持盈怅然若失地望向窗外。

    六年。

    本以为很漫长的一段时光,却不知怎的,就如白驹过隙般溜走了,持盈也是在午夜梦回时,才猛然想起来,再过两个月,就是前世崔绎战死白龙岗的日子。

    怎么办?要告诉他吗?承光二年的十月就是你的死期,如果不想死,就哪儿也别去,什么也别做?

    重生以来她改变了太多的东西,但是也有她所不能左右的事,例如崔焕的死,命中注定他在崔颉登基后不到一年里就会被毒杀,即使持盈已经很大程度上使命运发生了偏移,降临在这位王爷头上的厄运还是没能被躲过。

    那么崔绎呢?他又是否能躲过白龙岗身死的劫数?

    持盈对未知的未来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她最初依附于崔绎,就是为了要活下来,然而时至今日,二人之间的感情已经不仅仅是男女之情、夫妻之情可以概括的,如果崔绎不幸身死,她是绝对无法在这个世间独活下去的。

    入夜,云雨缠绵过后,崔绎打了个哈欠,就要闭上眼睡觉,持盈却爬到他胸口上伏着:“应融。”

    崔绎带着一脸事后的慵懒笑了笑,问:“还不够?”

    持盈问:“你要去凉州?”

    崔绎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但并没有否认:“对。”

    “什么时候去?”

    “你放心,我不会去很久,年前一定回来,”崔绎将被子拉过她肩头,免得她着凉,“这一仗非打不可,即使你不同意,我也要去。”

    持盈轻轻摇了摇头:“我没有想阻止你,我想和你一起去。”

    崔绎愣了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想和你一起去,”持盈双手环着他的脖颈,“我不想一个人留在这个冰冷的皇宫里,带我一起去,不管最后你是输是赢,哪怕是死,我也要和你死在一起。”

    崔绎的心脏猝不及防地被这话击中,一瞬间胸腔内甜蜜与苦涩交织杂糅,千言万语也无法概述此刻心情的万分之一,好像所有的表达方式都失去了作用,无论是言语、表情或是动作。

    生则同衾死则同穴,世间至爱至求,莫过如是。

    “你……怎么会突然说这种话?”崔绎匆忙整理好混乱的思绪时,持盈已经伏在他胸前泣不成声了,“别哭,哭什么?”

    前一世的武王崔应融在她的意识里只是一个符号,这一世的他却超越了持盈的父母妹妹,成为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比起亲人的生离死别,她竟更无法接受这个男人会死在自己前面的任何可能。

    一想到他会死在硝烟四起的战场上,会有人用长矛刺穿他的胸膛,或是挥剑砍下他的头颅,那种痛苦就好像已经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一样,当他倒下后,会有马蹄无情地踏过他的躯体,那溅起的泥水和着血,顺着脸颊划过……

    粗糙的手指抹过她的脸颊,擦掉了一滴滑落的泪珠,崔绎半坐起来,将她抱在怀里,又用被子把两人裹起来——虽说这大夏天的也没这必要,但却能给人以安全感,持盈挨着他坚实可靠的胸膛,又被拥在温暖的被窝里,哭了一阵,悲恸劲过去了,人也慢慢冷静下来,不哭了。

    “缓过来了?”崔绎用掌心擦去她睫毛上挂着的泪水,“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一听说我要亲征,就哭得跟个小孩儿似的,从前我要外出打仗的时候你不会这样啊。”

    163、护身之符

    崔绎用掌心擦去她睫毛上挂着的泪水:“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一听说我要亲征,就哭得跟个小孩儿似的,从前我要外出打仗的时候你不会这样啊。”

    持盈无声地摇摇头,不想也不能对他说曾经的那些事,只要崔颉死了,那些就会成为永久的记忆尘埃,再也不用担心有任何一阵风再把它们扬起。

    她只执着地请求:“带我一起去!”

    崔绎看着她,眉头紧皱,心里也很矛盾,从情感上说,他也不想再和持盈分开,但理智却冷静地告诉他,绝对不能带着她一起去,不光因为战场是个刀剑无眼、危险重重的地方,更因为——

    “不行,你不能去,”崔绎用带着玉扳指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哭后的湿润仍没有完全褪去,“你要留下来,替我看着朝廷,守着江山。”

    持盈仍旧固执地摇头:“带我一起去,我从来不稀罕做什么贵妃做什么皇后,我只想和你在一起。”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崔绎过去从未拂逆她的心愿,这次却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般,面对她的哭求,依然坚决:“想想娴儿和皞儿,如果我们都走了他们怎么办?娴儿从前最爱缠着绿娉,现在绿娉死了,你又要离开她一年半载,你不怕她心里难过吗?”

    持盈吸了吸鼻子,把眼泪强忍了回去。崔绎看得心疼不已,将她搂得更紧了:“我生平鲜有败绩,但为不敢说百战百胜,凉州与巴边、察察等国接壤,北边又有北狄虎视眈眈,再加上大哥身边还有个郭子偃,万一我真的中了他们的联合埋伏,回不来,你跟着去,也一起死了,你让皞儿怎么办?他还不到两岁,你让他一个人在宫里,你让他孤立无援地当皇帝?”

    “可是——就算我留下来,又能帮得上他什么呢?朝中大臣都认定我是罪臣之女,你若回不来,我垂帘听政,也镇不住他们啊!”持盈心里其实已经被他说服了,或者说,她先前不顾一切想要抛开的问题,又被他托上了水面。

    崔绎沉声道:“这些问题我都想好了,光是你一个人当然镇不住那帮老不死的,我安排了人留在京城,你手里有兵权,朝堂上有你的喉舌,就不怕他们围攻你。”

    持盈听得心中五味杂陈,既感慨于竟然有一天会是他替自己安排,又不免有点小心眼地想:“你连这都想好了,是不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离开,根本没想过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