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是一个有心投靠己方阵营的人,却不想阴差阳错地成了敌人,从前的郭茂只展示出了过人的交际手腕,有多少才华持盈并不清楚,但从这一世的经历上来看,山简失信于崔颉后,后续的种种布局,应该都是出自此人之手,两次请君入瓮,无一不显示出郭茂在用计上的自信,这绝对是一个棘手的敌人!
“不敢,在下也只是奉命行事,为人臣子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戴将军想必也能够体谅。”郭茂口气还算礼貌温和,但态度却十分坚决,双方在城门口僵持不下。
戴将军一时拿他没辙,只能鼓起眼睛瞪着他。
翟让手里的缰绳时而握紧时而松开,犹豫不决。
就在这时,远处跑来一人,口中高喊:“郭大人!定华门前拦住一辆马车,车上一男一女遮遮掩掩,行迹鬼祟,请大人过去看看!”
113、得来不易
城门都开了,半路却杀出个程咬金,一边是紧咬不放的郭茂,一边是随时会倒戈的翟让,崔绎已经不顾阻拦地准备好了暗器,随时准备冲出去杀了郭茂硬闯出城。
就在这时候,城墙根下一人远远跑来,口中高喊:“郭大人!定华门前有一辆马车深夜出城,被小的们拦了下来了!”
郭茂小眼一亮,马上问:“车上是什么人?”
那士兵答道:“一男一女,男的像是个会武的,女的细皮嫩肉,两人怎么也不肯下车,也不肯说明来历,那男的一副还准备动手的样子,请大人过去看看吧!”
郭茂眼中疑惑的光一闪,又回头看了看翟让驾驶的马车。戴将军气呼呼地道:“郭大人要拦的车已经拦到了,还要扣着老夫的女儿女婿不放吗?还是,郭大人今天非要一睹老夫女儿的真容才肯罢休?”
说着就要去开车门,郭茂见状忙赔礼道:“在下多有得罪,请戴将军多多包涵。”说着快步往定华门方向赶去。
到这时,车内的二人才算松了口气,持盈小声喊:“爹。”
戴将军一挥手:“还不走!”翟让忙一扬皮鞭驾着马车出城去了。
“翟子成果然是个墙头草,咱们差点又给他害死了,”持盈凑到崔绎耳边极小声地说,“赶车的活谁不能做,怎么偏偏叫了他来。”
崔绎也学样附耳低语:“是他自己坚持要来,说是要赎罪,程夫人的事你我本就有愧于他,今后就算扯平了,不能再和此人来往。”
持盈点点头,翟让虽然写得一手好文章,但是文人的骨气一点没有,实在是不可信,继续和他打交道,既会害了自己,也会害了他,还是就此两清,再不来往的好。
由于遇到了意料之外的阻拦,马车一直跑到了贡县、翟让百里赞的老家才停下,崔绎身体强壮,也不在乎这点寒冷,就只有持盈在百里赞的父母家中洗了个澡,百里赞未过门的妻子许氏给她准备了一身干净衣裳,又为他们准备了路上吃的馒头腊肉酱菜等东西,趁着天还没亮,又将他们送上了路。
临行前,持盈对一脸欲言又止的翟让说:“翟大哥,这次多亏了你,我和王爷才能逃出生天,这份恩情我们一辈子都会记得,今夜一别,不知再见何时,万望珍重,将来只要有机会,我定会不惜一切把程姐姐救回来,让你们一家团聚。”
翟让满面愧色,摆了摆手,低下头小声说:“快走吧。”
持盈知道他心中仍然摇摆不定,便不再多说,和崔绎驾着马车匆匆离去。
隔天翟让回到程府,京城里早已经变了天,启圣帝以谋害皇后娘家姐妹的罪名将太后禁足在延寿宫,并将延寿宫上上下下的人更换一新,勒令太后闭门反省,荣家的人岂能依他,纠集起一大帮人到万晟宫前跪着请命,崔颉却以身体不适为由,一整天都没有露面,任他们在寒风中跪了一天。
程扈坐在大堂里等他,翟让头也不敢抬,门也不敢进,低声唤他:“岳父大人。”
“你回来了。”程扈面色灰黄,像是一夜间又老了许多岁。
翟让低了低头:“嗳,王爷他们……已经顺利逃走了,小婿……”似有千言万语,却又都咽了回去,一句也说不出来。
程扈的声音就像是在拉一只破了的风箱般,伴随着断断续续的咳嗽声:“走了就好,走了……子成啊。”
“小婿在。”
“你也去收收东西,带着舒锦,走吧。”
翟让蓦然大惊,抬起头来:“岳父大人?”
程扈浑浊的眼中蕴满了苦涩:“昨晚转移郭子偃注意力的马车,是我派去的,一旦皇上发现长孙夫人逃了,立刻会去拷问那对冒充王爷和夫人的男女,我已对他们说过,受了刑不必硬扛,招了便是。”
翟让瞬间脸色煞白,结结巴巴地叫道:“岳父大人!这——您——!”
程扈脸上的皱纹耸动了几下,似乎是想笑,可惜力不从心:“你不必担心,郭子偃并未真正看到马车里坐着谁,就算怀疑你,也没有证据,你——带着舒锦,回去,回贡县,你爹娘身边去,离开了京城,你便不再是威胁,皇上不会难为你。”
翟让心中的愧疚瞬间如巨浪拍顶,彻底淹没了他,他双膝一软,噗通地跪倒在堂屋门前:“岳父大人!”
程扈最后呵呵了两声,脑袋一耷,嘴角流下一股黑血。
“岳父大人——!”
启圣二年三月十五,程扈在家中服毒自尽,女婿翟让带着幼女翟舒锦黯然离开京城,返回贡县,与此同时,毫不知情的崔绎持盈二人正快马加鞭,沿着官道一路赶往江州。
马车在路边停了下来,迷迷糊糊打着盹的持盈揉着眼睛醒过来,车门打开,崔绎探进头来道:“醒醒,吃点东西再睡。”
持盈打了个呵欠,伸手摸了几下,摸到许氏给的蓝布包,从里面摸出包着馒头的牛皮纸包,递给崔绎,崔绎抓了两个包子在手里,就坐在车辕上狼吞虎咽起来。
“你是怎么知道御膳房的污水渠铁栅栏比别的宽?”持盈掰开一个馒头,在里面夹上腌肉又递过去。
崔绎已经干吞了两个,噎得翻白眼,持盈大笑着把水囊递给他:“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咽下嗓子眼里卡着的馒头面,崔绎咳嗽了几声,回答她:“小时候我调皮,追一只这么大的松鼠,跑到御膳房去,那松鼠吱溜一下就从那缝里钻出去了,我也跟着去钻,结果脑袋卡在里面了。”
持盈刚塞了一口剁腌萝卜,闻言瞬间天女散花一般喷了出来。
崔绎也跟着笑起来,笑容温暖帅气:“好几个侍卫跪在墙边用手掰那铁杆,好容易才把我的脑袋解救出来,为这事我被父皇罚跪了两个时辰,母妃为了替我求情,也在万晟宫外面跪了两个时辰。”
一说到端妃,崔绎忽地就沉默了,持盈正琢磨着安慰他几句,就听崔绎自言自语道:“怀祐没有被皇上抓到,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只要能找到他,把他完好无损地带回燕州,过一辈子,也算不辜负母妃临终前的心愿了。”
“怀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找到的,王爷放心吧!”持盈见他能自己振作起来,而不再像从前受到挫折便垂头丧气,不由十分欣慰,暗道如果太妃在天有灵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一定也能笑着瞑目了。
吃饱喝足后,二人又继续上路,持盈睡了大半天,精神不错,就坐在崔绎身边学赶车,没一会儿还真能赶得有模有样,于是把崔绎撵到车厢里去睡觉,自己驾着车继续赶路。
南行途中没有遇到什么阻碍,崔绎沿途留下了记号,两日后曹迁带着两千亲兵沿着记号追来与他们在京畿与江州交界地带汇合。
钟家的人在冒县接待了他们。
“你是怎么说服钟家人的?”持盈边走边问。
“没什么。”崔绎牵着她的手,身后跟着曹迁,三人快步穿过长廊,去见钟家的代表人。
论身份,崔绎是王爷,钟家是臣子,本应钟家人来叩见他,但现在的情况又不太同于往常,崔绎是作为一个晚生后辈,来求助于母后娘家的人,于是就变成了钟家的人在知县府里等着他去拜见。
持盈笑道:“王爷口才了得,一天不到的功夫就说服了钟家,难道不想炫耀一下?”
崔绎嘴角下撇:“说了没什么。”曹迁跟在后头,忍笑忍得辛苦,持盈实在是莫名其妙,眼看快到了,只得暂时压下疑惑。
到了堂屋门前,持盈看到一个穿着藻绿色官袍的人陪着一个常服的男子,知道是冒县的知县亲自陪着钟家的人在等,只是让她稍微有些惊讶的是,那男子看起来很年轻,造反这么大的事,难道钟家是派了个小辈来和崔绎谈判?
然而等进了堂屋的门,离那人也更近了,持盈才发现“年轻”只是自己的错觉,那人至少也有四十岁了,只是头发油黑,脊背笔挺,一双眼锐利有神,气势隐隐还压了崔绎一个头,心中便已做好了准备,这人定是钟家一个说话极有分量的长辈。
他们一进门,知县马上就从椅子里起来行礼:“下官拜见武王、王妃!二位一路辛苦了。”
崔绎点了个头就算听到了,径直走向坐在上首的中年男子,抱拳鞠躬:“二舅。”
持盈当场就震惊了,眼前这人竟然是钟氏的二哥、江州牧钟远山,钟家这一辈的当家人!
虽然知道钟家肯定得来个有决定权的人,可她怎么也没想到钟远山会亲自来,这个统帅江南三州近三万士兵、镇守沿海二十年,肃清过扰民海寇,平定过西南之乱的大将军,在持盈前世的记忆中,对崔绎这个外甥完全是不闻不问的,就连崔绎死在白龙岗,他也没眨一下眼皮,继续给崔颉当牛做马。
从忠君爱国的角度来说,钟远山是一代楷模,可从人情的角度来说,他给持盈的印象却是冷酷无情的,对于崔绎这个亲外甥,他、以及钟家,都像是完全不在乎,不说帮助了,连关心都没有。
不过嘛……持盈偷看了一下崔绎的脸色,觉得以他从前那心高气傲的劲儿,多半也不屑于依赖母舅家的力量,于是大家谁也不挨着谁,各过各的。
“你就是长孙持盈?”在持盈跟着崔绎行礼后,钟远山徐徐道。
114、二舅刁难
“你就是长孙持盈?”在持盈跟着崔绎行礼后,钟远山徐徐道。
持盈略上前一步,再次欠身行礼:“正是。”
钟远山眯着眼打量她,那神情和崔绎有三五分相似,看来这甥舅俩虽然没怎么见过面,骨子里有些东西还是一样的。
“之前应融以死相逼,要我助他一臂之力,我问他为何突然想要这天下了,他说是因为你。”
持盈怔了怔,但很快就释然了,的确,崔绎是在被迫娶了谢玉婵的那晚,才下定决心要同崔颉争皇位,说是因为自己并不为过。
然而钟远山却话锋一转:“因为你,让他觉得他能够与皇上一搏,能够坐上那九龙金椅,能够成为一代明君。我初听之下,还以为你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现在一看,也没什么不同寻常之处。”看她的眼神颇不以为然。
崔绎眉峰一抖,眉心蹙起,似乎对舅舅的这番话很反感,又不好顶撞。
持盈闻言,莞尔笑道:“二舅此言差矣,持盈是不是三头六臂、有没有过人之处都并不重要,要做皇帝的是王爷,只要王爷有能耐就够了,毕竟种子种下去,最后长出什么是由种子说了算,而不是地说了算。”
堂中三人齐齐愣了下,那知县禁不住赞叹起来:“王妃此言甚妙!”
崔绎也侧过头看着她,表情十分复杂。他从未怀疑过持盈对于自己人生改变的重要作用,招贤纳才,筹粮备战,甚至愿意伏低做小,只为他能有更得力的靠山,更未雨绸缪地做好了被贬谪的准备,从谷种,到农耕技术、医术……凡是可能用到的,她都巨细靡遗地考虑到了,可以说他崔绎能有今天,全都是托持盈的福。
但持盈却对钟远山说,有能耐的是他,而不是自己,便是将这两年来的成就,归功于他。
如此一个深谋远虑、聪慧过人的女子,在面对旁人的质疑时,自比为土地,甘愿默默奉献,而不居功自傲。多少男人梦寐以求的贤内助,不过如是!
“长孙持盈,我承认你的确与众不同,”钟远山也稍微收起了轻视之色,语气变得郑重起来,“不过我还有一句话要告诉你。”
持盈微微一笑:“洗耳恭听。”
钟远山意味深长地道:“倘若土地贫瘠,寸草不生,那么种子再好,也是白搭。”
话语中暗含赞许之意,持盈含笑道谢:“是,多谢二舅教诲。”
至此,对持盈的考验算是暂告一段落,钟远山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润嗓,道:“宣州鱼米丰饶,兵精粮足,不是说打就能打的,你们赶了几天的路,应该很累了,先去休息,明日我们再具体商量。”
他这么说,也就是答应了的意思,崔绎眉头一下子就舒展开了,忙道:“多谢二舅。”
持盈也终于明白了为何之前自己问他是怎么说服钟家人,他三缄其口不愿提起,原来他根本就没摆平人家!钟远山是武将,更是智将,不会因为外甥的三言两语就动摇,毕竟造反不是儿戏,一旦失败就是遗臭万年,在钟远山的眼里,崔绎根本就不堪担天下大任,那么就算是亲外甥,他也不会帮。
如果所有的外戚都像他这样,中原江山定能万世一系,永享太平。
“我说王爷怎么不愿意提,原来王爷说不过二舅。”
回到客房休息后,持盈捶着酸痛的肩膀挤兑道。
崔绎脸一红,死鸭子嘴硬:“谁说我说不过他?多给我点时间我一定能说服他,我是担心你!怕你被你爹还有皇兄抓去,然后这样那样,到时候就算是说服了二舅也晚了!”
持盈啼笑皆非,摆摆手息事宁人地道:“好好好,王爷厉害,王爷最厉害了,明天还要去和二舅商量攻打宣州的事,今晚就早点休息吧!这些天你又是泅水又是赶路的,还要提防朝廷的军队追来,人就没放松过,这么下去身体可吃不消。”
崔绎“唔”了声,趁她转身放帐子之际,从后面一把将人抱住:“是得好好放松一下。”
持盈被他扑得一趔趄:“哎哎哎!我说的不是这个!”崔绎只当没听见,搂着她滚到床上去,再反手扯上帐子,不一会儿里头便传出旖旎的喘息声,木床吱嘎轻晃,直到夜深才停息。
第二天一大早两人就都起了,吃过早饭以后,府里下人来传话说钟远山请他们到书房去商量事情。
持盈在妆镜前反复描眉,崔绎看得无语,道:“又不是新媳妇见公婆,螺黛浓些淡些又有什么关系。”
“王爷还知道这叫螺黛?”持盈揶揄了他一句,“今天的见面非同小可,咱们一会儿要见的,到底是王爷的二舅钟远山,还是朝廷的江州牧钟远山,现在还说不准,所以必须用心。”
崔绎怔了下,反问:“二舅不是已经答应助我了吗?要不也不会请我们过去商量。”
持盈用小指抹了抹眉尾,对着镜子端详自己,总算满意了,这才起身:“没那么简单,二舅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又是一家之主,他的决定,同时决定了整个钟家、整个江州,甚至是天下的命运,王爷等着看吧,一会儿他肯定还要再考验我们几回,王爷心里清楚就行,不必说破,更不要和他吵起来,须记得,自己将来是要做皇帝的人,要有容天下的肚量。”
崔绎笑起来,点点头:“知道了。”
持盈猜得不错,钟远山在书房等他们,并不完全是商量战术,更多的还是要确认这么做是否能成功、是否值得。
三人落座,丫鬟看茶,今天知县就不再做陪,让他们自家人关着门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