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绎的亲笔信和“侥幸逃脱”的运粮兵几乎是同时到达宣州府,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当今圣上启圣帝,再根据谢玉婵的密信指控,谢永倒戈崔颉,出卖全家以求荣的行为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不容置疑的事实,谢效就是再不愿意,也只能相信。
“那……那怎么办啊?老爷,这下可怎么办是好啊?”叶氏也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哭哭啼啼地问。
谢效叹了又叹,在屋里走来走去,一个个主意冒出来,又被他一个个否决。
启圣帝已经知道他在暗中襄助武王,虽然武王被调往燕州,看似是失势了,但流寇劫粮草一事仍能看出,崔颉仍然对这个弟弟十分戒备,绝不会容他有任何翻身的机会,所有与崔绎有关的事,他虽身在紫章城中,却能尽收眼底。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在他一心想要凭借着孝怜皇后生前一句无心之言飞黄腾达的时候,却被自家儿子上屋抽梯,断了后路,为今之计,除了向崔绎低头,牢牢抱紧这棵大树之外,再无其他路可走。
而且还因为窝里出了叛徒,女儿又毁了清白,谢家与武王的友好关系出现了裂痕,从前是崔绎在谢家面前忍气吞声,今后却是谢家在崔绎面前无法抬头,只要崔绎愿意,随时都可以将此事大办,轻则废了谢玉婵的王妃身份,重则将整个谢家一脚踢开,到那时谢家就成了夹在崔颉崔绎这对兄弟中间两头不是人的炮灰,而宣州又是鱼米之乡,无论将来哪一方先发难,都必会伐道宣州,先诛谢家!
谢效愁得胡子都白了,挣扎了许久之后,终于长叹一声,说:“为今之计……只有向王爷道歉,将子昌交给他们任意处置,至于玉婵……”
叶氏紧张不已地问:“玉婵怎样?老爷,玉婵可是你亲生的闺女啊,你可千万不能不管她,我就她这么一个女儿,她要是有个什么闪失……那我也不要活了!”说着又要哭。
谢效彻底不耐烦了:“好了!闭嘴!哭有什么用?你在这儿哭,玉婵就能好起来吗?”
叶氏忙抹抹眼泪不哭了,期待地问:“老爷有什么主意?”
“我能有什么主意,唉……”谢效拍着额头,头痛地道,“你去给玉婵写一封信,告诉她,事已至此,无法挽回,叫她务必夹着尾巴做人,在那长孙持盈面前万万不可再嚣张跋扈,先要保住自己的王妃位置,才可再图其他。”
叶氏心疼女儿,不甘心地道:“咱们玉婵可是名门千金,从来也没受过什么委屈,那长孙持盈不过是个妾,怎么就要在她面前低三下四……”
谢效这下彻底爆了,手里的鼻烟壶用力掼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叶氏被那一声脆响吓得噤了声,直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他。
谢效大发雷霆地吼道:“不过是个妾,不过是个妾!你成天狗眼看人低,自己又高贵得到哪里去了?有本事怎么不见你教出来的女儿把王爷的心攥住?要不是你横竖看子昌他们母子不顺眼,有事没事就去找他们的麻烦,子昌怎么会背叛咱们去投靠皇上?自己酿下的祸根,到现在还不知道悔悟,我看你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叶氏被他骂得哑口无言,只得委委屈屈地去给女儿写信,一边写一边咬牙切齿地盘算着过后要如何恶惩谢永的生母。
而燕州那边,谢永和谢玉婵兄妹俩在王府里的一日三餐,也开始朝着当初持盈在谢家时候的吃食方向发展,最开始还是四菜一汤,两荤三素,渐渐变成一荤两素,再变成两素,最后只剩一碗稀饭和一碟酱菜。
谢玉婵一开始不愿意吃,吵闹了一整天后见没人理她,到了晚饭时候肚子实在饿得不行,只好硬着头皮吃。
但吃了也不饱,半夜饿得肚子咕咕叫,谢玉婵躺在床上想起以前自己锦衣玉食的日子,越想越委屈,眼泪大串大串地掉。
“咣咣咣!”有人敲响了后窗,谢玉婵马上一骨碌爬起来,连滚带爬奔到窗边。
半夜来爬疯子王妃后窗的人,除了亲哥谢永也不会有别人了。
谢永文不成武不就,不过好歹还能爬爬墙,此刻一边拍着身上的青苔和泥灰,一边问:“今天怎么醒这么快?”
谢玉婵肚子饿心情也不好,撒气地用力一推他:“你还问!我都照你说的去做了,为何半点效果也看不见?应融哥哥也不来看我,饭菜也一天比一天差!我饿得哪里睡得着!”
谢永站立不稳,向后一退差点撞翻了花盆架子,一手捂着后腰嘶嘶抽凉气,竭力压低嗓门:“你做什么!我才是要问你,你到底有没有照我说的写?”
“我写了啊,我都照着你说的写了,然后也给应融哥哥了。”
谢永倒抽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问:“你给他做什么!我让你收买丫鬟偷偷送出去,你居然交给他?”
谢玉婵杏眼一翻,有板有眼地说道:“我替他说好话,怎么能不让他知道?他不知道,我不就白说了吗?”
谢永差点没给她气死过去,近乎哀嚎地说:“我的姑奶奶,武王怎样一个人你还不清楚吗?你把信给了他,他能不给长孙持盈?长孙持盈会让你有机会讨好王爷吗?你和她斗了这么久全是输,怎么还不明白呢?”
谢玉婵被他说得知错了,却还不愿承认,犟嘴道:“那我要是不给应融哥哥,他连我有心帮他都不知道呢,就算信没寄出去,可至少我一颗为他好的心他已经收到了啊。”
“唉……你让我说你什么好。”谢永扶着额头无语凝噎,事儿还没办成就想着争功,摊上这样一个妹妹,简直是他最大的不幸。
现在粮食半路不翼而飞,说情的信也没寄出去,谢永直有种回天乏术的悲怆感,想到京城来信中,启圣帝要求自己既要防止崔绎和谢家太亲密,又要防止崔绎过分信赖长孙持盈,任务难度之高,让他几欲撞墙去死。
谢玉婵自然是不知道哥哥心里地崩山摧式的悲愤,见他低头不语,便期待地问:“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呀?应融哥哥那以后也再没来看过我,是不是都被那贱人缠住了,我现在哪儿也去不了,哥,你可一定要帮我啊!”
谢永瞥了她一眼,心情十分复杂。
作为一个妾室所出的长子,谢永和生母没少被大房叶氏欺负,但谢玉婵上头只有他这么一个哥哥,对他虽有些颐指气使,和她娘比起来,总还是不错的,有好东西也会想着他,谢永说不上讨厌她。
可另一方面不可否认的是,自己到京城投奔崔绎的那段期间,明明没做错什么,却因为妹妹的拖累,而在崔绎心中的印象极差,迫不得已选择了为太子做事这条路,这样说来,谢玉婵却又是害他不浅。
“……我知道,你自己收敛一点,别再惹祸了,我再想想办法就是。”
谢永无可奈何地说完,在妹妹殷切的目光中翻窗户走了。
071、心存恐惧
四月下旬,出门打猎的杨琼等三千人回到了燕州府。
“怎么比预计的晚了这么久?”持盈听了前锋回来汇报的情况,有些奇怪地问。杨琼出发的时候是三月中,按计划四月中就该回来了,难道路上遇到了什么事不成?
前锋单膝跪在地上答道:“回夫人,杨将军在雁归山救了一群被北狄人追杀的布夏族牧民,所以返程被耽搁了些,希望夫人不要怪罪。”
持盈大吃一惊,忙问:“布夏族牧民?布夏族怎么会被北狄人追杀呢,有没有问他们原因?”
前锋据实以告:“问了,说是他们自己也不清楚,北狄人把他们一路从朝颜山追到雁归山,已经掳走他们上百名妇女,要不是遇上杨将军,可能就再也出不了雁归山了。”
持盈闻言倒抽一口凉气,眼前一阵晕眩,崔绎忙放下笔上前来将她扶住,同时又问:“救了多少人?”
“不到两千,多是老弱病残,他们的族长也险些命丧北狄人刀下,被杨将军救了,一路用担架抬着回来的。”
崔绎揽着持盈的肩小声安慰:“人活着就好,出去接他们?”
持盈尚处在震惊中,无措地点点头,崔绎便打发前锋下去休息,亲自陪着持盈到城门口去迎接。
杨琼出去的时候带着三千人,轻骑快马,回来却多了几大车兽肉兽皮等物,还捎上了近两千的牧民随行,又有许多是伤病患,老弱妇孺,自然就快不起来了。
“王爷,夫人,”杨琼一看持盈的神情就知道她现在没空关心打猎的收获,于是抬臂向后一指,“人在后面。”持盈匆匆点了个头,就朝队伍末尾奔去。
崔绎原地站着不动,杨琼有些诧异:“王爷不去?”
崔绎摇头:“本王只是顺便出来走走,天天看折子,都快看成斗鸡眼了。”
杨琼正啼笑皆非,忽地听他又说:“你做得很好。”杨琼马上恢复正色,道:“末将还以为王爷会大发雷霆,不让夫人去见那人,毕竟……”
崔绎漫不经心地眯着眼笑了下,说:“他们到底是救过持盈的命,若不设法为他们做点什么,持盈心里就会有个疙瘩,连带着本王也不好过。”
杨琼听他这么说也就放心了,看了一眼队伍末尾,笑着道:“王爷武技超群,夫人足智多谋,王爷与夫人乃是天作之合,岂是寻常人能够拆散的。”
“寻常人啊……”崔绎若有所思地摇头晃脑,顺着他的视线也去看队尾,见以布夏族女子倚在持盈肩头,似乎在哭,持盈一面轻抚她的后脑勺,一面低头询问躺在担架上的那人,说了几句话,那人伸出手,持盈握住了。
崔绎瞬间爆了醋罐子,头上冒青筋:“不行,本王还是得去看看!”说完开足马力朝着那边冲了过去。
杨琼站在原地,一脸囧囧有神的表情,彻底无语了。
博木儿自幼习武,身体强壮,加上军医救治及时,倒是已经没了性命之忧,只是还需卧床休养月余,要想彻底痊愈,说不得要两三个月时间,养伤期间不宜剧烈运动,骑马自然是绝对不行的,这也就意味着布夏人必须在关内留到夏天结束才能走。
对此,博木儿虽然没说什么,但不情愿三个字却写在了脸上——这么想也是情有可原,换做是谁也不愿意接受情敌的施舍,尤其在情敌还稳居上风的时候。
“其他人我都安顿好了,你不用担心,就在这儿好好养伤,有什么需要尽可对下人说。”亲兵们进进出出搬东西,持盈坐在床边的绣凳上,安抚地说道。
博木儿神情冷冷淡淡,听了她的话,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对于他们这番好意既不拒绝也不接受。
桑朵局促不安地小声道:“哥,你好歹说声谢谢啊。”持盈忙说:“说什么谢谢呀,我落难时候不是你们收留我的?在我心里,你们就和我的家人一样,还说谢谢就太见外了。”
桑朵微微低着头,眼角不住地瞥坐在外间虎视眈眈的崔绎。
自从在城门口瞧见持盈和博木儿握了个手,崔绎像只大型牧羊犬一样走到哪儿跟到哪儿,生怕持盈这只小绵羊被博木儿这头大野狼叼了去,他这副警惕的模样在桑朵眼里,就像是不欢迎他们似的,尤其是想到几个月前自己不知好歹地挑拨他们夫妻关系,唯恐崔绎还在记仇,都不敢正眼看他。
外间一座火山,里间一座冰山,桑朵倍感难熬,左右兄长不想说话,还不如把人送走的好,遂扯了扯持盈的袖子:“持盈姐姐,你一定还有很多事要忙吧,就不用守着我们了,我会照顾好我哥的。”
持盈猜她是觉得不自在了,于是点点头:“行,那我就先走了,有什么事你随时来找我,或者叫人去知会我一声,我得空了就过来。”
桑朵答应着,送持盈二人出门去,崔绎不太开心地朝屋里看了一眼,正好和桑朵的目光撞在一块儿,桑朵吓得大气不敢出,马上又低下了头。
“走吧,别打扰他们休息了。”持盈催促着,崔绎眼珠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不过最后决定不说,和持盈一块儿走了。
送走了人,桑朵大松一口气,拍着胸口小跑进里间,坐在床边,语带责备地说:“哥,你就算再怎么不高兴,咱们也还是托了汉人王爷的福才逃出北狄人的手掌心的,不说谢谢,也别摆出那副表情来啊,你这样让持盈多难做啊。”
博木儿仍旧不说话,桑朵不由泄气道:“我看那武王爷表情严肃,满脸不悦,也不知道会不会背着持盈来找我们的麻烦。”
崔绎倒是没这么无聊,他每天被持盈逼迫着看那永远也看不完的折子,忙得压根没空管他们死活,只在每天持盈过来探病的时候例行陪同,和这对兄妹打个照面,从来也不说什么。
燕州没有像样的大夫,万幸持盈在京城时候早有准备,不但向程奉仪学了望闻问切的基本功,还抄了厚厚一叠各种大病小伤的对症方子,又有从京城运出来的一大车名贵药材和谢玉婵预备着给崔绎“调理旧疾”用的种种补品,虽然不太专业,但也勉强够用,调养了半个多月,博木儿的伤势基本痊愈,能下地走路了。
同时,去东阊国买粮的百里赞也终于翻山越岭地回来了。
出了一趟远门回来,百里赞非但没显得疲惫,反而是精神气儿十足,简直是意气风发。
持盈笑道:“先生红光满面的,这是脱胎换骨了?”
小桃酥和主人分别了这么久,今天终于又见着了,迫不及待地就往百里赞身上蹦,百里赞乐呵呵地把它抱起来:“托王爷和夫人的福,此行一切顺利。——喔唷你这只小肥猫,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你跟着夫人倒是吃的好了,怎么重了这么多。”
小桃酥恼羞成怒地“喵”了一声,两个肉垫一齐朝他招呼过去,持盈忍笑忍得辛苦:“先生这话说的,小桃酥怀孕了,等过上个把月小猫生下来,王府里可就热闹了。”
百里赞两眼一亮:“哟~这么说我就要升格做外公了?行啊你我的小闺女。”说着将小桃酥举到脸前蹭了蹭,小桃酥这才矜持地回蹭了几下,窝在他怀里撒娇地甩尾巴。
一院子的人全都给他们逗笑了,谢永似笑非笑地问:“百里先生一路辛苦,不知买了多少粮食?”
百里赞笑眯眯地竖起一根手指,谢永疑道:“一千石?”“一万石,”百里赞欣欣然回答,“东阊国米价比江南各州还要低,不买白不买,我就索性把能买到的粮食全都买了,足足装了五百车,回来的路上可真是走得我胆战心惊啊。”
谢永面色苍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百里赞一个文弱书生,竟然从东阊国买回了一万石的大米?足足是自己借到的两倍之多,东阊的米价到底低到了何种地步啊!
“先生买了一万石,再加上宣州借来的五千石,足够咱们撑到秋天收获了,”持盈掩饰不住地喜上眉梢,“先生辛苦,先回去歇会儿罢,今晚在府里给娴儿办抓周宴,正好大家聚在一起吃个酒。”
百里赞一拍额头:“差点就忘了。”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递给持盈,“给夫人和小姐的,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但图个吉利。”
持盈好奇地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两个小巧的护身符,一个红的写着岁岁平安,不用说是给小崔娴的,另外一个金的,写着早得贵子。
持盈:“……”
崔绎伸头来一看,顿时心花怒放:“好东西!”
持盈闹了个大红脸,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抬头要骂人,百里赞却早有先见之明,脚底抹油跑得没了影儿,只得气恼地跺了跺脚。
当晚,王府里难得地铺张浪费了一回,厨房做了好几个大菜,有不久前杨琼带人猎回来的鹿肉、兔肉,曹迁刚从地里摘回来的新鲜瓜果,还有百里赞不远万里捎回来的一坛子东阊美酒,所有人围坐一桌,共同庆祝小崔娴满周岁。
崔绎喝得兴致高昂,举杯大声道:“诸位,你们既然选择追随本王,就好好干,等将来本王做了皇帝,你们个个都是功臣!要什么就有什么!”
桌上一半以上都是男人,喝了酒以后都跟着起哄,崔绎又趁着酒兴,许诺将来会给他们多少金银多少房产之类,持盈听得又无奈又想笑,等他们闹够了,崔绎坐下来吃菜,才凑近他小声说:“王爷,诺不轻许,故我不负人,诺不轻信,故人不负我,有些话不可说太满才是。”
崔绎先是愣了一下,继而心悦臣服地点点头,沙哑着嗓音道:“我记得了,多谢你,爱妃。”
一句多谢,既是谢她时刻提醒教诲,也是谢她甘冒其险为生下了女儿,更是谢她患难与共、不离不弃。
持盈微微一笑:“夫妻本是一体,何必言谢。”
崔绎遂笑笑不再多说,继续与大家有说有笑地喝酒吃菜。
072、稚女抓周
酒过三巡,宴会的高潮——小崔娴抓周开始了。
罗汉床上铺了一张崭新的草席,五花八门的各种小玩意儿撒得满床都是,有手帕珠花等女孩子的玩意儿,也有木刀木剑等男孩子的玩意儿,用崔绎的话来说就是“本王的女儿说不得将来也是个女中豪杰怎能没有刀剑”,他本来想把星渊剑放到床上去,被持盈坚决地制止了,开玩笑,万一被女儿拔出来割掉一两根手指头可怎么办?
小崔娴刚睡醒就被弄月抱了过来,一头茸毛还乱蓬蓬的,身上穿着小秋早早给准备好的新衣裳,持盈把女儿接过来,抹了抹翘起的发梢,轻轻放在罗汉床中央:“娴儿乖,喜欢什么自己挑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