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秋憋笑道:“是小郡主,夫人昏过去以后王爷吓坏了,大概没听到。”
女孩儿吗……二人同时沉默下来,这么说武王妃的头衔是必然要花落别家了,持盈故作无所谓地耸耸肩,怜爱地用手指蹭了蹭女儿的脸蛋:“女儿好,女儿是爹娘的小棉袄。”
“给我抱抱,你先喝汤吧。”崔绎伸手比划了一下,似乎在犹豫怎么抱比较好。
谁也没有提除夕那晚建元帝说过的话,就好像没那回事儿一样,持盈乖乖喝参汤,崔绎小心翼翼地抱着女儿在旁边看。
月子期间程奉仪来探望过几次,同持盈说起婚约的事,说着说着,便说到了建元帝的那番决定上去,程奉仪长吁短叹,为她的遭遇抱不平,持盈自己倒觉得无所谓——“孩子是无辜的,况且谁也改变不了皇上的决定,又何必天天想着这一茬。”
幸好建元帝还不至于冷血无情到在她坐月子的时候给崔绎娶妻,要不就是持盈再大度量,也得气得呕血。
持盈这边生了孩子,娘家那边也没点动静,不说过来看望看望,连问候一声的意思也没有,虽说武王府庙大僧多不缺他长孙泰那一炷香,但作为亲爹却不闻不问的,别说崔绎心里不爽快,就连旁的人都看不下去了。
“令尊做得这么绝,夫人心里多少还是不太好受吧,”百里赞来探视,坐在外间和她说起这件事时,语气颇为惋惜,“就算是避嫌,也太不自然了,再怎么说,夫人也是长孙大人的亲生女儿,和太子妃一样是嫡出的小姐,皇权争斗面前,人性竟是如此凉薄。”
持盈坐在床上逗孩子,漠不关心地道:“我只求对得起自己的良心,父母生养我十五年,如果只把我当成飞黄腾达的踏脚石,那就随他们去,多说无益。”
百里赞感慨地点点头,又问:“夫人生了个小郡主,皇上一言九鼎,过段时间定会为王爷安排亲事,夫人接下来有什么安排?”
持盈隔着珠帘看了他一眼,说:“先生,先生效忠的人是王爷,这话问起来不太妥当吧?”
百里赞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持盈叹了口气,将睡着的孩子交给奶妈抱走,惆怅地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正妻过门以后,我就不住在这院子里了,王爷平日里就不常在家,三天见不着一面,以后会怎样……难说得很。”
“夫人不相信王爷?”
“相信什么?相信他心里不会再装进别人了?”
百里赞缄默不语,持盈浅浅一笑:“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寻常,就算王爷喜欢上别的女人,我又有资格说什么?信与不信,想与不想,结果都是一样的。”
沉默了许久后,百里赞说道:“其实今天来,还想和夫人说一件事。”
“何事?”问出口的时候,持盈也就想起来了,“是府里的谣言?最近精力不济,倒是忘了这一茬,该是反间计罢。”
百里赞遂将崔焕的阴谋以及破解的过程说了,持盈听得不断点头:“此计不算严密,怕是也只有王爷会上当,倒是王爷为何会怀疑先生与我之间有事,这一点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怀疑这不仅仅是反间计,若只为让王爷怀疑我,大可不必扯上夫人,而且那日谢姑娘出脚伤人,我将夫人送回来的事,只有府里的人才会知道。”
持盈揉了揉太阳穴:“连环计?可为何针对的是我?这府中大大小小的事,我虽提了不少建议,但最终作决定的都是王爷,怎会无端招来暗箭?”
“只怕是府上有内奸,夫人再怎么低调,宫里那位也了若指掌。”百里赞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持盈头疼地皱起眉,总觉得最近脑袋有点不够用:“王爷和太子向来不对付,府里最近又没进新人,怎么会有内奸?”
百里赞峻声道:“未必是最近,暗棋总是在关键的时候才用,月前夫人临盆在即,恰是离间王爷和夫人的最佳机会。”
持盈默默点头,慢吞吞地回忆着自己挨踢那天前后府中的人员流动,似乎除了弄月和杨琼,再没有别的新人了。
他们两个之中有一个是内奸?就机会上来说,自己挨踢的时候他们俩都在场,都有机会看见,不过弄月自从进了王府以后就再没出去过,想递消息给皇后似乎也不大可能,而且她过去是端妃的人,被自己识破过真面目,除非有把柄在皇后手里,否则不至于蠢到做内奸。
那么……是杨琼?
虽然不太相信他会是内奸,但无可否认的一点是,杨琼本就该是太子的人,是被她捷足先登挖过来的,杨琼在收了她的银子到去兵营报道之间,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是空白的,他去做什么了呢?会不会是被太子收买了,然后借机安插到武王府来呢?
持盈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如果是要做内奸,那就不该走军营,自己都已经给他大开方便之门了,直接到王府来做个家丁也比去火字营当新兵,不定何年何月才被崔绎发现要快吧?
而且他还冒着一只手废掉的危险替崔绎挡了一箭,只是卧底的话,没有必要做到这个程度吧?
“夫人?”
百里赞十分抱歉地说:“原是不该在夫人坐月子的时候问东问西的,但我还有一个疑惑,王爷同样也有。”
持盈疲惫地呼了口气,靠在靠枕中看着床帐子:“说罢。”
“夫人真的是听令尊提到过,才向王爷举荐我的吗?”
持盈听了这话瞬间就坐直了身子,张口几次说不出话来,最后萎顿地又倒了回去:“是……是的,不过……爹只提过一次,我只是……恰好路过中庭。”
百里赞皱眉沉思了片刻,迟疑道:“夫人可还记得当时令尊是同何人说起了我?”
这子虚乌有的事,让她现去哪儿找个替罪羊?持盈欲哭无泪,暗暗埋怨自己当初就不该多事,等着百里赞自己上门来不就好了,结果弄得现在收不了场,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三王爷既然能打着我旧友的名号来下反间计,该是与他熟识,夫人以前也说过,三王爷与太子是一伙的,那么身为太傅的长孙大人,也极有可能见过我那旧友,说不定当日与令尊交谈提起我的,就是他。”百里赞并不知道持盈在苦恼什么,只当她是努力回想,于是提醒。
咦,天上掉现成的替罪羊?持盈眼一亮,脱口而出:“那人叫什么名字?”
百里赞答道:“他只对我说自己字符之,至于姓名……”
符之!
持盈气息一窒。
那是三皇子崔焕麾下、素有鬼才之称的毒谋士——山简的字!
044、还施彼身
崔颉身边虽有东宫僚属百多人,但论智谋,绑在一块儿也未必赶得上山简,从前还在东宫的时候,持盈就常听崔颉说山符之足智多谋且用计狠辣,是个成大事的人,可惜不知道为何会甘于蛰伏在崔焕的帐下,若不是有他这个太子慧眼识珠,这一辈子也就是个食客而已了。
早在去年除夕,持盈见到三王妃的时候,就萌发了要将山简从崔焕手中骗过来的念头,但山简这个人长什么样性格如何,她却是一概不知道,单凭一个“想”字就要挖人墙角,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持盈仍然将他写进了名单,作为将来要反间的目标之一。
谁知自己还没找到突破点去反间他,他倒先下手为强,在武王府里动起了手脚。
“夫人?”
持盈猛然惊觉自己反应过于激烈了,虽然外间的百里赞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听她半天不吭声,还以为出了什么事,都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没……没事!”持盈匆匆整理头绪,如果这是山简的反间计,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先生确定那人字符之?”
百里赞自然听出她的紧张,于是郑重其事地回答:“是,符箓的符,之乎者也的之,我与他交换过诗笺,符之不但擅诗文,文采犹在子成之上,而且写得一手好字,比之历代书法大家也不遑多让。”
对了对了,就是这样!持盈为这突如其来的惊喜激动得手都在抖。
因为擅诗文,所以与崔焕投缘,寄身三王府之中;因为与百里赞曾有交情,又不曾通姓名,所以崔焕才能顶着他的名号来下反间计;因为向来用计狠辣,所以即使是暗算朋友,也脸不变色心不跳,更加会挑在自己临盆前夕挑拨他们夫妻关系,只要能达成他的目的。
能做得到这些事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山符之。
持盈顿扫坐月子的憋闷情绪,一下子变得神采奕奕起来:“既然人家战书都下到门口了,哪有避而不战的道理,山符之既然喜欢反间计,咱们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他也尝尝被人反间的滋味。”
百里赞摸了摸下巴,略显遗憾地道:“不瞒夫人,我也这么想过,但太子在王府有内奸,我们在东宫却没有眼线……”
“谁说没有?”持盈愉快地一笑。
再也没有比她这个前太子妃更可怕的眼线了!
“请老三来喝满月酒?”听了她的话后,崔绎满脸疑惑,“我和他素来不亲,话都没说过几句,请来做甚?”
由于还没出月子,持盈暂时还得住在耳房,崔绎嫌主厢一个人睡太冷清,就搬了枕头被子也跑过来住,还被持盈朝笑说“当初谁说怕和人抢床的”——当然,笑过之后就被按在床角狼吻了一通。
持盈坐在摇篮边哄孩子睡觉,头也不回地道:“不光要请三王爷,还得请太子,包括七王爷在内所有行了冠礼,出宫开府的王爷一个不落都得请。”
崔绎下意识地皱起眉,显然是不太情愿,但也知道持盈做事总是有目的的,便问:“你想勾搭老三?”
持盈扑哧一声笑出来:“王爷这是说的哪里话,我喜欢的是英武伟岸的男子汉,放着王爷这现成的大将军不要,跑去勾搭一条豆芽菜,有什么意思?莫不是炒熟了好吃?”
崔绎被她夸得心花怒放,干咳了一声,故作严肃状:“那你让把他们都请来,是想做什么?”
持盈轻轻咬着摇篮,悠然道:“我和先生商量了一下,觉得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三王爷要跟咱们玩反间计,咱们不适当回敬一下似乎太不礼貌了,所以决定借着宝宝满月的机会,回赠他们一个连环反间计。”
“连环反间计?”崔绎掏了掏耳朵眼,想不出来那是个怎样的效果。
“总之王爷等着看就好了,”持盈将孩子哄睡着后,俯下去吻了吻,起身去吹灯,“先生出马,一个顶俩,卸了太子一只翅膀,看他以后还怎么嚣张。”
一转眼孩子满月,各路亲朋好友纷纷前来道贺,程奉仪夫妇俩不用说,曹迁和不久前被提拔为中郎将的杨琼也各自准备了礼物登门道喜,还有素来与崔绎关系亲厚的几位将军,也都携妻儿过来讨酒喝,武王府从过午起就门庭若市,府中下人全都忙得不可开交,管家王伯更是亲自在门口指挥车马。
忽地远处驶来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王伯眯着眼瞧了一会儿,慌忙转头吩咐小厮:“快去通知王爷,太子殿下到了!”
来得正是太子崔颉,太监福德撩起车帘,龙袍的太子钻出车厢,一抖前襟,踩着描金红漆的脚踏下地来,然后回转身去搀扶随后出来的太子妃长孙聆芳。
崔绎和持盈接到小厮的通报,出来正好赶上,兄弟俩皮笑肉不笑地打过了招呼后,长孙聆芳上前拉住姐姐的手,轻声细语道:“半年没见,姐姐可好?”
持盈知道崔颉看着,不敢表现得太亲密,只点头笑答:“我很好,倒是你,怎看起来又清减了几分,可是宫里的菜吃不惯?或是天气太热胃口不佳,该叫御膳房炖点冰糖雪梨羹,祛暑开胃,还能润肺去燥。”
长孙聆芳低低“嗯”了一声,抬起眼怯怯地望了望崔绎,唤道:“姐夫。”
崔绎回了个礼,持盈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这姐妹错开嫁兄弟,称谓可真奇怪,妹妹成了大嫂,弟弟成了姐夫,她管太子叫哥,太子管她叫姐……
正胡思乱想着,又一辆马车缓缓驶了过来,看那车壁上绘的岁寒三友就知道是三王府的车,崔颉一转头,和正要下车崔焕对上了眼,崔焕没料到大哥也会来,脚下一踩空,当着一大群人的面“吧唧”一声摔了个倒栽葱。
崔绎嘴角抽了抽,终于还是忍不住,爆出一阵轰雷般的大笑。
持盈叹了口气,扭过头——虽然不在计划之内,可是……真爽啊!
又折腾了一阵其他几位王爷的车驾也陆陆续续到了,主宾依次就坐,上酒上菜,起舞奏乐。
崔焕坐在自己位置上,鼻孔里还塞着手绢。刚才那一跤摔得太狠,差点没把他这大楚第一儒雅的王爷鼻梁骨给摔断,俊美的脸蛋上也被沙砾划破了几处,不能再喝酒,只一个人端着茶杯闷闷不乐地窝着。
持盈每次看他都忍不住想笑,苦忍了几次后,看时机差不多了,就给百里赞递了个眼色,百里赞会意,端起酒杯过去假装勾搭崔焕。
崔焕正在吃菜,身旁忽然晃过来一个人,恭恭敬敬给他鞠了一躬:“王爷。”抬头一看是百里赞,俊脸顿时扭曲,险些把嘴里的米饭喷出来。
百里赞笑容可掬,像见了老友一般亲切攀谈:“王爷安好?王爷的脸……”
崔焕气得想摔筷子,余光瞥见崔颉在看这边,又不好发作,只得郁闷地摆摆手:“莫再提这事,昨日才听说将有血光之灾,没想到应验得这么快。”
百里赞在他身旁的凳子上坐下,道:“王爷听谁说的?江湖术士的话多作不得准,古人有‘破财消灾’一说,王爷这说不定是‘破相消灾’,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崔焕两眼一突:“你——”
百里赞呵呵两声:“王爷生气了?从前王爷不也笑话我颌下无【纵横】毛办事不牢?”
崔焕张了张口,到底没憋出什么话来,只得自认倒霉:“没有生气,都是开玩笑的,哪里会生气。”
两人一个假装对方是符之,一个假装自己是符之,亲切友好地交谈起来,百里赞挑着过去在贡县游玩时候的事说,三分真,七分假,把崔焕损了个遍体鳞伤,偏偏崔焕还不能反驳,说自己没说过没做过那些事,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苦不堪言。
然而在不知情的外人——比如崔颉眼里,这两人凑到一起去那是相谈甚欢,崔焕背朝这边看不到表情,可百里赞那笑容灿烂的脸却能看得一清二楚,尤其是他好几次哈哈大笑,伸手去拍崔焕的肩,俨然一副哥俩好的架势,几可以假乱真。
“那人是谁,看起来和三弟十分熟络啊。”崔颉故作不知地问,事实上早在百里赞替崔绎牵马去早朝那次,他就已经对这个人留了心眼。
崔绎按着剧本回答:“臣弟家里的说书先生,和三弟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崔颉脸上闪过一丝狐疑的神色,但并不表态,眯着眼远远地打量着百里赞。
百里赞笑眯眯地说:“当初王爷还糊弄我,说什么苟富贵勿相忘,亏我一直记在心上。”
崔焕眼神微微一变,将塞着鼻孔的手绢扯了扔掉,笑道:“苟富贵,勿相忘,本王也一直记着呢,只可惜晚了一步,文誉现在在二皇兄手下做事,前途无量,想来也不稀罕本王这座小庙了。”
“哪里哪里,跟着武王殿下也只是混口饭吃而已,谈不上前途无量,”百里赞唏嘘着,似乎充满了忧虑,“走一步算一步罢了。”
崔焕“哦”地发出一声,尾音上翘,半是试探半是开玩笑地道:“文誉兄志向远大,二皇兄一心想要收复甘州十六郡,以后有的是用得着军师的时候,何愁不能一展抱负?”
百里赞却是模棱两可地笑笑,不予置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