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奉仪又是笑,反问:“那你要是生个女儿呢?”
“那自然就要嫁到程府来做媳妇儿了,”持盈【纵横】满心欢喜地拉着她的手说,“这也算门当户对了吧?”
程奉仪笑着点头:“不错,回头我也和子成商量一下,咱们这就指腹为婚了。”
姐妹俩许久没见,聊得兴高采烈,一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来,持盈才依依不舍地告辞。
上了马车,持盈仍在为指腹为婚的事高兴,小秋在一旁看着,忍不住问:“万一夫人和程夫人生的都是儿子,或者都是女儿,那该怎么办?”
“这有何难?”持盈不禁失笑,“若都是女儿,正好当姐妹养,若是儿子,便结为义兄弟,总不能生来生去都是一样的吧?”
小秋老神在在地点头:“那是那是,夫人终于想开了,还是要多生孩子才是上道,生得多了,总有合适的。”持盈顿时哭笑不得。
马车到了武王府门口,持盈下了车正要进门,原先蹲在路旁的一名妇人突然起身朝她走来:“啊,您是……”
王府门丁马上将她拦住:“什么人!休得冒犯我们家夫人!”
“别动粗!”持盈赶忙制止他们将人推开的举动,又换了温和的语气问那妇人,“您贵姓?”
那妇人看起来有三十岁,一张鹅蛋脸清清秀秀,可惜双眼暗淡无光,若是精神些,倒也不失为一个美人。她将自己拾掇得很整洁,但洗得发白的袖口和打了补丁的裙摆仍然不难看出她家境贫寒,或许是发现了持盈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打量,她有些窘迫地绞着双手,结结巴巴地说:“民妇娘家姓李,夫家姓杨,是来看望我家小叔的。”
姓杨的小叔子……难道是杨琼?持盈道:“您要找的是杨琼杨校尉吧?真是对不住,他并不住在王府,您还是去城外葵字营找他吧。”
李氏急切地大声说:“我去过了!他们说今天公琪跟着王爷去打猎受伤了,送到王府来救治,所以我才来的!”
打猎本来就有一定的危险性,受伤了并不奇怪,只是送到王府来救治这一点有些难以理解,若是伤得重了,该抬去医馆才是,若伤不重,军医处理一下也就行了,王府里又没人懂医,接过来也没用啊。
持盈转头问门丁,确认之前确实有个人被担架抬进门,之后又来了两个御医,应该是伤得不轻,于是对李氏说:“这样吧,你先跟我进去,在堂屋里坐着歇会儿,具体情况等我问过王爷再来告诉你,你看行吗?”
李氏犹豫地问:“不能让我见见他吗?不见到他的人,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啊!”
持盈摇摇头:“要不要见你,取决于杨校尉,而非我,你还是在前院坐着等的好。”
李氏虽然有些不甘,但听了她这话,也只得答应,持盈领着她进了门,着丫鬟们茶水伺候着,自己带着小秋往偏院去。
崔绎正好从一间厢房里出来,持盈马上快步走上前问道:“听说杨公子受伤了?他嫂嫂都追到王府门口来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有人放暗箭,”崔绎的脸色十分难看,话语中带着一股明显的怒火,“是冲着我来的,公琪恰好在我旁边不远,手中又没有长兵,只好用手去抓。”
持盈倒抽一口凉气:“怎么会这样!我还以为是不小心摔了,或者是被误伤……猎场里有刺客?你没事吧?还有其它人受伤吗?刺客抓到了没有?”
崔绎沉默不语,浑身散发着可怕的戾气,持盈看他不像受了伤的样子,心也就放了回去,道:“王爷没事就好,杨公子的手怎么样?”
正好这时曹迁也从屋里出来,见她来了,就向她行礼,持盈问起杨琼的伤势,曹迁答道:“箭刺穿了手心……”之后的话,不用他说,持盈也明白了。
习武之人手至关重要,被一箭射穿手心,手骨和手筋俱断,若接不上,等于就是废了。
持盈不禁感到一阵晕眩,让杨琼参加围猎,本是想要给他一个展示武技的机会,谁知阴错阳差地,竟把他害惨了!再看崔绎的神色,持盈终于明白他为何这么愤怒了,那不是在为有刺客暗杀自己而愤怒,而是在为自己好心办了坏事而自责。
“御医怎么说?能好起来吗?”抱着一丝侥幸,持盈想曹迁询问。
曹迁长叹一口气,愧疚万分地道:“御医说治好的可能性只有一半,而且就算治好,今后用起来也会不如从前灵活。——都是我不好,光顾着打猎,没注意到有刺客溜了进来,末将失察,请王爷重罚!”
崔绎冷冷地道:“先记着,抓到刺客再说。”
持盈也点头道:“对,眼下最重要的是赶紧把刺客抓到,查出幕后指使人,曹将军,你现在马上回西营去,把今天参加围猎的所有人召集起来仔细问一遍,看有没有人注意到刺客,任何细小的线索都不要放过。”
“是!”曹迁马上从地上起来,一抱拳,匆匆离去。
崔绎站在院子里发呆,持盈走到他面前去,用拇指揉了揉他的眉心:“王爷别自责了,谁也不希望发生这种事,只能祈祷杨公子的手能好起来,然后尽快抓到刺客,为他报这一箭之仇。”
崔绎吁出一口气,道:“你今天去了程府?”
持盈马上会意:“刚从程姐姐那儿回来,我再去一次?”
崔绎缓缓摇头,迈步朝院外走去:“不,你去招待公琪的大嫂,我亲自去程府走一趟。”
持盈一想也是,便由他去处理,自己进屋里探望杨琼。
虽说时被一箭射穿了手掌,但杨琼看上去也并没有很委顿,脸色因失血过多而有些灰败,精神气儿倒还可以,见到持盈走进门来,还准备下床来迎接。
“躺着躺着,这种时候就不用拘礼了,”持盈连忙制止他,“杨公子救了王爷的命,该我向杨公子行礼道谢才是。”说着感激地对他福了一福。
杨琼洒然一笑:“夫人言重了,王爷夫人对我恩同再造,这点小事本就是我该做的,哪里敢受夫人的礼,夫人请坐。”
持盈却不忙坐下,而是说:“杨公子放心,王府里有的是上好的药材,王爷已亲自去尚书府请程姐姐,杨公子的手一定会好起来的。”
杨琼看了看自己包裹得如同熊掌般的左手,不太在意地笑笑说:“习武之人哪有不受伤的,能好则好,不能好也随它去,夫人不必放在心上。”
他越是豁达,持盈反而越发惭愧,当年杨琼跟在崔颉身边也没少打硬仗,可从来就没听说他受过什么重伤,这才投奔崔绎不到半年,就废了一只手,实在是越想越觉得对不起他。
“对了,差点忘了,”持盈努力驱散心头的阴云,打起精神来对他说,“我回来的时候在门外遇到个人,她说她是你嫂子,姓李。”
杨琼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好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持盈看他那表情,便知道他一点儿也不想见那李氏,一时有点不知所措,吞吞吐吐道:“要不……我先安排她在王府住下,等你想见她了,再叫丫鬟去请她过来?”
杨琼眉头微微皱起,说:“不必麻烦了,让她回去,就说我大哥已死,我们杨家和她再无关系了,我的死活更无须她来操心,请她不要再来找我了。”
小秋小声嘀咕起来:“这不太好吧,好歹曾经也是一家人……”
持盈赶紧拍了她一下,斥道:“说什么呢,人家的家事,轮得到你来插嘴吗?照着说就是了,去。”小秋只得乖乖去传话。
待丫鬟出去了,持盈才认真地看着杨琼,问:“李氏嫁进杨家,可是有失仪失德之处?”
杨琼一向待人礼貌,这时候口吻却有些生硬:“没有,我大哥死得早,家父不想耽误了她,便让她回家去另外找个男人嫁了,她不肯,家父便将她赶出了家门,之后也回来过几次,但家父都不许她进门,也不收她送来的东西。”
以杨老宁死不愿当祖传银龙枪的气节,拒绝曾经的儿媳的接济也并非不可能的事,持盈之前还在困惑杨琼都穷得要卖身葬父了,哪里又会冒出个嫂子,两个晚辈合计着,总能想法子赚点钱吧,现在倒是都清楚了。
但持盈身为一个女人,又难免同情李氏几分,毕竟夫家的人这么冷漠粗暴地拒绝她的好意,说起来还是有点过分,就像小秋说的,“从前也是一家人”,见一面也不算什么大事。
小秋从前院回来,一脸纠结的表情,半天才说:“那位李氏,她不肯走,说是非要见杨公子一面才安心,奴婢说不行,她就给奴婢跪下了,奴婢只好答应替她来求一声。”
持盈朝杨琼看去,觉得受伤没要他的命,那李氏却能要了他的命,便主动解围:“杨公子既然不想见她,那我亲自去同她说吧,你安心养伤便是。”
“……还是不劳烦夫人了,让她进来吧。”
036、寡嫂纠缠
李氏进门的时候蹑手蹑脚的,生怕弄出什么大动静,进了门也不敢挨床太近,就老远地站在门边,小心翼翼地问:“听说叔叔……受伤了,我心里放不下,伤得可重?有没有什么我能做的?”
杨琼的神色十分的不自然,冷冰冰硬邦邦地回答:“一点小伤,没什么大碍,请回吧。”
李氏嘴上说见一面就满足,可真见到了,又磨磨蹭蹭不肯走,眼神直往杨琼的大熊掌上瞄,几次想问,又看他冷淡的样子,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
持盈自己也是过来人,如何看不出李氏那眼神中包含的意味,倒是小小惊讶了一下,莫非李氏被撵出家门,赶回娘家,并不完全是因为杨老不想耽误她?遂旁敲侧击地问:“你的事杨公子已经对我说了,逝者已矣,往后的日子还要过,你就没想过再醮?”
李氏低下头去,恭谨地答道:“民妇既已嫁给了大郎,生是杨家的人,死是杨家的鬼,不愿改嫁。”
“可是杨老已经过世,也无需你再代夫尽孝,不如趁着年纪尚好,再择一户好人家嫁了,下半辈子也有个依靠不是?”持盈又说。
“这……民妇没有想过……”
“那就回去好好想想吧,总一个人也不是办法,”持盈委婉地劝道,“杨公子在王府养伤,自有下人伺候,倒没什么需要你做的,还是安心回去吧。”
李氏仍旧不愿走,小秋把眼一瞪,唱起了黑脸:“怎么,你这是信不过咱们武王府的人吗?我们连王爷都伺候得了,还伺候不了你家小叔子了?”李氏慌忙摆手:“不是不是!不是啊,民妇不是这个意思,民妇……民妇这就走,这就走……”
她肯走就是好的,若不肯,自己还真不好安排她留下,以什么名分呢?唉唉。持盈心里想着,尽管对她有几分同情,但也是爱莫能助,便叫小秋把人送出去。李氏走得不情不愿,三步一回头,杨琼俱是不理不睬。
估摸着人走远了听不到了,持盈才笑着说:“恕我多嘴问一句,杨公子与大嫂可是认识在前?”
杨琼看起来也是憋着一口气,心里很不舒爽,本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碍于持盈毕竟是主子,只得硬着头皮答道:“大哥与大嫂幼时便定下了娃娃亲,只是彼此没见过,我十六岁那年媒人带着她到家里来,我从院子里过,与她打了个照面。”
于是未过门的嫂嫂对小叔子一见钟情,丈夫又不幸死得早,年轻小寡妇寂寞难耐,便总打小叔子的主意,偏偏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媚眼抛了无数,情郎没看见,却被情郎的爹给看见了,这可真是……持盈脑补着,自己都觉得哭笑不得。
“原来是这样,”脑海里再怎么一泻千里,面子上也得打住,持盈点到即止不再戳他伤疤,只笑着说,“既然杨公子不愿见她,那以后她若再来,我都叫人拦下来就是了。”
杨琼仍旧闷闷不乐:“多谢夫人。”
恰这时院外传来程奉仪的说话声,持盈便起了身:“是程姐姐来了,程姐姐医术高超,这接骨续筋的事想必也是得心应手,杨公子的伤定会好起来。”
“这屋里太暗了,把门窗都打开,再端几盏灯过来,拨亮点。”程奉仪在自家丫鬟的搀扶下进门来,崔绎跟在后头,十分恭敬地小声说:“有劳了。”
持盈叫丫鬟们一一照办,又说:“真是对不住姐姐了,这种时候本不该再去麻烦姐姐的。”
程奉仪杏眼一瞪:“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留两个丫鬟帮着打下手就行,其他人都出去吧。”
崔绎使了个眼色,持盈跟着他出去了,程奉仪开始动手拆御医半个时辰前包上的绷带。
在大楚刚建朝那会儿,江南瘟疫频发,民不聊生,康家祖祖辈辈都是大夫,到了康造这一代更是岐黄之术的集大成者,年仅二十的康造满怀忧国忧民之心,辞别父母背井离乡,开始巡游义诊,所到之处无不药到病除,拯救的性命何止上千,蒙他搭救的百姓为歌颂他的功德,纷纷兴建祠堂供奉他,神医康造之名也很快传遍了大江南北。
太祖皇帝听闻他的事迹,派了人去请他,希望他能到宫中担任御医,但康造婉言拒绝了,表示人命无分贵贱,御医不缺他一个,天下却还有无数受苦受难的人民在等他,太祖仍不放弃,又想出了为他赐婚的事,康造无奈只得隐姓埋名,从此销声匿迹。
一直到十八年前,江南再起瘟疫之波,一名妙龄女子自称是康造亲传弟子,再度拯救大楚百姓于水火,便是程奉仪的生母马氏。
为杨琼接好了筋骨,程奉仪又赶着回家去陪丈夫吃晚饭,持盈也不好留她,只得叫车夫小心给送回去。
“你之前说公琪的大嫂来了,人呢?”吃饭时,崔绎突然问。
“打发走了,”持盈答道,见他眉头一动,似乎有所不满,又补充说明,“杨公子和他大嫂之间的关系有些复杂,杨公子是个正人君子,但李氏却纠缠不休,还是打发走了好。”
崔绎眼珠一突:“还有这种事!”
持盈一边给他夹菜一边说:“杨老先生八成是看出点什么来了,所以才执意不接受大儿媳的接济,要不怎么也不至于落得个连安葬费也没有的田地,好死不如赖活着,人活着才有希望啊。”
崔绎默默地扒了几口饭,突然说:“我去找他谈谈。”
持盈吓一跳:“啊?别啊,这是人家的家务事,你去掺和一脚算怎么个事,我下午那会儿都没敢多问,就怕杨公子会不高兴。”
崔绎却十分不以为然:“那他还能躲一辈子?他要是也喜欢人家,索性就娶了,兄死嫂嫁弟,司空平常的事。”
“我看着倒不像。”持盈回忆了一下杨琼白天的神情,不像是喜欢李氏而又碍于对方是自己的长嫂而不便表露,应该是真的对她没意思。
崔绎“噗”一下将鱼刺吐了,语气坚决:“要是不喜欢,就拒绝干脆一点,大男人一个拖拖拉拉的像什么话!”
当晚崔绎真就跑去和杨琼秉烛夜谈了,过了几天李氏再来,说自己在家里炖了鸡汤,送来给杨琼补身子,杨琼还真就没犟着不见人了。
“咱武王府还缺她那只鸡不成,用得着送来,我看送汤是假,送人才是真。”小秋一边帮持盈裁小衣,一边特不屑地说。
持盈教训道:“小秋,别这么刻薄,当你喜欢上一个人,恨不得他什么都好,自己有的要给他,自己没有的也要想方设法给他,到那时候,你不定也会像李氏这样做,还是少说别人。”
小秋一撇嘴:“我才不会做这种招人白眼的蠢事儿呢。”
持盈笑了笑,继续专心做女红。
后来李氏似乎是哭着走的,小秋八卦兮兮地从伺候杨琼的人一路打听到门房,最后回来给持盈做了一份完整的汇报,末了说:“哎,我也有点同情那李氏了,天底下好男人多的是,怎么偏偏就和自己小叔拧上了。”
“别的人再好,不喜欢,有什么用?”持盈说这话的时候,想起了谢玉婵,这姑娘又何尝不是和崔绎拧上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崔绎拒绝了她,她又闹到皇上面前去,皇上也拒绝了她,等于是没有路了,可她还是没有走,仍旧每天赖在武王府,对伺候她的下人挑三拣四。
到底是一种怎样的精神,能让她们非这个男人不嫁呢?持盈想了一阵,想不明白,也就扔开不想了。
王府不像皇宫,制度森严,乱说话是要掉脑袋的,李氏来探望小叔子,被说得羞愤难当掩面泪奔的事很快就传得府中人尽皆知,成了茶余饭后的一项谈资,隔了几天,连百里赞都跑来找持盈聊这茬,持盈彻底无语了:“他们是闲得无聊,先生怎么也关心这些不着边际的事?”
百里赞笑道:“我以为夫人会想知道点内情,还专门去找杨公子聊了聊,既然如此那我就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