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扈起身让到一旁:“是,老臣的女儿今日成亲。”
崔颉看也不看他,犀利的眼神逐一扫过在场的每一张面孔,那些文官被他一瞧,立即埋下头去,恨不得自己再更不起眼一点。
“原来是程大人的千金出嫁,这么大的喜事怎么也没个人通知我一声?我也好准备点贺礼才是啊。”
这……程扈无法作答,只得埋着头做出一副恭顺的模样。
娶媳嫁女是个人私事,主人家愿意请谁不愿意请谁全凭自由,就算是建元帝也无权干涉,可崔颉站在了程家的院子里,开了口发问,程扈断然不能回答“老臣没打算请殿下”,也不能回答“太子殿下日理万机老臣怕打扰了殿下故而没有奉上请帖”,总之回答什么都是错的。
在他沉默的这一会儿,崔颉已经看见了跪在远处的崔绎,迈步朝他走过去,一路众人慌忙避让。
崔绎面无表情地盯着地面,直到太子的龙纹皂靴出现在视野里,才漠然道:“臣弟恭迎太子殿下。”
“二弟消息到是挺灵通的,怎么也不派人来知会愚兄一声?”崔颉说得温柔,话语背后却寒意森森。
崔绎随口扯谎:“臣弟事先也不知道。”
崔颉嘴角一勾,兴味盎然:“哦?那二弟又是怎么会在这里的呢?”
“是妾身硬拖着王爷来的。”
持盈从后院洞房回来,恰听到太监福德那一声“太子驾到”,连忙躲在了拱门后,本想避开与他朝向,然而崔颉来意不善,更有针对崔绎的苗头,就凭崔绎那脑袋,能编出什么像样的谎话就见鬼了!于是持盈只得硬着头皮走出来。
“奴婢叩见太子殿下,”持盈来到崔绎身后,跪下行了礼,然后解释,“奴婢与程小姐是旧识,很早便接到了请柬,只是怕王爷不喜与文官打交道,才迟迟没有告诉王爷,今日也是一路把王爷骗过来的。”
崔颉的目光越发显得意味深长了,嘴角笑意不减,头微微一偏,看向持盈低下的头后方,衣领中露出的一小片后颈——白皙光洁,不像是得过什么浑身溃烂的病。
“是么。”崔颉不想毁了自己的好名声,于是转过身去招了招手,福德捧着一个精美的盒子快步走上前来。
崔颉将盒子递给程扈:“一点小意思,就当为新人贺喜了。”
程扈双手举过头顶,小心翼翼地接过来:“谢太子殿下赏赐。”
带着礼物专程上门来找茬——这一点都不像崔颉过去的风格,持盈心里十分纳闷,就算是因为听说崔绎竟然也在程府喝喜酒,以他的老谋深算,也不至于这么冲动地亲自跑来砸场才对。
“好了,我还有很多奏折没看完,这就回去了,诸位大人继续喝酒吧。”
崔颉大发慈悲地走了,院子里跪了满地的官员们这才松了一口气。
和程扈关系走得很近的客人忍不住抱怨:“程大人呐,你这回可把我们坑惨了,万一太子殿下回头向皇上参一本,说我们这是结党营私,那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原来如此……”持盈明白过来了。
“什么原来如此,”崔绎一脸不快,“勾搭个人也拖拖拉拉。”
持盈低声说:“太子来这里不是为了给程大人难堪,也不是向王爷示威,他是来警告其他客人的——你们一个个,我都认清楚了。”
崔绎眉头猛地一皱,薄唇紧抿。
“谁要是不服我,我就向父皇禀报……”持盈一字一顿地说,“说他与武王合谋造反。”
018、睚眦必报
距离谢家兄妹来到京城也有一个月了,除了谢玉婵每天叫嚷着自己是准王妃,要整个王府的下人全都听她指挥外,关于那莫须有的婚约竟再也没有被人提起过。
持盈想了想,还是不宜拖,这么拖着自己耳根子不得清净不说,万一将来崔绎真的不娶谢玉婵,在谢家人面前就不太好解释了,毕竟白耽误了人家闺女不是?
于是月初进宫请安的时候,持盈委婉地向端妃问起了这件事。
“你不说我都没想起来,确实有这么一回事,”端妃携了她的手,一同在御花园中散步,“当时绎儿只有九岁,皇上陪姐姐回宣州老家省亲,恰逢玉婵满周岁,抓周抓了姐姐的飞凤点翠簪,大家都说她是富贵命,姐姐于是随口说笑,说不如就把这儿媳妇给预定了。”
持盈面有忧色地点点头,端妃又笑道:“我当时不在,只是听姐姐回来以后说起这事,似乎也没人当真,毕竟那时绎儿还是嫡长子,婚姻大事怎能如此草率。”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孝怜皇后当着自家亲戚的面随口开了个玩笑,却被谢家人当真了,而崔绎又迟迟未娶,更给他们一种“王爷在等咱家闺女”的错觉,于是就演变成了这个逼婚上门的状况。
话是孝怜皇后先说的,加上崔绎现在只是个王爷,又没成亲,如果皇上知道解家的意图,是极有可能顺水推舟,就让谢玉婵做儿媳的。
持盈心里有点不愉快,又说不清为什么。
“绎儿和玉婵相处得怎样?”端妃关心地问。
“谢姑娘很黏人,王爷不太招架得住,不过倒也不讨厌她就是了。”持盈照实回答。
端妃露出欣慰的笑:“玉婵娇生惯养,难免有些小孩子脾气,不像你这么懂事,你要多包容她一些。”
持盈随口答应。
端妃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专门说给她听:“绎儿年纪也不小了,早该成亲了,与其等着皇上或者皇后为他指一个不认识的姑娘,倒不如自家院子里娶一个靠得住的,玉婵和他也算是表兄妹,谢家家境殷实,倒也门当户对,皇上说不定会同意的。”
持盈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脱口而出:“可王爷未必会接受。”
端妃笑了,只当她是担心,就安慰说:“皇上之所以纵容绎儿到今日,一方面是因为念着姐姐的旧情,不忍心强迫他,另一方面是确实没有合适的人,玉婵虽然不算顶好的,但谢家的条件却是可遇不可求,加上绎儿身边已经有了你这么个贤内助,就算将来王妃管不了事,也不打紧不是吗?”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皇上下了旨,绎儿就是不愿意也得娶。”
持盈嘴唇嚅动了两下,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可不是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由得你说一个不字,端妃虽然一手将崔绎抚养成人,但崔绎终究不是她亲生的,要想依傍着做靠山一辈子,就得将他同娘家的侄女捆在一块儿,生死一条船。
上一世崔绎娶的是不是谢玉婵,持盈没有记忆,但长孙家被太子构陷,一同落网的正是端妃的儿子——七皇子崔祥。
和叶家、谢家同乘一艘船,未必就是一件好事啊。
持盈忧心冲冲地回到家,一脚还没踏进门,崔绎就火冒三丈地冲了出来,两人险些撞到一起去。
“王爷这是急着去……”“别让她跟来!”
曹迁从侧门牵了金乌过来,崔绎呼啦一下翻身上马,“驾”地一声撒蹄子就跑没了影。
持盈:“……”
“应融哥哥,你等等我呀应融哥……”谢玉婵提着裙摆追出来,不见崔绎,倒见持盈,一张脸顿时垮拉下来,恶狠狠地道,“又是你!你把应融哥哥藏哪里去了,还不快把他交出来!”
持盈尽量让自己听上去心平气和:“王爷骑着金乌走了,应该是去西营练兵。”
谢玉婵嘴一撅,嘟囔起来:“练兵练兵练兵,成天就知道练兵,也不会陪陪人家。”
她角色代入得太过自然,以至于持盈都不知该从何处吐槽了。
“喂。”
“谢姑娘是叫我?”
谢玉婵傲慢地抄起胳膊:“不叫你叫谁?”
持盈忍着气:“我有名有姓,不叫喂。”
谢玉婵哼地笑起来:“你姓甚名谁关我什么事,我爱怎么叫你,就怎么叫你。”
陪着持盈从宫里回来的小秋顿时火气就上来了:“你什么意思?”
谢玉婵连持盈都看不起,更加不会把她的丫鬟放在眼里,嗤笑一声:“什么意思都不懂,你也就配伺候一个登不了大雅之堂的妾而已。”
小秋本来就是个直性子,持盈吃了暗亏嫁给崔绎做妾以来,她一直都为自家小姐抱不平,好在武王府的下人并不势利,倒也没有什么让她特别火大的事。可自从这谢小姐来了以后,几乎每天都要给持盈难堪,明贬暗损,什么难听说什么,偏偏崔绎也不管,小秋早就窝一肚子火了,这会儿再被谢玉婵一激,情绪上来,就要动手。
小秋愤怒地上前一把揪住谢玉婵的衣领:“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这样侮辱我家小姐!”
谢玉婵长这么大,从来都是她大骂别人,何时轮到一个丫鬟对她动手动脚了,登时就大叫起来:“你做什么!放开我!来人呐!”
持盈慌忙去拦:“小秋别动手!有话好好说。”
小秋却不管不顾,抡圆了巴掌就朝谢玉婵招呼过去,谢玉婵拼命躲闪,但脸颊上还是被抽了两下,娇嫩的肌肤立刻浮肿起来,痛得她尖声嚎哭。
好容易等府中下人来帮着把小秋扯开,谢玉婵的脸蛋已经被扇得通红透亮,谢永闻讯赶来,将妹妹搂在怀里,又惊又疑地看着仍旧叫骂不休、还要再冲上来打人的小秋:“这是怎么一回事?”
谢玉婵抓着哥哥衣襟大哭道:“她们、她们骂我不是东西,还动手打我!”
谢永睁大了眼睛:“什么!夫人,这是真的吗?”
一边是小秋怒不可遏,一边是谢永义愤填膺,持盈夹在中间两头为难,权衡了半天,咬牙道:“是我管教无方,我代小秋向谢公子和谢姑娘道歉。”
谢玉婵又哭又喊:“道歉?道歉就够了吗?我要她跪下给我磕头认错!”手指直直指着小秋。
小秋被她一指又暴躁起来:“做你的春秋大梦!”
“小秋!”持盈用力拉了她一把,“跪下。”
“我不!”
持盈怒喝一声:“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吗?跪下!”
小秋咬着嘴唇,委屈的泪在眼眶中打转,最终还是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下一秒,持盈也跟着跪下了:“小秋出手冒犯了谢姑娘,我身为主子,难辞其咎,在这里向谢姑娘赔个不是,还望谢姑娘大人不计小人过。”
谢玉婵当着那么多下人的面终于找回了点尊严,肿得如猪头的脸上又浮现出那得意洋洋的神情。
“唉……这事,”谢永也是为难得很,“夫人请起,小秋姑娘请起,舍妹也有不对的地方,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持盈面无表情地跪在地上:“多谢公子。”
随后谢永将昂首挺胸的谢玉婵劝回了偏院,小秋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出来,扑进持盈的怀里:“夫人对不起!都是奴婢不好,都是奴婢的连累了夫人!”
其他丫鬟也个个心里不是滋味,对于谢玉婵的嚣张跋扈,她们也都领教过,于是纷纷上前来搀扶她俩,同时好声安慰,掏出帕子替小秋擦眼泪。
“别哭了,小秋,”持盈将她搂在怀里,轻抚着她的肩安慰道,“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王爷现在还需要端妃娘娘的支持,所以不能和谢家翻脸,只能委屈你认错。你明明是为了维护我,我却做了这么过分的事,是我对不起你。”
小秋难过地抱着她大哭:“夫人你别这么说,是奴婢的错,奴婢以后再也不会不听你的话了!”
持盈强忍着鼻腔中的酸意,抹去她眼角的泪珠:“你放心,你不会白白受委屈的,我一定会把这笔账加倍地讨回来的。”
谢玉婵啊谢玉婵,你那么想做武王妃,我还偏就要让你不能如意!
耳光风波以持盈和小秋的下跪画上了终止符,谁也没有去崔绎面前说一个字,谢永是不想再节外生枝,而王府的其他下人,则是个个满怀兴奋,等着看持盈怎么报复这个鼻孔朝天的谢小姐。
几天后的休沐日,崔绎起得比平时晚了一些,迷糊间一直听到房间里有些细碎的声响,可又听不清到底是什么,心烦意乱地睁眼坐起来,就见持盈只穿着素白的里衣坐在妆奁前,脸埋在手心里,肩膀轻微地颤动。
压抑的哭声一阵阵传来,正是那扰人清梦的噪音。
“怎么了?”崔绎意识到出事了,顿时睡意全无,翻身下床走向她。
持盈一下止住哭,慌乱地去摸脸上的泪水:“没、没事,没事!”
崔绎将她低下的头抬起来,看到她哭得两眼红肿,眉头皱了起来:“哭成这样还说没事,到底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持盈仍旧摇摇头,崔绎想了想,又问:“是不是那个姓谢的丫头又欺负你了?”
“没有……”
“没有你哭什么?”
持盈哭得梨花带雨,抽噎着说:“王爷和谢姑娘早在孝怜皇后在世时就有婚约,迟早是武王府的女主人,持盈不过是个妾,是个下人,被主母训几句,磕个头认个错也是寻常,算不上什么欺负,就是、就是心里……”
她话还没说完,崔绎就暴走了:“什么婚约!哪来的婚约!本王怎么不知道?她骂你了?还让你跪下给她磕头?岂有此理!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