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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这世上哪有什么菩萨,林涧松就是她的菩萨
    沉默在一开始的时候是一种自我保护,到了后来,云蓁就没办法逃离沉默了,经过这些年,她的沉默好像变成了一种具有实感的事物,它把她压迫着,反过来控制了她。

    她在被海啸淹没头顶的前一秒,把自己的沉默伸向了他,她没有猜错,他真的救了他。

    林涧松紧握着她的手,她弯腰微微喘着气,一两只鸟儿在破庙外的树上啁啾着,似乎在抗议他们两个不请自来的入侵者,除此之外,世界静得出奇。

    云蓁抬起眼,和林涧松对视,他的背后,菩萨金色的面孔慈祥而宽容。一前一后,他和菩萨的身影重合了,菩萨金光闪闪,他的神色坚定而怜惜。云蓁一直觉得如若真有菩萨,那菩萨也一定是偏心的,普渡众生说起来只是他们的口号,但是该保佑谁,不保佑谁,菩萨心里自有主张。

    不然,为什么善良总是被践踏,渴求总是被忽视,冷漠和麻木又为什么是那么多人的代名词。

    这世上哪有什么菩萨,林涧松就是她的菩萨。

    云蓁对他说:“好荒谬啊。”

    林涧松说:“为什么荒谬?”

    她说:“以前我觉得没人能救我了,所以我只能想办法自救,到现在没办法了,我破罐子破摔了,没想到阴差阳错的,却遇到了你。”

    “时间要是正常的就好了。”

    林涧松说:“正常的怎么样,不正常的又怎么样,反正活过的每一秒都是真实存在过的,那就够了。”

    云蓁说:“你说得对,每一秒都是我的,全都是我的。”

    他们离开破庙,把菩萨抛在身后,他们爬到了山顶,离天空更近了。山上的风很大很急,云蓁的头发被吹得到处都是,林涧松看着她,像在看一朵毛茸茸的蒲公英,他被自己的想象逗笑了,云蓁问他:“你在笑什么?”

    林涧松不答,笑着摇摇头,他对着她轻轻一吹,说:“这样就把你的烦恼都吹走了。”

    云蓁看着他,也笑起来:“我小时候看电视剧,主人公们爬上山,都爱在山顶大声喊,我以前就在想,有什么好喊的,嗓子痛不痛,矫情不矫情啊,现在我才知道,”她走过来,紧紧贴着他,她对他一笑,漫山遍野的野花在这一瞬间都开放了,无数的花朵对着他释放出香气,他满眼都是琳琅的颜色,他听到她的声音对他说:“原来人站在山顶,是必须要对着山下喊的,这是一种基因本能。林涧松,你先来还是我先来?”

    山顶的天空要比地面的看起来更蓝,云朵从一朵朵棉絮变成了一缕缕丝绸,云蓁把双手卷成喇叭对着山下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喊:“李素君,李素君是个大傻逼——”

    风吞没了她的声音,尾音却飘来荡去传了很远。她接连喊了几声,喊得弯下腰来,扶着膝盖喘气。

    她歪着头对他笑道:“该你了。”

    林涧松也不甘示弱,他大声喊道:“侯万生是臭狗屎——”喊声惊飞群鸟,它们扇动翅膀的声音好像一阵阵微型飓风。

    云蓁笑起来:“侯万生是谁?”

    林涧松躺在高茂的草丛里,白衬衫和绿草地色块交错,他说:“我初中班主任,不把人当人看,我到现在都很讨厌他。”

    云蓁也学着他的样子躺下来,远处的天空是青灰色的,白昼和夜晚的交替将会在那里开始,直到每一片云融入另一片云里,直到整个世界都剩下一片模糊的钢灰色,夜晚吞噬白昼,另一个白天开始进入倒计时。

    *

    十二点半,云蓁睁开眼。

    熟悉的黑暗和寂静,她按亮手机,看着熟悉的六月二十四日,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她把自己埋在被子里,任由这疲惫感淹没了她。她几乎在闭上眼的第二秒就睡着了,以前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晚上根本睡不着觉,就只是躺在床上,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是虚无,什么也没有。

    自从进入时间循环,睡眠成了她最不需要担心的问题,只要她躺下来,她就很快能睡着。

    她又做了梦,梦到自己写遗书的那个夜晚,她画下最后一个句号,然后毫无障碍地进入了第二天,她按照计划好的时间到了计划好的地点,她站在楼顶,天气很好,蓝天白云,阳光灿烂。云蓁想象着跳下去的瞬间耳畔掠过的风声,脑袋撞到地面以后头骨破裂炸开的声音,她要仰面倒下去,那样最后看到的就是这一望无际的蓝天。

    可是她站在楼顶,还没有等她跳下去,她就看到自己的蓝紫色的魂一缕一缕从身体里飘出来,凝聚成另一个她自己,她的魂飞起来,飘飘荡荡,不受她控制地飘往一个方向。

    云蓁漂浮着,任由一股力量把她推着走,她飘啊飘,最后,她慢慢落在了林涧松家的巷道口。她刚想去他家找他,她现在是一股魂灵,谁也看不见她,她想看看他一个人时是什么样的。

    没等云蓁回头,她就感觉到被一个人穿过了,这种感觉很奇妙,她眼睁睁看着一个人从她身体里迈出来,定睛一看,这个人居然是林涧松。她高兴起来,刚要喊他,一辆疯了一样的大货车疾驰而来,云蓁的喊声被噎在嗓子里,她惊恐地看着那辆大卡车把林涧松撞上了天空,他就像个破布娃娃一样飞了很高,又落了下来。

    云蓁在瞬间飘到了他身边,他闭着眼,看上去完好无损,可是他的嘴角流出一大股一大股鲜血,云蓁的手一遍遍穿过他的身体,她声嘶力竭地高喊着,路人迅速围了上来,有人报了警,谁也不敢靠近他。

    云蓁尖叫着,谁也听不见她,谁也看不见她,她徒劳地跪坐在马路上,看着救护车呼啸而来,穿过她,把他带走,地上那滩触目惊心的血一跳一跳地刺激着她的神经。

    她的魂灵被钉在原地,在太阳下慢慢晒化了,她一点一点变得透明,直到消失时,她心里还是茫然,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这不可能。

    人在遭逢大难时,其实是很麻木的,神经功能已经不再运作了,甚至没有什么大情绪,就只是觉得震惊。

    几天以后,才是痛彻心扉。

    还好,云蓁不需要“几天以后”,她大汗淋漓地从梦里惊醒,整个人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她居然出了这么多汗,她后知后觉中才发现自己居然一直在流眼泪,她的枕头两侧已经被浸湿了,她坐起来,眼泪还在不断地往外涌。

    神经被滞留在梦里,身体醒来了,云蓁觉得自己不应该哭了,可是她停不下来,大颗大颗的泪水砸在被子上,她听到了一声声又闷又细小的眼泪的声音。生平第一次,她明白了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她无比庆幸这只是一个梦,她从梦里醒来,世界还是老样子。

    她很怕再想到林涧松躺在血泊里的样子,可是她闭上眼,脑海里全都是一片血色。

    心脏跳到喉咙口是什么感觉,她终于切身体会到了,这个形容如此形象,那股延时的情绪还在不断冲击着她,她感觉到的不只是心脏,还有所有器官,它们统统造了反,焦虑成一团,想要往上冲着跳出嘴巴。

    已经天亮了,她极力控制着让自己不再流泪,她焦躁地穿衣,吃早饭,把李素君视作空气,出门的一瞬间,她就跑起来,她打车来到林涧松家巷道口,她给自己一遍遍做心理建设,她甚至拿出手机一遍遍查看日期,才不断说服自己还在时间循环里,今天是二十四号,林涧松要去给爷爷送东西的日子。

    她敲门,等了好久,这段等待的时间像是在从里到外焚烧她,她忍住不要尖叫,不要奔溃,就在下一秒,门被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