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浅芜听得当场呆掉。一直以来,她把才华横溢的绕口令,当做自己赖以吵架乃至安身立命的资本,如今却是大泄气了,三番两次惨受打击。她惊奇而郁闷地发现,除了以邪制胜的南宫峙礼,平时稳重淡远的东方爷、沉默罕言的绣姑,一旦被她逼急发起飙来,竟然都是如此擅辞令的,夸张排比,对照移情,被巧妙融化在了他们的话语之间,达到了令人膜拜的瞠目结舌效果。
是古人读的正统书多,都有这个潜质?还是长期以来跟着她耳濡目染,学会了这般的流水滔滔斩不断?若是前者,薛浅芜表示“有眼不识泰山,祖宗终是祖宗”,让她这位汲取千年精华上知离骚体下知有木有体的新世纪内涵匪女压力大了;若是后者,薛浅芜该沾沾自喜了,无心插柳之下,还能熏陶出两名天分盖世的徒弟来。
绣姑和薛浅芜相处时日不算短了,已然摸着了她的一些规律。比如眉飞色舞之时,忽而顿住不说话了,或者正自安静闲着,猛地蹦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儿,这都说明她的神经搭错了路,于那瞬间出现了小故障,从而有了好奇,有了创新,有了爆发。这一点儿,让人气也不是赞也不是,各种掐死她的感情都纠结在一块儿了,却在即将下手时顿然停住,原来心里对她满是认可、宠溺与怜惜。
这会儿薛浅芜的反应,就属于前者,由闹忽入静。绣姑做好了准备,这妮儿怕是又要让人惊掉眼珠子了。
果不其然,薛浅芜鄙视道:“你们好没创意,个个都学习我的‘薛氏表达法’,岂知此法只我一人用时,味道方能尽到淋漓极致?你和东方爷学去了,倒不可惜,肥水不流外人田,碰到我无聊了,咱们可以切磋较量一番,像博弈斗鸡般耍耍嘴皮子上的斤两,从中查漏补缺,促使自己发愤图强,再接再厉,创下高峰,留给千秋万代一介望尘莫及的背影……”
瞧绣姑听得晕,薛浅芜得意道:“你听不懂了吧?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没有不晕,只有更晕!能把心智明白的人说成糊涂,需要多么渊厚的底子和高超的技巧啊!在我面前,你们永远都是小跟脚的……不过我喜欢你们,换成那些我不喜欢的猴厮儿,我还不愿意收呢!为啥会有名师出高徒的一桩桩美谈,是因为那师傅好眼力,从一初始就相中了那徒儿的某种秉性潜力,比如有个叫郭靖的,就被人相中了他的笨……”
绣姑虽不知郭靖是何许人也,却知薛浅芜所要传达之意,真心服道:“是我错了……我错不该抢你饭碗,激得你发起洪涝灾,不冲走千古所有风流人物不罢休……”
薛浅芜笑着点头道:“你能看出根源所在,还算你悟性高!我竟是吃起徒儿们的醋了!”
绣姑无语。薛浅芜利落扳回了这一局,先时因东方爷带来的烦闷躁乱之气,消失殆尽。对着夜风独自凉,舒畅许多。她隐约觉得身子有些异样,似疲劳还似新生,来到这世上后从未有过的感觉。薛浅芜从坐着的圆石凳上站起,转移到了一张长条石床旁边,歪侧侧地坐了。这张石床位于藤荫之下,白天的阳光虽炽,却不至于把床晒得太热,有暑毒之气从屁股上传到四筋八络。
不知是由什么材质打造,石床竟然有着三分寒凉,丝丝侵入体内,很是舒服镇静。薛浅芜坐了一会儿,看到绣姑已麻利地收拾了碗筷,往厨房里洗刷去了,自己乐得偷懒清闲,微微眯着眼儿,准备躺下好生睡个美美的觉。
刚趴卧了没多久,只觉一股强烈下坠的痛,从小腹间传来。这痛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仿佛带有某种与生俱来的神秘感,与皮开肉绽切肤之痛全然不同,却是攻心攻内脏的缠绵霸道。一开始时,薛浅芜还以为是吃了凉菜,导致闹肚子呢,后来觉得不对劲了,又不是没闹过肚子,内急所需蹲个厕所也就好了,几时这样折磨人过,偏偏还没去厕所的欲望?
不须多时,薛浅芜的满脸满身,都疼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手脚却是异常冰冷彻骨,中邪一样的痛,使她不由断断续续低喊起了绣姑姐姐。绣姑正在忙碌,闻声立马解下围裙,快步跑了出来。乍见此情此景,唬了一跳,刚还好端端的,这究竟是咋回事儿?她试图扶薛浅芜坐起来,却很艰难,因为薛浅芜被疼痛抽干了气力,身子软得没一根硬骨头的支撑,佝偻着背蜷缩着腿,像只初入油锅时颤抖的虾米。
绣姑急得不轻,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薛浅芜勉强挪下了那条石床,半抱半搀着回房,放在了床上。在灯光下,薛浅芜的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额前的头发一缕一缕黏贴在那儿,汗已顺着脊柱沟流,塌湿了内外衣衫。
绣姑大是不得主意,错慌乱中嘀咕一句:“怎么就跟人家要生孩子似的?你是不是被东方爷欺负了啊,还是背着爷做下了对不起他的事情?”
薛浅芜听得半清半昏,差点没背过气儿去。若是能立得稳,她一定指天发誓,让神灵把这无父之子收了去吧。雷雨霹雳天的原野上,履神趾印离奇受孕,也不带是她这样的。毫无预兆,肚子连隆起的迹象都不曾有过,她若对任何男子说,她怀上了他的娃儿,说不定会立刻被棒杀而死。
绣姑可能也想到了这环,料定她不敢让东方爷戴这样奇耻大辱的绿帽子,只得另想原因,寻找解决办法。
苦思无果,绣姑不管三七二十一,咬咬唇道:“死马当活驴医吧……”
薛浅芜痛得深,晕乎乎的依着绣姑之言重复道:“当驴医吧……”
绣姑弄来一盆温热的水,把毛巾仔细沾湿了,然后微拧一下,去掉滴答答的多余水分,掀起薛浅芜肚腹上的衣衫,敷了上去。温度掌握得正好,微热而不烫,连续几条毛巾替换下来,不到小半个时辰,薛浅芜的呻吟痛呼已然慢慢细弱下去,渐渐不可闻了。她沉睡了过去。
此时换成了绣姑,满头大汗。皆因手脚不停歇的忙碌而起。
薛浅芜睡梦中,觉得身子通泰极了。每个细胞都似浸泡在暖洋洋的温水里,轻松自如,充满了张力与流动感。
照她那个样子,本该睡到翌日太阳高照起的,然而绿豆汤起了恼人的功效,使她夜间小醒了一次。睁眼看到绣姑仍在床头坐着,手里握着一块凉去的湿毛巾,眼皮一开一合撑着,薛浅芜愧疚生,不想惊扰着她。蹑手蹑脚爬起,还未下得床去,绣姑就醒来了,忙扶着她,眼儿惺忪笑问道:“你以前来事时,也这样死去活来吗?”
薛浅芜愣几秒,眼光不经意间从床单上瞥过,殷殷切切一片红,让她心肝一颤。要不是绣姑提醒她“来事儿”,她一准认为自己在睡梦里被人玷污了去。
“啊……不……”薛浅芜有些语无伦次,又是激动又是苦憋地道:“哪有以前?这才是第一次……”
“怪不得你拿发育问题来追逼我,确实是迟缓得急人了……”绣姑又沉吟了一阵儿,恍然悟道:“东方爷托我的事儿,终于有答案了!要来事儿的女人,情绪烦躁极不稳定,何况你是首次,把身体里十几年的积郁都调动了,不把东方爷弄得头疼,岂不失了你的本色!”
薛浅芜闻言,连如厕之事都忘了,羞颜哀声求道:“好姐姐啊,明儿个见了东方爷,咱可千万不要把内幕抖出来,不然我就没法活了……”
第九一章三巨头的初成形
薛浅芜的第一次意外来袭之后,心中偌大巨石落地,着实开怀了好几天。上回因为烦躁发堵而闹脾气的事情,也被绣姑找个拙劣借口,巧语淡淡掩饰了去。东方碧仁自然不再追究,看到丐儿现下笑脸明媚的样子,就欣然了,还提过去干嘛?
根据那天的承诺,东方碧仁该为绣姑选个鞋店铺了。薛浅芜想起绣姑将来不在自己身边的日子,就怅然如失去了左膀右臂。别的不说,要是下一次幸福的倒霉降临时,还像初次那般翻江倒胃的痛,宛若难产身边没人照应,那她还不魂魄离体丢去小命?
“你是一心执着于自己的事业,还是嫌我聒噪,想离我远一些?”薛浅芜委屈地嘟着嘴问。虽知不是后者,仍是渴盼得到一个聊以慰藉的答案。
绣姑粲然笑笑,点着她的鼻子尖道:“你说呢?你只要何时想我了,哪怕我正难得睡个好觉,便吵醒我也无妨!这鞋铺说是我的,其实也是你的,你若想收了去,我也只有忍气吞声的份儿……”
“哪能让姐姐如此苦逼呢?惹你生气了,你直接放我鸽子回清河镇了,苦逼的反而是我了……”薛浅芜品着绣姑的话,责任感油然而生地乐呵道:“你的就是我的,岂不等于我也入股了吗?貌似股份还很大的样子!”
“入什么股?”绣姑和东方爷同时茫然了。
薛浅芜挠挠头,解释说道:“一个具规模的团体,从来都不只是单枪匹马独自在拼。里面要有数位的资金投入者、责任承担者,所谓入者有份儿,便是如此!”
绣姑恍然点头道:“照这样说,东方爷才是最大的入股者了!咱俩一穷二白的,哪有半分钱去投资?准确说来,鞋铺不是你的,不是我的,而是东方爷的。”
东方碧仁想要自谦一番,让丐儿找回些场面。薛浅芜已抢着道:“咱们拟定的这个鞋铺,与传统意义上的股份公司不同!咱的股东既可以有物质层面上的,也可以有技术层面上的,还可以有精神层面上的……财大气粗的东方爷当之无愧属于投资股东,绣技高超的姐姐毫无疑问属于技术股东,我是幕后的大力倡导与支持者,就叫‘精神股东’好了!”
绣姑摇头笑道:“东方爷在孤竹国境内,怎样也能称得上一介精神领袖了,在你口中却成了称霸一方的土豪形象,实在可叹可惜!”
东方碧仁亦笑道:“其实我比较感兴趣的,是她自封的‘精神股东’,直接让我产生了不好的联想!”
薛浅芜听他这样说,也觉得精神股东很别扭了。脑子有毛病的人,才会这样自封。
“你敢说我是神经病?”薛浅芜佯怒瞪眼道:“你有能耐,就直接说出吧,看我会让你好过!别来那么含蓄的!”
“怎敢怎敢,丐儿就算是个神经病,也是与众不同的,堪比‘世人皆醉而我独醒,世人皆正常而我独神经’的孤独大气者,实在是奇特了!”东方碧仁急忙澄清,向准娘子实诚赔笑道。
薛浅芜觉得这句称赞贴心,向东方爷抛一记柔情蜜意的眼神,传递着此爱不渝的坚贞信息。
东方碧仁很觉受用,微红着脸把薛浅芜的示爱物语,毫无保留接去尽了。
绣姑看他两人又开始了眉来眼去,生怕他们沉浸至深处时,无所顾忌起来。当事人甜腻得晕头转向,不管外界眼光,自然是恩爱的,却苦了旁观者的心。所以当即建议道:“那就一起出去转转,寻得个合适的地方吧。”
东方碧仁说道:“不便这样出去走的,毕竟不想让人看到太多。我出现的公共场合,是非混乱不清,恐给你俩带来困扰。我倒想起一处地方,有几点比较好的优势。”
“这么现成?说来听听!”薛浅芜眨动着明亮的眼眸,兴趣盎然问道。
“距这儿最近的街道,虽比不得皇城前面的‘长乐街’繁华,却也是很热闹的,商贾满市,顾客如云。街西头拐角处,有座废弃多年的宅子,据传里面闹鬼,我曾到那儿看过几次,闹鬼不过是捕风捉影、子虚乌有之说,由于年久无人打理,荒草灌木丛生,蟑螂鼠蛇出没,獾猪狐兔横行,夜有野猫叫,日有乌鸦啼,令胆小者触景生怖,自个儿吓自个儿罢了!”
薛浅芜听得汗毛直竖,不解问道:“你让绣姑姐姐独住那样的荒僻处,要是出了什么意外该怎办呢?”
绣姑却道:“爷自有他的考虑。距离这儿较近,方便你我素日往来相见。因为是当铺,做的是顾客生意,所以不能找极偏的地方,须是在街市里。至于街西头的荒宅,则是闹中取静的所在,恰恰合了我的性子……我在昏暗的地室里都住过,曾经在野林子里睡吊绳,还怕传闻中的鬼怪不成?”
薛浅芜细细想了一番,觉得大有道理,欢笑着道:“爷的一段话儿,你都能听出这么多的门道来!比起我这死不开窍的蠢货,你倒更像东方爷的红颜知己了!”
东方碧仁听她这话,微有些发急道:“我可没有什么福分,妄想去求红颜知己!惟盼夙愿达成,得一倾心的伴侣而已……绣姑姐姐她聪慧解人意,是天生的灵气,丐儿在这方面原也是不差的,只是一时忧心顾虑着姐姐的安危,发慌所致,没多去想这些隐含细节……”
薛浅芜吐舌道:“我又不吃姐姐的醋,你说这些干嘛。”
“我自然是省得的……”绣姑淡笑了笑,翘着小手指在脸上轻刮了下,意在调侃薛浅芜,问她嫌羞不嫌羞。
薛浅芜不吭声了,她的醋意很明显吗,还是她整天闲着没事爱打翻醋瓶子?不然为何东方爷一副忌讳莫深的样子,生怕她有误会?
唉,就算薛浅芜在感情方面心眼儿小,是个顽固主儿,也不至于见女人就吃醋啊?何况眼前是个绝对不可能成小三的女子,是一位以鞋为夫君的淡泊者。
东方碧仁咳两声,调和一下氛围,随即又道:“丐儿不必担忧,我自会安排人把那荒宅整理出来,再把房屋重建一番,不会过于奢华,简约清雅之处,却也不至于委屈了姐姐。”
绣姑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忙道:“我一个人,随便弄上一间屋子容身得了,哪里需要大张旗鼓,又是修整又是重建的?自家人不必太浪费,劳民伤财激起流言蜚语,可就划不来了!”
东方碧仁别有意味笑笑,瞅着薛浅芜道:“你以为有丐儿在,她还会让生意如在清河镇时那般的小家子气吗?不说她雄心壮志忽起时,要控制住京城所有妇孺老幼的脚了,最起码她一个人无聊了,可以去你那儿添添倒忙!住的房子小了,只够摆些做鞋的用具,束缚了她,施展不开抱负怎么办?我可不想看到她烦躁时,拿着你的鞋样子烧了,满屋子全是灰烬!”
薛浅芜听得脸通红,横眉嗔道:“貌似处处在为我好,却是处处在揭我的短儿!”
东方碧仁宠溺一笑,把手放在了她的头上,久久不拿开,就那样搁着。薛浅芜头皮的血液循环又加快了,仿佛有谁在她所有的穴位上按摩,舒服通达极了。
“想那宅子废置多年,因为传闻闹鬼,从没有几个人敢去,就算修整好了,顾客会不会心里有阴影呢?何况这不是一件小事儿,如果上头有人问起,爷该如何对场?”绣姑看薛浅芜梦境化的神态,紧接着提出了这些问题,把他俩带入现实中。
薛浅芜骤从温柔中醒来,如弹簧般,从磁力的东方爷身边逃开几步,响应说道:“好严峻的问题!确实需要好好商量一番!”
东方碧仁似乎早有答案,淡淡笑道:“只要宣传推广得好,知名度高了,自然不愁顾客。起初是靠广而告之,后来则凭质量取胜,以姐姐的这双巧手,做出来的鞋子在京城定也是极引人的……谁人不想玉足生辉?在爱美之心的驱使下,昔时的荒宅鬼院,不过是给姐姐这好鞋匠增加了神秘感而已!”
薛浅芜膜拜道:“确乎透彻入理!那第二问呢?”
东方碧仁毫无压力地泰然道:“早晚要面对的。我就照实回答算了,说那是我媳妇的好姐妹,初来京城没个住处,就给她安排个地儿,凭特长谋生去……”
绣姑肯定不想把自己暴露在显贵势力的眼皮子下,薛浅芜亦没做好心理准备接下东方家族独苗媳妇儿的称号。共同的方向感,使姐妹俩站到了统一战线,一直抗议,绝对不允许他这样对答。
东方碧仁无奈道:“这事儿不小,难免弄出动静!我都想很久了,也没想出什么好的说辞,你们倒是给我出个万全之策啊。”
绣姑思来想去,一筹莫展,只好把希冀的目光看向了薛浅芜。在绣姑和东方爷深切的凝望下,压力瞬间席卷了薛浅芜。她来来回回绕圈走着,飞速运转似乎钝锈失灵很多日的脑袋,半盏茶的光景后,她忽叫出两个词来:“开发商!承包商!”
绣姑与东方爷惊呆了道:“什么意思?”
薛浅芜喜滋滋激动道:“如果朝廷有人问起,爷您就说,这本是一块好地皮,却是常年被废弃着,甚是可惜!身为替民众谋福利的父母官,一直都未敢忘‘兼济苍生’这四个字,前些时日去烟岚城,无意对人说起这块宅地,不想那人是有眼光与谋略的,用钱买下了这块地皮,准备开发之后承包出去!”
理理思路,薛浅芜接着道:“后来又逢着了一位姓陈的老鞋匠,家业很厚实了,想把‘陈’字招牌的鞋,打入到京城去。于是那鞋匠就想转接了这块开发后的地,并着两个女儿一起来做生意。以爷您的独到眼光,忖思着这既能促进京城经济的繁荣,又能变废弃为价值,那块地皮闲着也是闲着,你把卖得的钱上缴国库,充作军饷,谁还敢说什么闲话?在这整个环节中,最初买地皮的那位可称作‘开发商’,老鞋匠就是‘承包商’了!”
东方碧仁凝眉深思,良久拍了拍手,补充说道:“这个所谓的‘开发商’,可以是幕后的,我来操运就足够了!至于‘承包商’老鞋匠,也就是你和绣姑姐姐的父亲,雇佣一个沉默寡语的长辈就行!”
薛浅芜看他通透,笑道:“直接认个聋子或哑巴当爹爹,我也愿意!”
绣姑亦明白了此中妙处,点头赞许,复又带些惭愧道:“主意却是极好不过!只不过要给朝廷上交地皮钱,又要修整重建,这一笔笔的花销下来,让我过意不去呢……”
东方碧仁笑道:“这个无妨。”
薛浅芜清楚绣姑是个清高性子,纵是东方爷的人情,也不愿多欠的,于是笑着劝道:“你忘了吗,爷他是个投资股东,自是要担掏钱之责任的。只要咱们努力经营,把赚回来的钱,大部分都赔给他,这可弥补了你的歉意?”
绣姑闻言,轻松释然许多,展颜笑了。这事算是眉目初成形了。
第九二章故宅传鬼声,物非人亦非
东方爷手底下,多是办事稳妥之人。奏章上去,这新奇的主意,获得了皇帝赵渊的支持,并对东方碧仁嘉许勉励一番,赞他何时何地都不忘了为国为民。官场之中,很多调儿唱得正而八板,确实有些高了,不过东方爷利用废弃地皮这件事儿,虽有私人因素在先,但其中也渗透了各种权衡,极有可能给京城停滞不前的鞋业注入一汪活水,从而拉动其他各方面经济的繁荣发展。说是为国,自是不假;说是为民,亦不算过。
这生意是由淡看金钱名利的绣姑凭着坚执兴趣而起,再加嘴上挂着爱钱响头实则淡得可有可无、拥有一颗小腹黑而淳朴的半吊子玩心的薛浅芜,更有东方爷清风超俗、既有聚财之力又有散财之魄的远见卓识,自是有稳胜之把握的。话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其实优秀的上层领导者亦能使好经济之舵,把事业做得风生水起,且不易被外界的糖衣炮弹侵蚀。
绣姑主打技术,东方碧仁筹备资金,薛浅芜提供创新思路,这搭档真够完美的了。赵渊的批奏下来,东方碧仁立即派人打理那片空地。薛浅芜和绣姑按捺不住好奇,悄悄溜去看了。只见绿树蔓藤、荒草没腰之中,隐隐有屋栋瓦舍、残垣断壁,根据残址遗留来看,颇具规模,好似是一处普通的官家宅,却不知何时落败至此,无人问津。
薛浅芜心生疑惑之际,绣姑满目错愕,像是被触动了年久尘封的记忆,脸上渐渐倾覆起了一片苍苍凉凉,悲痛之色越渐深浓,最后双肩剧烈颤抖,禁不住低低地啜泣起来。
薛浅芜吓了一跳,急问:“你怎么了?不会是真有鬼附身了吧?”
绣姑的泪止不住,眼窝里红红地蓄满着珠儿,她断续道:“这是我陈家的……故宅……”
“怎这么巧?”薛浅芜满是不可思议,大惊讶地问出这一句。忽然想到绣姑曾对自己粗略提及过的身世。她是在灭族时幸运逃出来的,于是压低了声音,拉着绣姑往僻静处道:“你看仔细了,确是老宅?怎么东方爷说起宅子所在地的时候,你没半点儿反应?这会却认出是老宅了?”
绣姑忍住泪点头道:“家族遇难的时候,我年龄尚小,对于京城的斑杂地名根本记不甚清。况且十几年前,这儿还没像样的街,只是一条宽阔的路而已,零零星星有些做生意的,没想现今如此繁华,原有的旧建筑大多数被拆除不复存在了,物非人亦非,我竟半点印象也无!可是对于陈家宅院,纵使被毁弃得多么面目全非,我都记得!与阿爸阿妈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他们对我的各种宠护和喜欢,都不会被冲淡……”
“你看正门的墙壁上,透过那些苔藓,依稀还能辨出歪扭扭的三个字‘陈落圆’,那是私塾先生初教会我识字时,我拿着尖利的小石头,趁家人不备时偷偷刻上去的,阿妈嫌影响门面,要找工匠用涂料把字迹遮去,阿爸却溺爱道,涂去干嘛,留下作为记忆吧,等到闺女出门之后回娘家来看时,那时咱们也老了,另是一种沉淀滋味儿……阿妈也就听任之,没再做声……”
薛浅芜眼力好,顺着绣姑指的方向,根据青苔颜色的凸凹深浅,果然拼凑成了绣姑的本姓名。断定绣姑不是因为触景生情出了感性偏差,眼前这宅应该就是当年的陈府了,因问:“那你打算怎样?跟东方爷说停工,现在还赶得及!”
绣姑摇头道:“停什么工,连皇帝的奏折都准批了!若再变卦,让爷怎生交待?”
薛浅芜仍是怕她委屈,说道:“这个你且放心!咱们不要这地皮!现在有了皇上和东方爷的意思,想要利用这个荣耀来做生意的大有人在!咱们另寻去处就是!”
绣姑哀伤道:“断断行不通的!我是怕这块地儿遭到破坏,无处寻觅祖宗影迹。如若真要开发利用这块地儿,还不如让我守在这儿好!也算合适不过的了……”
薛浅芜道:“事已至此,想要永远保持这块地不被开垦,那是不可能的。依我看来,你也只是一时伤情缅怀,沉浸在了儿时的惨痛中了!但是生活总得继续,也许苍天冥冥之中亦在顾念陈家,幸而留下一条血脉,让你成年之后阴差阳错回到这儿,发扬光大陈家基业,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绣姑思索着薛浅芜的话,恍若茅塞顿开,流泪喜道:“是啊……苍天终究是公道的,因缘际会,还让我遇到了两个贵人,看来真是要助我陈家复兴了……我从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机遇却切实地摆在了眼前……”
薛浅芜亦充满了悲凉,拍拍她道:“你的最佳状态,不是沉浸悲伤,而是要积极地活下去,好好创造未来,这样才能让九泉之下十数年不曾瞑目的亲人,含笑而眠了。”
绣姑眼含感激,满脸辛酸动容,落泪笑道:“流落在外十几年,虽有伯伯二人疼着,心底毕竟是有恨有遗憾的……今天得以与亲人们重聚,伯母和伯伯的在天之灵,也会为小蛾子高兴的……”
薛浅芜只觉喉间酸涩,已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轻轻捉了绣姑颤抖的手,细细的心疼翻涌着,低道:“咱们溜进去看一番,还是先送你回府歇歇神儿?”
绣姑不假思索地道:“只怕两三天内,除了那些不碍事的老树,其余的都要被夷为平地了……我想好好看上最后几眼,把陈家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印到脑子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