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账书生瞟了他们一眼,不耐烦道:“九十九两,是一人的费用!你们必须有一人退回去!速度的滚!”
薛浅芜亦冷笑,敢来强硬的啊?姐从来都不是被吓大的,还真堪称吃软不吃硬的主儿!如果不是占着理亏,才勉强给你赔个笑脸儿,估计早与你干起来了!
既然你不识抬举,咱们就来一场斗智斗勇斗披靡吧!
第七九章红粉妓院三重门(下)
她们带的一点儿银子,全在绣姑那里。薛浅芜的衣袋中,其实半两银子都没,不过是做出个样子罢了。银子没有,乱七八糟的杂物倒是能掏出些,比如细碎块儿的鹅卵石,比如杏核儿枣核儿等各种核……沉甸甸的,很有分量,从来都没离过身,闲来没事,几个指头不自觉地弄着把玩一番,也能暂时缓解了多动症。
每次换衣服的时候,旁边没人也就算了,一旦有人,总会被她惊得目瞪口呆。她和绣姑溜进怡园之前,一起在衣店里换男装时,看她鼓鼓囊囊掏出一大堆,绣姑当场就呆住了,等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表示坚决反对她再装这些玩意儿,不然与之取消合作关系。薛浅芜好说歹说,显尽可怜,罗列摆出各种理由,绣姑才叹气允许了。
所以那位管账书生,看到薛浅芜的假意动作,竟被蒙混了眼,坚信她的兜里有货。既然有货就是客人,既是客人就没往外赶的道理。
也许是意识到刚才的态度太强硬了,管账书生微调整了脸色,干笑斡旋着道:“你来选号!让你的朋友先在这儿候着,自不会怠慢他……”
先来选号?薛浅芜的眼盈盈亮,只要不是先付银子就行!提前选择了号,更有赖账的余地!
管账书生为了缓和局面,拉拢即将到手的客人,打破以往先付钱后选号的惯例,原本是没料到可能的危机感。眼前的二公子,瘦瘦削削,个子又不算高,一副女人样儿,还能挑起什么事端不成?
管账书生的轻视心态,正好被薛浅芜抓了空子。她虽无心挑起事端,但她能惹是非。
尤其对于她觉得不公平的,或者激起她逆反兴趣的世人世事,总有曲折产生。比如现在。
管账书生双手捧出一只精美锦缎缠裹着的香筒,从里面倒出许多风月匾来。薛浅芜估摸算了一下,应该就是将近四十块了。看来走左道的人真是不多,不然依着怡园的盛况,怎么也得客满为患,剩不了这么多的牌匾。
这样也好,越是人少,可供选择的余地就越大,事情就越好办。
这些风月匾的大小一致,像是令牌模样,描金漆红,甚是工巧。随意翻拣一些,细细端详,只见上面镌刻的,似是姑娘们的名号。
却看第一块,衬影是朵空谷幽兰,绢素雅致,灵气四溢,旁边有“叹伊心”的题词曰:“巫山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薛浅芜暗赞道,怨情中流露出几抹似有还无的艳色,真是勾魂摄魄,引人入胜。
放下这幽兰匾,又拿起了一块,背景乃是红泪斑斑的湘妃竹,上有“滴翠语”之玩竹词:“众类亦云茂,虚心宁自持。多留圣贤醉,早伴舜妃悲。晚岁君能赏,苍苍劲节奇。”
薛浅芜叹服道,这匾对应的女子,必是有才而年华将老去的内涵美妇,悲中有妩媚的哲思。
再拿起了一块凤花匾,朵朵娇艳,胭红如醉,镌题的“望春词”却也有着几分哀凉:“凤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
薛浅芜疑惑忖思道,怎么都是悲剧味的?是她敏感想得太多,还是另有缘由?
心里奇怪之下,左右手齐发,分别捞到了远处的两块匾。左手中的是“牡丹”,附“绝艳思”一曲:“雍容生自心,群芳羞影痕。国色无觅处,无情亦动人。”
薛浅芜想,这个应是四十院里的花魁了。
再看右手中的牌匾,芙蓉风情,娜娜悄然而绽,则是“东风弄”的词解:“袅袅复娉婷,冉冉泣露开。遥念清色香,徐缓如梦来。”
薛浅芜有些眼花缭乱,摸摸这个,摸摸那个,爱不释手。似乎每张牌匾,都蕴藏着一段人生,一段故事,一段风流,一段心伤。
绣姑亦在翻看,神情颇与薛浅芜一样,是深思和沉醉。
挑选哪个好呢?薛浅芜大是委决不下,看那书生掌柜有些不耐,于是把眼一闭,胡乱取了一匾。
绣姑凑过来看,竟是那“绝艳思”的牡丹。
书生掌柜巴不得打发了这俩墨迹的人,堆上满脸笑道:“小兄弟好福气啊,她是这院里的花魁,住在正中央的思艳殿!等你付完银子,拿起这块风月匾,顺着后门走出,穿过一道长廊,直接进入一座院落,就会有人来接你的!”
薛浅芜摆出一副艳福不浅的满意神情,却把那匾递给绣姑,侠义凛然让女人,潇洒万状地道:“还是你先去吧!”
绣姑一愣,这怎么行?且不说银子的事儿,她去了该怎么做?全不知薛浅芜的葫芦里卖什么药,却也不便迟疑,半惊半慌地去了。
书生掌柜想要拦截,薛浅芜有意无意使绊了他一下,他无防备地一趔趄,耽搁之下,已来不及追赶,于是只得转过头来,对着薛浅芜伸出手道:“银子!”
薛浅芜劣笑道:“风流乡,英雄冢,我怕我的小兄出现意外……等他活着出来,再付银子不迟……”
书生掌柜的脸因怒而红,威胁她道:“你敢耍赖,我就叫人来了!”
“千万不要吓我……”薛浅芜现出怕事的胆小状,哆嗦着道:“我这儿有银子,掏出来给您就是……不是真正的银子,却是无价之宝,但凡你拿任何一样,去合适的人那儿兑换,就能换得千百两银子……”
书生掌柜满腹狐疑,什么东西那样主贵?
待到看清薛浅芜的值钱玩意儿,一双眼顿时瞪成了牛目,老羞成怒之下,竟没想到去叫打手,直接拉开抽屉,取出一根三四节的教鞭,就向薛浅芜的头上招呼过来。
薛浅芜暗笑,你不叫打手来,我就不怕你。
这掌柜的一时忘了去叫打手,并非是他愚蠢。而是坐阵了这么多年,左道上的客人向来不多,何况能来怡园的,都是真正有钱人,从未遇到过如此胆大而吝啬的狂徒,赊账赖账的嫖客!
被气昏了脑袋,且对薛浅芜的弱小心存蔑视,所以才会企图凭借自身“武力”,来解决掉这个毛头贼。
薛浅芜躲闪着,取笑他道:“就你这笨拙的,能与我的柔体之术相抗?”
书生掌柜不作理会,只管舞着教鞭。薛浅芜看了几眼,越看越有几分心急,他似乎是个会武的。虽然与东方爷和南宫峙礼相比,这个掌柜只是小虫一枚,但那有板有眼的鞭法,非是会武之人绝不可能得其精妙。
出神的刹那间,肩头上已挨了一下,火辣辣的很有痛感。薛浅芜暗叫不妙,汗从额头涌了出来,这书生不好对付嘛!
看来真要闹大,捅漏子了?薛浅芜只是玩的心态,她可不想初来京城,就栽在了妓院,太丢脸了。何况自己性别尴尬,被揭出来,焉有脱身之理?她倒罢了,还有一个绣姑呢!
薛浅芜定住身,生生挨了几鞭,在那书生掌柜为她不躲而惊诧的瞬间,薛浅芜猛抓着了那根金属鞭梢。死死地牢牢钳住,掌心火热如灼,似乎已经被划出了血痕。
第八十章左道有贵客,不请径自来
那位书生掌柜看到薛浅芜的冒险举动,举鞭的手僵在半空,这停顿的功夫只是片刻,旋即发起狠色,想要用力抽回鞭梢。薛浅芜咬着牙,小脸憋得通红,却固执地不肯松手。
毕竟是金属质的硬器,不同于寻常鞭的柔软与弹性,相峙不过几时,血水便从薛浅芜的手指间流出,那抹苍艳的鲜红便涂染了鞭杆,蜿蜒流下,直滴落在书生掌柜的手背上。
“你松手不?相不相信我再稍加些劲儿,你的这只手就作废了?”书生掌柜急怒问道。
薛浅芜自知其言不假,也没想到要拼成个残疾,何况绣姑那边的情况不明,得速速摆平这边的争端才是。想到这里,薛浅芜也顾不得考虑后果,直接回应一句:“我的手作废了,无非就是造成生活上的不便!然而你信不信,我的手若废了,哪怕你有三头六臂,七十二条性命,也护不得你周全?”
书生掌柜愣了一下,这丫的语气好狂妄!
来怡园者,多为权商贵族,原则上不能得罪,但这小青年明显不是高富帅,想要蒙骗混关吃豆腐的,焉能便宜了他?
再说怡园根基庞大,人脉甚是广博,可谓神秘莫测,垄断正邪两道。传闻之中,怡园的总老鹁,尊贵无比而又低调简约,从未现身迎过客人。曾经多番有人以此为茬儿闹事,最后都不声不响地消失了。天长日久,谁也不敢再耍大牌,让幕后的老鹁接待。至于老鹁身份之谜,有人说是黒木莲前任教主南宫禁的相好,有人说是皇亲国戚之女,莫衷一是。反正无论哪种猜测,都足以让人闻风丧胆,放弃寻根究底。有些事情,知道多了未必好。颠得糊涂,保全自身,花间娱乐,才最潇洒快活。
薛浅芜的瘦弱和穷酸样儿,自然不比财大气粗之人。书生掌柜一双眼睛,早已练达世故,把人的贫富看得透骨三分。
但他这次错了。因他不信,这个男人特征不明显,女人特征又不足的愣头小伙儿,会有多大能耐。
薛浅芜邪气地看着他,笑问一句:“我再向你咨询最后一个问题……”
书生掌柜半是迟疑半是怒道:“有话快说!”
薛浅芜嘻嘻道:“我那小兄弟都进院里去了,你却把我剩在这儿,这让人情何以堪啊?……不如这样,我不带牌匾了,只去找我兄弟如何?”
书生掌柜闻言,不禁气得哑然,猛地从薛浅芜手里夺过那根灵蛇般的金属教鞭,掷到地上,气急败坏地道:“我去料理那孙子!”
薛浅芜一步拦到前面,做出苦苦劝告的搞笑姿态:“你去不得!我那兄弟这会儿,八成已经俘获了美人,正在好事成双呢!你插一脚进去,我的兄弟轻色重义,倒不会责怪你什么,但你打搅了美人的兴致,人家可是会怨恨你的!”
书生掌柜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一时竟不知道该怎样拿话儿来对她,只怒目道:“我去不得,你便怎样?”
薛浅芜的脚尖,在地上打了个圈儿,然后拔腿快跑几步,把那书生掌柜甩开一定距离,方才喊道:“你去不得,我却去得!我和兄弟出了一份银子,换得一块牌匾,共享一个美人,有何不可?”
书生掌柜一听如此被耍,火冒三丈,飞速追赶她道:“你给我滚回来!”
那掌柜的速度快,薛浅芜眼见逃不脱,回转过身,边退边道:“你别逼我,有本事咱就告到京府衙去,当堂对质!你既没有收我银子,干嘛要给我牌匾?既给了我牌匾,就相当于收了银子!我当庭就要这样控诉,你想私吞银子,所以不能明账上报,又看着我好欺负,才故意赖账的!”
书生掌柜暴睁着眼,带了几分戾气,恨不得立即抓到这个小贼,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薛浅芜顺着走廊往尽头跑,看到绣姑正在离院门前不远处,焦急徘徊,满脸踌躇不安的样子。薛浅芜知道,绣姑再近一步,就会有人过来迎接,势必造成尴尬。
看来自己赶得真是时候。当务之急,是要把身后的掌柜打发了。
书生掌柜已是近在跟前,刚想出口骂这小兔崽子,薛浅芜指着来时的路,满脸花痴状惊呼道:“又来客人了!好俊好有型啊!”
书生掌柜回身去看,哪有什么人影儿?薛浅芜趁着此空,拉着绣姑的手,冲进了院门去。掌柜书生得知被愚,恼火着又要追,忽然听到一声低哑磁媚入骨的话音:“怎么没人收银?难道要我占不要钱的便宜吗?”
书生掌柜心里一惊,刚来了个赖账的,怎堪再多一个?如此闹腾下去,怡园左道上的四十美人殿,岂不成了流浪男人收容所了?
于是先不管那俩小贼了,赶紧端出一副正姿态,带着职业式的温和笑容道:“有些事情没料理好,一时怠慢了客官,请您到这边来,现付九十九两银子再抽签……”
黑衣男子随意抛出一袋银子,似笑非笑地道:“这是三百两,不用找零了!也不用抽签了,就这儿的牡丹花魁吧!”
书生掌柜目瞪口呆,这样出手阔绰的客人,就连中间那条正道对应着的美人院,也难遇上一个。更别提相对冷落的左道了,绝对是破天荒的奇迹。不仅把刚才赖账的赚了回来,而且还包含了丰裕的彩头。
书生掌柜见了如此财神爷,眉开眼笑乐呵呵道:“虽然这是一道选择关,但爷儿您绝对是个例外!我这就给您找花魁!说起她啊,名字和人一样美,叫做颜倾茹,住在这后院里的思艳殿……”
黑衣男子似没注意到他在说些什么,只淡淡勾起一抹嘲弄道:“恁多废话干吗!倒是快些找牌匾啊!”
书生掌柜乱扒了一阵儿,猛地想起那块牡丹牌匾已被抽去,顿时冷汗就下来了,今天到底走的什么霉运?!此时书生掌柜胸腔起伏,几乎噎过气去,最后勉强挤出几个字道:“迟了一步……您看能不能换……”
黑衣男子漫不经心,拣了几张牌匾看看,撇着嘴角说道:“残脂衰粉,不感兴趣!我慕风月之所,一向只为花魁来!”
书生掌柜无奈苦脸道:“仅仅差了半刻,那花魁颜倾茹已被抽走……”
“哦?有这等巧事儿?”黑衣男子淡问:“这左道上,客人应该没几位吧?我来得不算晚,竟然被人占了先机?”
突然转过来了半个身子,又笑问道:“不知那位客官给了多少银子?可值一个花魁的名号吗?”
书生掌柜听得此问,好有压力,苦涩窝火,差点破口气骂,忍了又忍,才含糊道:“能给几个银子,按价来就不错了!”
没有办法,自叹倒霉,如果要不过来那份嫖资,这掌柜的只有哑巴吃黄连,自掏腰包补亏空了。不然若闹大了,没理的似乎还是自己,谁让他不依着规矩办事呢?
黑衣男子也不言语,踱了几步,沉吟着道:“我这三百两银,能不能挤下那位客人,抢抱得花魁美人归?”
“爷您能挤下他,自然是好的!简直太合我意了!只是……”书生掌柜话中有话地道:“只怕这会儿工夫,有些不方便了……”
“这有什么?我向来不忌讳方便不方便的!”黑衣男子拍拍他道:“我就不要牌匾了!还请掌柜的通融一下,带我进得那院门去,然后你退出来,余下的交给我办就好了!”
见了如此的顽主,书生掌柜除了无语,除了惊叹膜拜,又能说些什么,只得乖乖领他前去。
却说薛浅芜打发了那掌柜后,牵着绣姑,一并往那院门而行。门内左右两侧秩序井然,各并立着二十个锦绣绫罗香纱裙的丫鬟,面容俱是清秀干净,眉目分明。
薛浅芜心里暗自嘀咕,这么多人,成排成行,想要众目睽睽溜了进去,还真不容易呢。
正忖思间,已有丫鬟迎来,绣姑看看薛浅芜,然后把手里的牌匾晃了一下。丫鬟掩嘴笑道:“真好福气!”赞完这句,带着绣姑往里去了。
薛浅芜把头一低,就要跟着溜去。有两三个丫鬟追了上来,急劝阻道:“这位公子的牌匾呢?一个牌匾只代表一个人,你不能进去……”
绣姑顿然停住脚步,不肯再往前走。薛浅芜若不能进去,她独自有什么戏唱呢?
薛浅芜朝绣姑眨眨眼睛,然后把脖子一缩,身形矮了几分,装成小可怜的样子,嗫嚅着道:“我是陈公子的小厮,时时处处同吃同住在一起的,若离开了公子,我会不自觉恐慌……刚才在外边时,收银掌柜就允我进来了……”
也许是薛浅芜擅长扮演小跟班的缘故,也许是姑娘们的柔肠心容易被牵动,竟也不阻拦了,以默认的姿态放行了她。
薛浅芜吐吐舌头,扮鬼脸道:“谢谢各位美丽可爱的姐姐!”
几位丫鬟闻言,当场忍不住掩嘴笑了。薛浅芜紧跑几步,如小鸟般偎在绣姑的身边,和带路丫鬟一起,同往牡丹花魁颜倾茹那儿走去。
第八一章喧宾莫夺主,撞枪应有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