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走在前往郡王府后门的寂静小巷中,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极长。楚天涯感觉自己现在当真是名符其实的“形影相吊”。无边的孤寂感,再一次如浪涛般袭来。
正当这时,他突然感觉后脊一阵凉意。于出一名刑侦人员职业的警觉,他查觉到了一丝危险的讯号。
于是他停住脚,四下观望。两旁都是院落围墙,中间一条不足十步宽的小巷。除了月光照射下来的一条狭长的朦胧地带,其他地方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四周,寂静得可怕。
“何方的朋友,出来吧!”楚天涯知道前方角落的黑暗处藏了人,于是敲山震虎的高声道。
前后方果真走出了人来,听脚步声,人数不下十人。他们一并围上前来,将楚天涯所有出路全部堵住了。
借着月光楚天涯看到,这些人,全都做军士打扮,应该是胜捷军的人。
“原来是自家兄弟,拦下我所为何事?”楚天涯平声静气的道,心中却在飞快的盘算:难道马扩不小心露馅事泄,现在这是来捉拿我了?
“拿下!”黑暗中听得一人大喝一声,十余名军士齐刷刷的亮出刀来指向楚天涯——“别动,束手就擒”!
楚天涯四下一观望,想要和这群军士对抗或是逃走,除非自己现在能掏出枪来。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便站着没动双手平摊开来,说道:“大家自己人,这是何故?”
“休得废话——拿下这奸细!”听那声音,略显得有点苍老,但中气十足势如奔雷。
“奸细?”楚天涯愕然一怔。
众军士一拥而上将楚天涯擒下,冰冷的手刀架住了他的脖子,反手扭住了胳膊,再用麻绳捆了个结实。
“你们认错人了!”楚天涯大声辩解。
“错不了。”黑暗中发号施令的那人,这时走上前站在了楚天涯的面前,冷冷道,“楚天涯,金国奸细!”
“什么?”楚天涯已经被人摁得弯了腰,抬头看着眼前那人,是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穿一身上将袍铠的老者,一脸的络腮大胡已近灰苍,狮鼻虎口铜铃大眼。看那年岁已是临近六旬,却依旧粗犷彪野,神情似虎威厉十足。
“老将军,你肯定是弄错了!”楚天涯胳膊被拧着疼得冷汗直流,正待再要辩说,那老者一摆手,旁边两名小卒将楚天涯嘴堵上,再用一个黑头罩将他给套住了。
“少废话——带走!”
楚天涯心里当真窝火憋屈了,现在是挣扎不动辩解不得,估计得是要倒大霉了!——不会是马扩,真的出卖了我吧?
一群人推攘着楚天涯走了一段路,仿佛是进了一间屋子,听得门被摔得响。然后有人将楚天涯摁得坐在了一张椅子上,再用绳子将他的身躯腿脚和椅子绑在了一起。
“真是倒了血霉了!”楚天涯心中直叫苦,“以前都是我将犯人绳之以法,却没想不到我楚某人也有今天啊!”
“休得叫嚷,否则一刀结果了你!”有人伸手扯去了楚天涯的封嘴布,然后四周突然就陷入了一片宁静,没了半点声响。
楚天涯渐渐冷静了下来,侧耳倾听,房间里似乎还有人,但肯定人数不多,大约就是一两个。
“你们究竟为什么抓我?”楚天涯试探的问道。
“你这奸细,还敢来问?”是那老将军的声音,他一声一字如惊雷般厉斥道,“你身为宋人,甘为金国走狗。前来窃取军机也就罢了,还鼓动唇舌策反我军将校。若不将你凌迟万剐悬尸城门,怎能以儆效尤?”
“一派胡言!”楚天涯厉声斥道,“我何时窃取军机了,又策反了哪员将校?”
“还在嘴硬!”老将军怒声喝道,“你以为你的那点小伎俩能瞒过太师?近几日来你的所作所为,一切全在太师掌握!——马扩小贼都已经全部招认了,你还敢不认账?”
听到这里楚天涯心里着实惊骇了一回,但马上又出奇的冷静下来,飞快的盘算道:不对啊,如果事情真如这老将军所说,马扩都已经招认,对付我这一个无名小卒还用得着这么麻烦吗?——直接一刀砍了岂不干脆,又何必松开我的口封和我废话?
“眼前这情景,我怎么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当初,我不就是经常这样去审问犯人吗?诈他说同伙已经招认,让他心虚不敢撒谎。其实,如果真的已经有了他人供辞,反而不会告诉被审的犯人!”楚天涯心道:这么一分析,眼前这个老将军仿佛是在诈我?!
——只能赌一把了!
“你血口喷人!”楚天涯便厉声道,“我是土生土长的太原人,休说是投效,见都没见过金人!你说我是奸细,可有证据?我与马都监也不过几面之缘并无深交,又哪会与他策反串谋?——你们这些上官大将出了差错,便喜欢逮住手下的人顶黑锅;顶便顶了,好歹也要让楚某死个明白吧!”
“你倒是蛮嘴硬。”那老将军走近了一些,对楚天涯道,“这几日你频频与马扩出入摘星楼密谈,一谈就是好几个时辰。谈了些什么?”
“马都监于我有提携之恩,我不过是出于感激请他吃了两盏酒水,然后随意的聊些军伍风月之时,这难道也犯法?”楚天涯辩道。
“嗬嗬,还不承认!”老将军居然笑了起来,“那老夫就提醒你一句——倒反西山,可有此事?”
楚天涯心中猛然一惊:坏了!难道马扩当真落网,已经将我招认了?
“什么倒什么反、什么东山西山的,我全听不明白!”楚天涯仍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要杀就杀,少在这里给我枉加罪名!”
“你还当真是活腻了。”老将军说着,仿佛是抽出了刀来。
楚天涯听得耳边一阵“嗡……”的长吟声,紧接着冷冰冰的刀锋便架在了脖子上。
这时楚天涯的心脏都紧缩了几分,要说不害怕,那当真是骗人的鬼话。可是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一硬到底。只要口风一松认了这罪,必然死路一条!
“只要你承认你与马扩密谋倒反西山的事情,老夫就可以在童太师面前作保,饶你不死。”老将军将手中的刀紧了一紧,压着楚天涯的脖子几乎就快出血了,他道,“当然,你必须出面指认马扩的罪状!”
“绝无此事,如何指认?”楚天涯咬牙辩道,“你与马扩有私仇要谋害他,犯不着逼我一介微末将校来替你栽赃!这等伎俩,实在卑劣!”
“既然不肯,那就对不住了——你必须死!”这几个字仿佛是从老将军的牙缝里迸出,杀气四射!
楚天涯一咬牙:完蛋,这老东西当真对我动了杀机!
正当这时,那老将军突然一下扯掉了套在楚天涯头上的黑头罩。楚天涯睁眼四下一看,原来是在一间普通的民房里,房中仅有这老将军一人。
“老夫要让你做个明白鬼,睁眼死!”老将军一脸肃杀,举起了刀来,“看清楚,老夫这一刀斩下,你的头胪便像蹴鞠一样在地上到处打滚!”
楚天涯一脑门的冷汗就滚滚的下来了,他咬牙死瞪着那老将军,心中也是一番挣扎:求死,还是求活?——难道要我出卖马扩,才能换回自己一条性命?
“想清楚了没有?你是想死,还是想活?”老将军如同一头逮住了猎物的饿虎,一脸冷酷的玩味与肃杀。
楚天涯心中疯狂的挣扎——不行,不能中了他的计!话说回来,就算他不是在用计诈我,我招认了马扩自己仍是死路一条,犯不着临死还做个卑鄙小人!
“你动手吧!”楚天涯一咬牙一闭眼,硬挺起脖子。
“叫你嘴硬——呀!!”老将军怒喝一声,猛然挥刀斩下!
“嗡——”刀声如龙吟,擦着楚天涯的耳际就下来了,直接落在了脖子上紧挨住皮肤,却是一寸也没有砍下去,生生的停住了。
楚天涯闭着眼咬着牙,胸膛剧烈的起伏,一张嘴就喘起了粗气。
“好小子,有种!”那老将军突然放声哈哈的大笑,一抖腕麻利的将刀收回入鞘,然后道,“马扩,你出来吧!”
楚天涯惊讶的睁开眼睛,看到马扩推门而入。
“对不住了,楚兄弟。”马扩一脸愧色的急忙上前来,亲自给楚天涯松绑,不停的赔罪。
那老将军站在一旁呵呵的长笑,说道:“楚天涯你可别怪马扩。非是他信不过你,是老夫怕他误听妖言所托非人,着了别人的道,才执意要试探你一回!”
“试探?”大难不死的楚天涯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揉了揉被绑得酸痛的手腕,说道,“方才我要是答应了你指证马扩,我这颗人头是不是已经落地了?”
“没错。”那老将军不假掩饰直言不讳的道,“如果你真是这样的小人,老夫必然杀你!”
第19章 脑生反骨
马扩满副歉意不停的赔罪,并对楚天涯道:“楚兄弟我来给你引介。这位老将军姓王讳禀,字正臣,现任河北宣抚司都统制,乃是童太师麾下堪任左膀右臂的一员大将,也是马某拜认的义父。义父之长子王荀现任胜捷军先锋官,不巧今日不在,他乃是马某刎颈之交的结拜兄弟。”
“王都统?”楚天涯不禁略微惊叹,眼前这个粗犷的老将军,居然就是历史上死守太原、以身殉国的忠烈名将——王禀!
史书有载,童贯逃离太原后,就留王禀为副都总管,统领宣抚司兵马镇守太原。在外无援军、粮草断绝的情况下,王禀与城中军民以草树、皮甲为食坚持抵挡,誓与城池共存亡。他们以一刃孤城对抗金军死守太原长达两百多天,破城之后,王禀宁死不降依旧率众与金人巷战,身中数十枪浑身如血洗,最后率领其子与身边最后幸存的作战军民,全部拔剑自刎以身殉国!
事后,金人将王禀的尸体拖出来以乱马践踏,然后屠戮了整座太原城……
有宋一代,似王禀这样的忠烈之将可不多。其实,他本该与岳飞、韩世忠等抗金名将齐名,而且他的事迹也更加悲壮轰烈。只可惜,他就如同一颗流星划过天际,闪耀的光芒虽然惊绝但太过短暂,以至于被许多后人所淡忘。
“为何如此看着老夫?”王禀见楚天涯看他的眼神都变了,不禁笑道,“莫非还在记恨老夫方才虐待了你?若是如此,老夫便与你道罪!”
“老将军言重了,楚某不是那种器量狭小之人。兹事体大谨慎为上,楚某倒是能理解老将军的心情。”楚天涯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中的思绪,说道,“不知二位上官,接下来有何打算?”
“来,我等先找个地方摆桌好酒菜,先与楚兄弟赔罪压惊,然后一边吃酒一边详谈。”王禀爽朗的笑道,“老夫屡次听马扩对楚兄弟的见识才学赞不绝口,今日却要亲自见识,方能算数。”
“楚某一介小吏出身,鼠目寸光不学无术,何来见识才学?”楚天涯苦笑道,“马都监一番谬赞,可是害惨我了!”
“哈哈!”王禀与马扩都一起大笑,左右搭上楚天涯的肩膀,“走吧,老地方去——摘星楼!”
虽然楚天涯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英雄豪杰,但和大多数男人一样,心中都有一个英雄梦和“侠”之情结。
立马横刀叱咤风云,杀伐果断快意恩仇,是何等的酣畅与痛快。
对生在和平时代的刑警楚天涯来讲,这些不可办到;可是对有宋一代的楚天涯来说,刀已在手豪杰与朋,何时风云变幻,何时这一腔热血就将沸腾!
于是今日这一餐酒,楚天涯吃得极是不安。似有一股难以抑止的激情在血管里左冲右突,时时冲撞他的神经。
大将,王禀!
四个字不停的在楚天涯的脑海里回旋激荡。诚如许多的中国人一样,楚天涯敬仰岳飞这样的民族英雄,但对王禀这样生于慷慨、死于轰烈的血性男儿,则是发自内心的敬佩与向往。
“王都统,我敬你!”楚天涯第六次对王禀举杯道,“楚某对都统威名仰慕已久,今日得蒙拜会,幸甚!”
王禀是个极为豪爽与大气之人,虽年近花甲,性情仍比少年。当下慷慨的大笑几声,他爽朗的与楚天涯共尽此杯,然后道:“老夫戎马一生,虽居高位却鲜有战绩,思之惭愧啊,又何来威名一说?”
马扩道:“义父忠肝义胆英雄豪气,空有一腔报国热血,可惜时运多舛,壮志难酬啊!”
“哎!——”马扩此语仿佛是触动了王禀的心中痛处,他沉闷的长叹了一声,摇头道:“这些年来,老夫追随童太师东征西讨身经百战,凡大小战事虽有胜有败,都只当是兵家常事,不往心里去。唯独那次在河北与辽军的白沟一战败得十分窝囊,至今仍是耿耿于怀!”
马扩道:“义父不必自责。此一败并非义父之过,也并非我大宋将士不勇猛、军器不坚利,而是……”
“不必说了!”王禀猛一挥手,“背后说人长短,非好汉所为。童太师待你我二人皆是不薄,此次你要倒反西山,于公于私来讲老夫都不可放任由你。但老夫听你讲了那番话,却也认为有理。”
说到这里,王禀一双老眼精光奕奕的看向楚天涯,说道:“楚天涯,你倒是很有见底,也有几分豪杰本色。”
“王都统谬赞了。”楚天涯道,“我只是不想被金兵践踏家园、辱我族类。自己,也想求条生路。”
“倒是说了大实话。”王禀点了点头,转头又看向马扩,“我儿要倒反西山,于国法不容,但于情于理却是勉强说得过去。此番老夫纵容你倒反,也是犯了大罪。他日若是疆场相逢,老夫必不留情,我儿也不必念及旧恩!”
“义父大人……”马扩一时无语,怔怔的愣住了。
楚天涯连忙出来解场,说道:“王都统过虑了。马都监倒反西山,实出无奈。而且他此举并非是要为害国家,相反,而是为了联合西山众寨义兵,合纵抗金。将来马都监必然会与王都统并肩作战,又怎会反目成仇?”
“国法大于山,凡事先公后私。老夫也只是将丑话说在了前头。”王禀笑道,“不过话说回来,你们这两个小子暗底里这么折腾,就能扭握乾坤逆天改命吗?女真铁骑,号称‘满万不可敌’,岂是区区西山乌合之众可以抗衡的?”
楚天涯一听这话,心中顿时激动起来,抱拳道:“若有王都统总摄大局,率领河东、太原所有义军和军民抵御金兵,则胜算大增!”
“哈哈,你连老夫都敢策反?”王禀放声大笑,“楚天涯,你胆子不小啊!”
楚天涯笑了一笑,说道:“那小子就斗胆请问王都统——何谓正,何谓反?”
王禀面带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抚髯看着楚天涯道:“君为正,国为正,民为正。但凡与以上三者为敌者,皆是反!”
“那如果君与民为敌呢?”楚天涯说道。
王禀眉宇一沉脸色骤变,喝道:“大胆!”
“谢王都统赞,小子的确是胆大包天。”楚天涯似笑非笑的淡然道,“我大宋如今现状如何,王都统心中比小子更加明白。君不君,臣不臣,社稷不宁,妖孽乱舞。现在又将面临外寇强敌的入侵。当此之时,我等还要捧着道君皇帝的臭脚,守着愚忠二字,而坐视这大好河山与万民性命于无不顾吗?——在小子看来,眼下皇纲失统天子不肖,谨守愚忠不过是小义、小正;顺天应人保境安民,才是大义、大正!”
“你——大逆不道!”王禀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厉斥道,“我儿倒反西山,还只是出于无奈;你却是心怀叵测脑生反骨,才是真正的反贼!”
“如有机会,我还真就准备做个反贼。”楚天涯全然不为所动,说道,“现今这天子朝廷,视江山社稷如儿戏,我等栖于其下,便是覆巢之下无完卵。现在金兵即将南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天子、大臣、封疆元帅与朝廷王师皆不救我,还不许我们自救吗?难道非要引颈就戮血溅三尺的死在金兵刀下了,才是大宋的忠臣良民?”
“你……”王禀居然被楚天涯说得无言以对。
“我等亿万‘良民’,常年缴粮上税供养无数臣工与军兵,到了危机关头却被官家与朝廷抛弃、被将帅与军队出卖,便是此等良民,不做也罢!”楚天涯双眉一挑沉声道,“所以小子才说,若有机会倒想做一回刁民反贼!并非是我心怀不轨野心跋扈,我只是想救人救己而已。蝼蚁尚且偷生——这莫非也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