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不解释,任由别人诋毁他悭吝。
大大的灰布袋在他瘦弱的背后,他的背影是那么削瘦。斜阳如染,将他的身影拉得越发的细长孤单。他没有回头,不知道有人在看他。
梅青晓很想叫住他,她甚至想不顾一切的告诉他自己的心意。然而她知道,此时横在他们之间的不止是身份悬殊,还有世俗法则以及少年敏感的心。
他住在香樟弄,弄子因一株近千年的香樟树而得名。弄里鱼龙混杂住的大多都是市井讨生活的穷苦人。
叶訇和祖母住的屋子是边房边院,另一边的院子住着他的堂叔一家。叶訇的母亲生他时难产而死,父亲叶重在他五岁那年外出做工时身亡。
他是祖母叶老太带大的,祖孙相依为命,感情极好。
“阿慎。”叶老太看到孙子,灰淡苍老的面容顿生光彩。
叶訇几步过去,解下布袋,“阿嬷,东家又赏了糕点。”
叶老太笑起来,露出豁掉的牙洞,“又是那些精贵的东西,梅家的大公子对你真是不错。见天赏菜赏点心,阿婆跟着你真是享福了。阿慎,你可得好好报答人家。”
叶訇低低应了一声。
“呀,这么多?”叶老太已将点心取出,一脸的惊喜,“这么好的点心…这要是买,得多少银子?”
隔壁院子传来吸气声,应是有人偷听他们祖孙说话。然后一个半大的小子从门外冲进来,伸手就要去抢点心。
叶老太被撞得一个踉跄,点心洒落一地。
“我要吃点心,我要吃点心!”半大小子想扑过去捡,被叶訇一脚踹倒在地。
尖细的声音传来,“天杀的奴才秧子,这是要杀人了!”
一个颧骨高耸的妇人边骂着边进到院子,心肝肉的乱叫个不停,忙不停去扶倒在地上的半大小子。
妇人是叶訇的堂婶李氏,半大小子是他堂弟叶贺,叶贺的祖父和他的祖父是亲兄弟。叶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糯米糕,忍不住咽着口水。
“娘,娘,我要吃点心!”叶贺五官像李氏,却比李氏要胖得多。他今年十一岁,却还不如别人家七八岁的孩子懂礼。
“吃什么吃?天杀的玩意儿,这是梅家大公子赏给我家阿慎的,你也配吃吗?”叶老太心疼地捡着点心,小心翼翼地吹着上面的灰土。
多精贵的东西,差点被糟践了。
叶老太独自抚养孙儿,性子难免有些泼辣。早些年叶訇还小,她还会隐忍一二。近两年叶訇渐大,又攀上梅府,她再也不怕这个隔房的侄媳妇。
李氏眼一斜,“伯娘,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我家贺儿可是老叶家的种,他为什么不能吃?”
“我家阿慎是叶家的长房长孙。”叶老太不相让。
“切,他就是一个奴才秧子。她娘那样的人,能生出什么好种来。再说了,谁知道是哪里来的野种…”
叶訇的娘是越女,李氏还记得当年那个女人被叶重带回来的样子。粉白的面皮子,艳丽至极的长相,看傻了香樟弄里的爷们。
那就是个狐媚子,专勾男人的魂。
直到今日,李氏还是这么想的。幸亏那狐媚子死得早,要不然就是弄子里的大祸害,不知要祸害多少男人魂不守舍。
“你个嘴里喷粪的玩意儿,我家妩娘怎么了?她一不乱嚼舌根,二不占别人的东西,最是本本分分的人。你也不撒泡黄尿照照自己的德行,我叶家有你这么个媳妇,那是祖宗倒了八辈子的霉!”
“伯娘,你话不能这么说,我娘家可是清清白白的。不像那个妩娘,谁知道她以前是什么地方出来的,也就大哥把她当个宝,还聘为正妻。要我说,那样的女人,合该是千人骑的玩意儿…”
“滚!”叶訇突然出声,把她吓了一跳。
少年琥珀色的眼神冰冷,极像暗夜中刀锋的流光。这双眼异于常人,盯着一人看时,深邃的目光令人发怵。李氏到底是市井妇人,平日里撒泼耍赖的事常做,真正碰到硬茬子她立马认怂。
她怀疑自己再多说一个字,这个野种能杀了她。暗自惊奇着半天打不个屁来的野种,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吓人。
“阿慎,我可是你婶子…”
“你还有脸说是阿慎的婶子,当婶子跑到隔房的侄子家来抢东西。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没有帮衬,你个败德的丧门星,老天迟早会把你收走。”
李氏脸一沉,高耸的颧骨越发的刻薄,“伯娘,你说话要凭良心哪…我哪有…”
转头对上少年的眼神,吓得把余下的话咽回去。
前几年,她只要来闹,总能得到一些东西。这两年越发的不好弄,死老太婆还不死,下贱胚子却得了梅家的青眼。
“那个阿慎,贺儿是你的弟弟,你阿嬷牙口不好,你都这么大了,哪能和自己的弟弟争吃的。这点心…”
李氏已捡完点心,宝贝似的抱在怀里,“谁说我牙口不好,见天的盯着别人家。我老叶家娶进你这么个丧门星,真是祖坟冒黑烟。还不赶紧走,难道要我赶人?”
她转身去拿扫帚,吓得李氏扯着儿子就跑。
“夭寿的丧门星,还想吃点心,门儿都没有,呸!”
叶訇低语,“阿嬷,进屋吧。”
叶老太连忙应着,和孙儿一起回屋。她抱着点心不放,一直感叹着这么好的点心不知道要卖多少银子,梅家真是好东家之类的话。
糯米糕上多少还沾着土,她眼神不是很好,弄得也不是太干净。再说这样的点心娇贵,沾了土很难弄下来。
“可惜了,要是没掉在地上,还可以送两块去你方叔家。这些年,你方叔可没有少照顾咱们。”
方叔姓方名盛,是叶重的把兄弟。
叶老太想到刚才孙子护着自己的样子,不由得心生欣慰。她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孙子,越看越觉得自家孙子长大了。
“阿慎,你长大了。阿嬷就放心了,就是现在两腿一蹬眼睛一闭走了,我也不怕别人再欺负你…”
“阿嬷,您…您吃点心,您会长命百岁的。”
“阿嬷吃,阿嬷吃…”叶老太用袖子擦着眼泪,“阿慎也吃。”
“我在梅府吃过了,阿嬷您吃。”
“诶,诶。”
叶老太吃了一块,满足地眯起眼。大户人家的点心就是好吃,她这是沾了自己孙子的光。自从孙子进了梅府,她天天跟着享福。要不然她老婆子就是到死,也吃不上这样的精贵东西。
“要是你爹娘还在…”
“祖母,孙儿会孝顺您的。”
她抹着眼泪,“阿嬷知道,我的阿慎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你别听那些人乱说,你娘不是那样的人,她是个好人。”
少年低头,长长卷翘的睫毛遮住眼里的情绪,“孙儿知道,爹是好人,娘也是好人。”
“对,他们都是好人。他们九泉之下看到你这么懂事,都该瞑目了。”
就着天色还亮着,叶老太早早将一切收拾妥当。趁着天黑入睡,省了灯油。
叶訇睡在前屋,床是用几块板子搭起的。屋子破旧得很,虽说时时用干草修葺,却早已是败落之相。
他睁着眼睛,望着屋梁出神。手放在心口处感受着自己的心跳,那里原本荒芜一片寸草不生,此时似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想按捺住又很是舍不得。
大姑娘说要给他做鞋子,是他听错了吗?
第6章 问情
知晓阁内。
梅青晓在静心的服侍下梳洗妥当。披散的墨发,白色的绸绢中衣。她靠坐在床头,盖着青底红梅的锦被。
叶訇脚上破洞的鞋子总在她眼前晃。她以前不知叶訇过得这般凄苦,在他面前,她总是目下无尘,连多看一眼都觉得有碍观瞻,又怎么会在意他过得好不好。
凝思掀帘进来,道:“姑娘,侧门处果然有人寻大公子,奴婢照您的吩咐将人打发。不想恰巧碰到大公子身边的武略…”
那位常姑娘会来找兄长,梅青晓一早料到。
“你可听他们说了什么?”
“奴婢听着,那人自称什么常家的婆子,想让大公子救救他们家姑娘。还说明日午时前大公子不去,常姑娘就要被家人卖做他人为妾。”
常家那对父子是个无底洞,沾上那样的人家没有什么好事。她既然重活一回,就不能看着兄长再掉进那个洞里。
灯影阑珊,人无眠。
晨光熹微时,淡淡的梅香从窗户飘进来。梅家的园子、各处院子都种满梅花,每年梅花吐蕊之时,香飘满府。
卯时正,她毫不意外地醒来。
对镜梳妆时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由一阵恍惚,似乎还不敢相信自己能重活一回。肤白胜雪丽质天成,还有一分冷清,如傲雪霜梅凌然众人。
这一年她十六岁,正是花红柳绿的好年纪。
叶訇比她长一岁,今年十七。四年后,她二十,他二十一。到时再过十年,她三十,他三十一。
岁月不息,从不曾为谁驻足。那个艳绝无双出征必戴面具的坚毅男子,却在岁月回望时变成青涩的少年郎。
她微不可闻地叹息着,眉间慢慢舒展。
妆扮好,先去给祖母请安。
陪祖母读经用过早饭后,去到兄长的光晔院。
梅青晔情路受阻,正拿着一本书长吁短叹强作忧愁。梅青晓没让下人通报直接进去,将他吓了一跳。
“阿瑾,你…你…”
阿瑾几时这般无礼过,他难免措手不及。
那书没来得及藏,一眼就被她看到上面的名字。
《风满楼诗集》
风满楼此人,惯喜流连风月场所。他的诗词皆与风尘女子有关,或是怜悯她们,或是惊叹她们的才情,或是与她饮酒作乐。大户人家将他的诗视为淫诗艳词极为不屑,想不到不爱读书的兄长却偷偷看他的诗集。
“阿瑾…你千万别告诉祖母和父亲母亲…我就是一时糊涂,想到自己和常姑娘今生再无缘份,略有些伤怀。这诗集中正好有一首特别应景,我就多看了两眼…”
梅老夫人规矩大重礼数,最是厌恶风满楼,梅仕礼亦是如此。在梅家,是万不能出现这样的书,更不能出现风满楼的诗集。若是被知道,梅青晔只怕少不得一顿家法。
梅青晓将诗集拿过来,淡淡问道:“哪一首?”
梅青晔擦着额头的冷汗,紧张答着:“最后一页,他写的最后一首诗。”
她翻到最后一页。
月夜惜别
月色人疾路,匆闻娇声至。问郎归何处,妾愿长相随。
花开终有期,凋零无所归。恐负明月光,独行自凄切。
“月满楼用明月光来形容这位娇客,可见此女出身不错,是好人家的姑娘。他婉拒女子,是因他自觉配不上对方。常姑娘一心想攀高枝,对你穷追不舍,怎么能与诗中的女子相提并论。”
梅青晔尴尬不已,“…差不多,常姑娘不是那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