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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出门在外,要听汤伯的话,不可因见了草市繁华热闹,便擅自跑去玩耍,此其一;遇事切记不可强出头,宁可忍一时之义气,回来再做商议,此其二。你应,还是不应?!”

    “母亲,女儿省得。”亦珍跪在母亲床前的踏脚上,轻轻握住曹氏的手,“女儿答应母亲,一定做到。”

    曹氏这才露出微笑,用略微枯瘦的手,摸了摸亦珍的头顶,“我的珍姐儿长大了呵……”

    亦珍得了母亲曹氏应许,一晚都没睡踏实,天蒙蒙亮便起来了,轻手轻脚地下了地,自己到后院的井里,提了半桶水上来。

    亦珍倒了一半水在后灶的镬子(半圆底大锅)里,生了火,将半镬子水烧开了,用葫芦瓢舀了一点,兑在盛了井水的青色粗瓷碗里,以杨枝蘸了用细辛并茯苓、荷叶等药材,连同青盐,一并装在竹筒内,焖烧得来的牙盐,和了柳枝、桑枝等熬的牙膏,细细地擦了牙,漱干净后吐在后院院角一处青石砌成的小池子里。

    那小池子底下有个洞,通向墙外一条雨天排水用的沟渠。

    亦珍洗漱完毕,便挽了袖子,自灶间阴凉处的橱里,取出一只黑黝黝的乌金釉瓷瓮来。揭开瓷瓮的盖子,亦珍拿干净筷子,夹了五十枚乌梅出来。又将盖子密封好,原样放回去。

    这乌梅是用旧年五月里采的,将熟未熟,比杏子略大的青梅,以百草烟熏得的。今年的新梅还未得,亦珍打算过两日就去县外的梅子林看看。

    亦珍洗干净乌梅,将乌梅都对半剖开,才方下到镬子里,另加了冰糖,打算开始熬制酸梅汤,老汤头家的也已经起身,到后院来汲水。看见她坐在小杌子上守着灶台,汤妈妈一惊:“小姐怎的不把老婆子叫醒?”

    亦珍笑一笑,大眼睛弯成两道月牙似的,“我这不是打算熬酸梅汤么?不把你叫醒,若万一不成,也没人笑话我不是?”

    汤妈妈嗔怪地轻瞪,“小姐这说的什么话?老婆子哪里能笑话小姐?这种生灶烧火的事,还是交给老婆子罢。”

    “生灶烧火且难不倒我。”亦珍颇有些自得。

    汤妈妈放眼一看,果然灶膛里柴火吡剥作响,火烧得旺旺的。

    汤妈妈心中感慨。她家珍姐儿,原也是老爷太太的掌上明珠,若不是老爷……

    想到这里,汤妈妈暗暗叹息,随后打起精神,挽了衣袖,走近灶台,“小姐在一旁歇着,炉灶老婆子替小姐看着,小姐只管掌着火候时间。”

    亦珍也不坚持,将小杌子和手里的蒲扇让给汤妈妈,自去寻了一只笸箩,将一罐子大枣儿倒在笸箩上头,端起来左右摇晃,均匀铺在笸箩上头,按大中小三等挑拣,分开放在油纸包里。

    汤妈妈趁机用另一个灶眼上的小锅烧了一锅泡饭,又煨熟两个鸡蛋,并自酱菜坛子里取了三条酱瓜,拿井水冲洗干净后,以小银剪子铰成小块,盛在青花小碗里,再捏一撮砂糖撒在上头,滴几滴芝麻油,搅拌均匀了,放在一边。

    亦珍分拣完了大枣,走到灶边,揭开镬盖看了一眼,见里头的乌梅肉同冰糖已经熬得化开来,一镬子水已经烧得只剩泰半,显得十分浓稠,这才舀了一勺倒进小碗里,试了试味道,又招呼汤家的,“汤妈妈,你来尝尝看,味道和母亲做的酸梅汤像不像?”

    汤妈妈赶紧在围裙上抹了抹手,另取了一柄汤匙,舀了一勺酸梅汤喝,随后迭声称赞:“小姐熬的酸梅汤,已深得夫人真传,酸甜适口,待晾凉了,定会更加好喝。”

    亦珍抿唇而笑,“汤妈妈你哄我呢。”

    亦珍有自知之明。她这是第一次熬酸梅汤,一切全凭记忆,手上功夫却是极生疏的。

    汤妈妈闻言,敦实的脸上露出一点点狡黠的笑来,随后看了眼天色,便将烧好的泡饭盛到碗里,连同煨熟的两个鸡蛋,同一碟酱瓜一道,放在暗花缠枝宝相莲纹的漆木托盘中,端进内宅曹氏的房间。

    亦珍将大镬里的酸梅汤分别装在两个干净四耳黑釉带嘴儿酒缸里,缸口同嘴儿上以细纱布蒙着,以免蝇虫循着甜香气味飞来,落进缸里去。

    亦珍有条不紊将一应事物准备就绪,这才洗干净手,来到母亲曹氏屋里。

    曹氏不过才三十不到的年纪,皮肤白皙,因在病中,所以并无血色,显得十分苍白,清眉秀目,鼻如悬胆,只唇型略方,整个人便显得有些固执。

    亦珍眉目生得肖似曹氏,惟独嘴唇,大抵是随了父亲,丰润饱满,即使表情严肃,嘴角也仿佛微微带笑。

    曹氏见女儿进来,眼里露出笑意来,朝亦珍招招手,“珍儿。”

    亦珍三两步走到母亲床边,伸出双手,将汤婆子手里端着的饭碗接过去,“汤妈妈也去吃早饭罢,母亲这里,有我伺候。”

    汤妈妈看了曹氏一眼,见曹氏没有反对不悦之色,这才行了一礼,“夫人、小姐,老奴先下去了。”

    亦珍在母亲床榻前,亲手伺候母亲曹氏用过早饭,又从母亲床头的黄花梨木夜壶箱上取过茶盅,自茶壶里倒了一盅温水,伺候母亲漱口。

    曹氏漱完口,以绢帕印了印嘴唇,然后伸手摸一摸女儿乌黑油亮的头发,慨叹:“我家珍姐儿长大了,会照顾人了。”

    随后从枕头下摸出一只绣着卍字纹的荷包,交在女儿手里。

    亦珍捏在手心里,感觉是一荷包铜钱,“母亲——”

    曹氏轻轻将她的手合拢,包住亦珍的手,“娘亲既答应了,让你同汤伯一道去茶摊,总要为你考虑周全。这点钱你带在身上,若收摊收得早,回来时,买点自己喜欢吃的、玩的。”

    又以手背熨一熨女儿嫩豆腐似的脸颊,“去罢,免得赶不上,又要等明天了。”

    亦珍蹭了蹭母亲的手心,这才从床榻前起身,“母亲在家,好好休息,我这就出门去了。”

    曹氏望着女儿的背影,眼里的笑意渐渐变得凝重

    作者有话要说:仔细一算,放假也很有一段时间了~最近除了了赶稿,就是深陷烘焙的泥沼不能自拔~要不要每天贴一个简单容易的烘焙食谱呢?不能我一个人春节胖三斤啊~~~~

    ☆、3

    第二章一盏清凉(2)

    亦珍跟在汤伯身后,出了门,正好遇见邻居杨家的小名宝哥儿的独子杨登科。

    邻居杨老爷是县里颇有才名的举人,曾考出过乡试正榜第三的好名次,可惜会试落了榜,家里为供他读书,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杨老爷也不是那迂腐死板的,见事已至此,总不能叫家中老父老母沿街乞讨,遂罢了争取功名的心思,回到松江。

    杨老爷回乡以后,娶妻生子,在西林禅寺前头的庆云桥不远处,开了间书肆,一面承了西林禅寺的生意,印制经书,一面又托商旅自京中带来最流行的话本,印刷成册,在书肆中售卖,生意十分兴隆。

    杨老爷发家致富,心思便活络起来,先后纳了两个妾,接二连三地生了四个女儿,却始终只得宝哥儿一个儿子,因而如同眼珠子般宝贝着。

    宝哥儿比亦珍还小一岁,如今在县里的云间书院上学。

    看见亦珍,嘴里含着一块玫瑰松子仁粽子糖,白白胖胖敦、敦实实的宝哥儿,如同一只穿着团花云纹藏袍的球,跑了过来。

    他母亲治家极严,家中几个姨娘庶女,轻易不得在他跟前走动。是以他闲来无事,总爱隔着院墙,同亦珍说话。

    只曹氏觉得自己一个寡妇,带着个女儿,偏居于此,若是引起不必要的闲言碎语,恐怕有损女儿亦珍的闺誉,故而对她耳提面命,少隔着墙搭理宝哥儿,免得惹麻烦。

    亦珍倒没想得那么多,只有一日偶然听见汤妈妈和上门送鱼货的船妇闲聊,说杨家家业不是县里最大的,规矩却丝毫不比方员外家少。哪家小姐要是给他家做媳妇,碰上杨涂氏这样的婆母,真真苦也苦死。

    小小年纪如亦珍,都听得出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来,这才暗暗佩服母亲曹氏有先见之明。

    宝哥儿哪里晓得这中间的曲折,这会儿一清早在弄堂里碰见亦珍,大是欢喜,三步并做两步跑上前来,一边在宽大的袖笼里摸来摸去,一边问:“珍姐儿,这是上哪儿去?”

    亦珍看一眼他额上沁出的汗珠,细声说:“我随汤伯去茶摊上看看。”

    宝哥儿闻言先是一愣,随后笑起来,“珍姐儿今天在茶摊?那我下了学,到茶摊去喝酸梅汤!”

    他身后的小厮伸手扯一扯他衣袖,“少爷,夫人吩咐……”

    宝哥儿回头瞪了小厮一眼,吓得那小厮赶紧噤声。

    他这才回过头来,从袖子里摸出一把玫瑰松子仁粽子糖来,张开白胖馒头手,递到亦珍跟前,“喏,我爹爹从苏州府带回来的,给你吃!”

    天气热,粽子糖已经有些化了,在白胖的手心里相互粘做一团。宝哥儿有些窘迫,用另一只手胡乱在身上摸来摸去,想找东西将粽子糖包起来。

    亦珍暗暗叹气,这要是叫左邻右舍看见了,如何是好?遂朝宝哥儿一摆手,“我不吃糖,我娘说糖吃多了牙要坏的。我先走了!”

    说完也不理宝哥儿做何反应,便跟着汤伯走了。

    宝哥儿怔怔望着亦珍的背影走出视线,这才猛地省转过来,大力将手里的粽子糖掼在地上,满脸沮丧。

    小厮小心翼翼地递过一块帕子来,宝哥儿一把拍开小厮的手:“你早做什么去了?”

    小厮不敢吭声,垂着头恭立在路边,将宝哥儿气得直跺脚。

    且不提宝哥儿杨登科讨好亦珍不成,气得别别跳,只说亦珍随在汤伯身边,看着独轮鸡公车在青石板铺就的弄堂里,轱辘轱辘地前行,两只握着车把的手隐隐有青筋凸起,只叹自己年纪小,又是个闺女,实帮不上什么忙。

    亦珍悄悄捏一捏拳。多年来母亲操持家计,供她生活得衣食无忧,如今母亲病了,她如何也要把家里的茶摊维系下去,不教母亲病中生忧。

    汤伯推着鸡公车走出弄堂,又行了约两柱香的时间,便来到谷阳桥下一座凉亭跟前。

    凉亭是木构架黛瓦四角亭,悬着一块匾额,上书半闲亭三字,据说是取“偷得浮生半日闲”之意,亭内有木桌木椅,供往来行人歇脚小坐。

    余家的茶摊就摆在凉亭边上,支开小几,放上装酸梅汤的酒瓮,掇两条长凳,茶幡一挑,茶摊便开工了。

    亦珍是第一次在自家的茶摊搭手,看着既新鲜又好奇。只不过亦珍晓得,欲速则不达。她强压下自己跃跃欲试的心情,静静跟在汤伯身边,细细观察汤伯如何将茶盏从食盒来取出来,倒扣在托盘上,如何将装在油纸包里的茶果一层层地叠放好,方便拿取……

    待清晨的薄雾散去,街上往来行人便多了起来,叫卖声,吆喝声,车马声,桥下渔船摇桨而过发出的欸乃声,交织在一处,好不热闹。

    已有出来得早,两筐新鲜瓜果悉数售罄的农人,挑着扁担,里头放着自肉铺买的一挂猪肉,往回走了。

    亦珍眼巴巴地望着那农人的扁担由远而近,复又去得远了,连瞥都不曾瞥茶摊一眼,更不消说停下来,买一碗酸梅汤解渴了。不由得有些失望。

    汤伯看了,忍不住笑,“小姐,这大太阳还没上来呢。”

    亦珍闻言,大力点头。是是是!这大太阳还没上来呢。等日头升得再高些,顿时骄阳似火,热力四射,路人个个晒得汗出如浆,口干舌燥,定是要到凉亭里来歇息片刻,喝一碗清凉消暑的酸梅汤,再吃点茶果……

    亦珍几乎能看见铜钱哗啦啦流进钱匣子里的画面,赶紧将两手在胸前交握,在心里祷告:阳光猛烈一些,再猛烈一些!

    汤伯哪有看不懂的?在一旁暗暗发噱。

    果不其然,又过了半个时辰,太阳升至正空,将青石条铺的地面烤得火烫,来来往往的路人开始耐不住五月的暑热。

    有个绿伞骔巾,穿马尾罗道袍,脚踩大红履的年轻书生,身后跟着个书童,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半闲亭。

    那书生在凉亭内坐定,自袖笼里摸出几枚铜钱来,交给自家的书童,轻声吩咐:“岁安,去买两碗酸梅汤来,并要两样茶果。”

    “是,公子。”叫岁安的书童双手接了铜钱,来到茶摊前,“汤伯,来两碗酸梅汤,加两样茶果。”

    “老规矩,茶果要蜜枣与南瓜子仁?”汤伯收下一把铜钱,问。

    “是,老规矩。”岁安点点头,“前两日怎么不见汤伯来摆茶摊?”

    汤伯一边取了茶碗,一抖腕子,将碗口翻上来,自装蜜糖的小瓷罐子里舀了一小勺桂花蜜盛在碗底,一边对岁安说:“前两天小老儿主家有事,实是无暇旁顾。”

    说罢取了细柄竹杓,从大瓮里舀了酸梅汤出来,倒在碗里,另兑了一勺沁凉的井水,然后放在托盘上。又拿了小碟,装上蜜枣与南瓜子仁,一并端进凉亭里。

    亦珍在一旁看得仔细,满满两杓正好是一碗酸梅汤,不多不少。

    那书生与僮仆在半闲亭内侧身望着河上渔舟,悠悠然品酸梅汤,吃茶果,好不惬意。

    汤伯小声交代亦珍:“沈公子主仆年轻,火气旺,一般来喝酸梅汤,都是桂花蜜在碗底,一杓酸梅汤,兑一杓沁凉的井水为宜。倘使来的是妇人孩童,热豁豁的天气里,要是一碗沁凉的酸梅汤下肚,只怕肠胃要吃不消。所以若是妇人孩童来买酸梅汤,顶好是用晾凉的开水,这样不伤脾胃。”

    亦珍恍然大悟,难怪天气再热,母亲与汤妈妈都不许她喝家里沁沁凉的酸梅汤,只准她喝温凉不展的,原来是这个道理。

    那书生主仆吃完酸梅汤喝茶果,歇得差不多,便出了半闲亭,继续往家去了。

    亦珍进凉亭,将两只空茶碗并空果盘收出来。汤伯接过去,“小姐,放着我来洗。”

    亦珍扎着手旁观,觉得自己实帮不上什么忙。

    汤伯拿水瓢舀了一瓢水,倒进用过的茶碗里,来来回回荡一荡,朝后倒在城河中,又舀了一瓢,细细地冲洗干净了,扣在细竹托盘上头沥水。待直起身,看见亦珍一副“没事做甚无聊”的表情,不由得一笑,“小姐,等东海翁的弟子下了学,这一路就热闹了。”

    话音才落,便见一行三四个同前头来吃酸梅汤的书生一色式样打扮的年轻公子,人手一柄绿伞,头戴软翅纱巾,身穿交领、大袖道袍,脚踩红底浅面儿云头如意鞋,腰悬玉腰牌,有说有笑相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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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