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勒特尔先生眼前一黑。你怎么可能不认识我这样的大人物?这必须是蔑视,明目张胆打上门来的蔑视啊!
咬牙,攥拳,平静了一会儿。才抖着嗓子道:“我是星象学家富勒特尔。年轻人,听说你是大夫?”
这两人停下来交谈。其他人也没有继续走。都站着看。亨利站了一会儿清醒过来,本来想上前去给双方介绍,却被约翰拉住了。再看看旁边邓肯微皱着眉头。也就不说什么了。这情形似乎还有点复杂。
沈如是道:“我是大夫。”
富勒特尔嘴角露出一丝奸笑,声调突然提高:“听说你对于女士们的束胸很有看法?”
大厅里一半人都听见了这句话。超过一半的人,都扭过头来,目光汇聚在沈如是身上。
☆、83学术界的邀请
富勒特尔先生比自家徒弟老练多了。一出口向着的就是七寸。
沈如是是个来自东方的大夫。在这个厅堂,甚至整个国家的所有人看来。都是不折不扣的“外人”。而沈如是恰好也批评过蓬蓬裙和束胸。如果把女士们的蕾丝花边赋予某种民族内涵之类的东西,一个来自“外人”的批判,想必会立刻激起同胞们的同仇敌忾。
不用更有道理。甚至不用具有道理。只需证明一点:我们是一伙儿的,对方不是——这就足以开启任何一场战端,并且,取得完胜。
富勒特尔虽然不是神学家,可显然对于历史上若干宗教战争颇有心得。
沈如是没能想到这些。正想点头应了加以解释然后进行东方医学小推广,突然被人插话打断了。大阿哥胤褆看着不好,张口扣了个大帽子道:“富勒特尔先生,你不是上帝的虔诚信徒。”
连沈如是和林庭都抖了一下。在场的所有西方人,简直目瞪口呆了。富勒特尔先生涨红了脸:“诬蔑!你这是无耻的诬蔑!”
胤褆的坚决行动,与他所处的位置带来的见识有关。大清朝廷官方自从占领天下,大力推行两项政策。男子剃发,女子不缠足。前者在砍掉累累人头之后推行下去了。后者被京城江南多少士大夫哭求死谏,怎么也执行不下去。于是无奈收回。想西方束腰只怕与大清缠足也差不太多。沈如是一个外来者敢对人家的“传统文化”指手画脚,只怕被唾沫淹死都是轻的。
没想到这一句话说出,帽子扣得忒大,沈如是不知道救出来没有,胤褆自己先陷了进去。在场的人群情激愤,三五位女士惊叫一声同时晕倒,二三十个绅士挥舞着拳头表示愤慨。海员们在胸口划十字。神父脸上的怒气简直爆棚。
这其中,只有几个人的神情有些异常。约翰警觉的四下看看,与邓肯交换了一个眼色。而牛顿先生微低了头。叹口气,上帝么,还在证明中。不好说呀。
胤褆虽有些惊讶,可是他本人并不惧怕这种“白马非马”的辩论。朝堂上的帽子和争辩比这激烈多了。他微微一笑:“富勒特尔先生,别急着反驳,我只想说你没有完全理解上帝的精义。我,一个东方人,为什么来到西方?因为万能的上帝的指引。沈大夫,一个东方人,为什么出现在众位先生女士的面前?因为上帝的指示。当我们在海上遭遇风暴,是上帝让我们脱离困境。当我们被海盗觊觎,是上帝……”
厅堂里一半以上的人面露狂热。看着胤褆的目光越来越柔和,看着富勒特尔先生的目光越来越狰狞。沈如是却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小声抓过林庭问:“他怎么说的这么顺?”
林庭也小声回答,面色十分复杂:“……你可以把‘在上帝的xx’,换成‘皇恩浩荡’,听起来是不是很熟悉?”
富勒特尔简直抓狂了。他精心设计的问题被三个东方人闪避了,然后不由分说地给他扣上了“不是上帝的好门徒”这个帽子,还从各方面开始论述!荒谬。我不是上帝的好门徒,难道你是?
就听到那东方人大获全胜的做了总结:“……所以,你没有理解上帝的安排。恐怕是你平日没有认真体会上帝的旨意。富勒特尔先生,我很遗憾!”
富勒特尔面色狰狞的从牙缝里吐出三个字来:“异教徒!”
房间里似乎音乐都暂时一停,邓肯脸色严肃起来。这个指控,相当过分。如果是主教大人说的,甚至可以对一个人施行火刑。星象学家看来已经被逼怒了。想想胤褆说的话,也难怪。可是接下来,又该如何处理?
就听到沈如是的声音突然响起:“富勒特尔先生,我们来到西方,是为了学习这里的一切。很遗憾,现在发生了一点冲突。我恳请你收回你的激烈言辞。这对于一个一心向往这片土地的人来说,并不合适……”
富勒特尔挑了挑眉毛,慢吞吞道:“我坚持。”
沈如是面色不变。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如果你能回答上来,我代我的同伴向你道歉。如果不能,希望您能在神圣的上帝面前进行祈祷和忏悔……”
富勒特尔简直被气乐了。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还忏悔,还祈祷,你们新词儿学的挺快啊!
大厅极静。
富勒特尔咬牙冷笑:“请讲。”
…………
沈如是道:“第一个问题,请问你既然相信上帝确定了人的命运,又如何相信星星对于命运的指引?”
这个问题,听起来是在承接胤褆的论点,问得反倒更刁钻了些。就是问你既然自称是星象学家,那么相信星星怎么还能自称相信上帝?
厅堂里不少人面露思考之色。同富勒特尔一起进门的哈雷先生眼睛一亮。他就是研究星星的,不过显然和富勒特尔走的不是一条路。更糟糕的是,教堂的先生们对他的印象也是极为糟糕,甚至有主教反对他加入皇家学会……堪称苦x。
富勒特尔却冷冷一笑。这个问题,怎么能难住他!生活在一个神学的国度,身边的一切包括国王,都是“上帝指引”,方才胤褆辩驳的句式其实极为标准。富勒特尔耳濡目染,自然少不了这方面的熏陶。
他轻松回答道:“上帝安排了日月星辰的轨迹。我们不能揣度上帝,所以只能从日月星辰中揣测人生的命运。”
这个回答十分巧妙。巧妙之处在于把上帝高高捧起。并没有反对自己是“星象学家”的本职。同时更不能说他反对了立于顶端的“上帝”。
…………
沈如是点点头,提出第二个问题:“富勒特尔先生。每一天,每一个时刻,每一个时辰都有无数的人降临在这个大陆上。他们的日月星辰轨迹相同,是否人生命运便相同?”
沈如是这个问题,还真不是故意刁难人。她既然与罗德相识,谈话中除了听那神棍说面相,也说过若干算命方法。大多离不开生辰八字。沈如是还是在出海后突然想到,其实生辰八字相同并不困难!远得不说,天下和皇帝八字相同的人,只怕非但不只一个,甚至不只一打。想必都是“贵不可言”的好八字。可是坐上龙椅的,最后只有那一个!
她在这里又遇到了算命师一类的人物,此时就当众问了出来。远处听不清她说话的人也就算了,近处的不少先生,都目光炯炯的盯着沈如是。连那位牛顿先生都抬起头来。
富勒特尔先生感觉有点棘手了。这个问题,看着平常,可是直指的是论星象算命理论的核心:合理与否!如果一样的时间,你们算出来的东西,居然还会因人而异,也就是说并不“精确”。那么,这理论必然是不完善的。甚至不需更多的证据!
好在他也是久负盛名的星象学家了。不知道给多少人看过星盘。还真的遇到过相同时辰出生的人。富勒特尔先生思考了一会儿,谨慎的回答道:
“出生图无比玄妙。而同样的出生图的两个人。除了被这‘先天’影响,还与‘后天’有关。比如说某人第二宫五星荟萃,看起来是个大富翁。如果他出生在富裕人家,很可能富可敌国。如果他出生在边远的乡村,那么也可能就是当地的土财主。分析一个人的命运,并不仅仅和出生图相关——一切都是上帝的指引。”富勒特尔用了一句万金油的句式做结尾。
…………
这一段回答,很妙。没有否定“星象学”存在的意义,却又隐喻的承认了尚不完善的地方。满室听众,皆有赞叹之色。
沈如是带头鼓起掌来。然后,她放下手。问了第三个问题:“那么,如果环境相同。比如一艘大船遭遇了海难。是所有的船员的星图,都命中注定该在这一天去死么?”
富勒特尔先生愣住了。
这是绝杀。
不说海难。又如瘟疫,又如天灾人祸。大规模的人类死亡,这其中如果从每一个人的星象图分析来看,那简直——就是个笑话。相同星图的不一定相同命运,相同命运的更不一定相同星图。这星象图,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富勒特尔望着对面身材矮小依然貌不惊人的沈如是,心中暗想,今日,看轻了对方。他咬牙沉思,却无论如何难以回答上来。最后,无奈道:“沈大夫,我……愿意到教堂去提高我的神学修养。只是,不知道你如何用星象学解释这个问题?”
沈如是想到了中医望诊的五运六气,想到了治疗水灾后传染病和船上的大规模败血病的种种过往。想说什么,终于还是止住。轻叹道:“人间有规则。规则之上是天意。”
牛顿先生猛然抬起头来:“沈如是大夫?我以皇家科学院的名义,正式邀请你到学会做一场演讲!”
约翰和邓肯互相看了看。
亨利笑着拍手:“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收到学会的邀请的——我是不是忘记介绍了?这位是治疗了败血病的沈如是先生!”
富勒特尔默默地退后几步。觉得有点挫败,却又有几分激动和盎然。好像,突然看清了前面方向的那种感觉。东方哲学的天圆地方,阴阳动静,西方人并不了解,也并不像了解。可是总有些东西是永恒的……
沈如是看了看林庭,又看了看胤褆。笑着应道:“敢不从命!”
☆、84乡间风光一览
“天下大事,自然有天下大事的看法。”
大清历法,二十七年春。京城西郊的某座山上,有人这样说。
“人间算命术,看得是人世间某人的吉凶祸福。类似天下安危,苍生幸与不幸,这怎么可能从小小的算命术中看出来呢?”说话的人摇头一笑。脸上毛发茂密,遮得五官不清不楚。如果沈如是在此,只怕也得大吃一惊。这个好像野人一样的家伙,居然正是罗德!
“那么天下苍生,可算否?”问话人眼睛温和黑白分明,双眉微向上插。一身衣服不张扬却华贵得恰到好处,显然非富即贵。
罗德干脆点头:“可算!”他微一回想,轻声吟诵起来:“黄河水清,气顺则治……一场浩劫兵戈灾祸,谁能料到竟有人在千年前曾经推断出来,万物皆是‘数’哪!”
他对面那人,前面还有些迷茫。等到听到“气顺则治”四字,陡然一醒。双目炯炯,伸手抓住罗德手腕。气势迫人:“还请先生解释!”
罗德看他一眼,甩了手出来:“你不是已经听出来了么,不错,就是那位的年号。杳杳天命啊!”他又去自己感慨了。
问话人并不满足:“朕……我也曾听得别人谈过。后面一句呢?真的是未来之事,是何等含义?”
罗德仰头望天:“野鹤闲云,不过生在这天高地阔之中而已。天分四时,化育万物,天何言哉,天何言哉!这含义,却不是蝼蚁一般的人能够揣测了。”
他对面的人此时也竟平静下来。听了罗德这话并不恼,却是点头一笑:“是我问错了——后面那一句,先生,可能解释?”
罗德低头轻念:“黑云黯黯自西来……不好说啊,以我揣测,无非‘治’‘乱’二字而已。”他说的是不好说,可是从话音里,却很清楚的暗示了不好的意味。不错,下面的预测中,那是动兵戈,起盗贼,皇家迁移,九州大乱之象!
那人听得似乎痴了。
末了,却放声一笑,长身而起:“先生说的不错,天下事,无非‘治’‘乱’而已。我治国有术,教育子孙。有乱平乱,怕他天命何来!”
此人点头一礼,竟是转身下山去了。
山顶松凤清露。罗德一人静坐良久。突然低声笑了出来。不错,“无非治乱”,我一个学天命术数的,竟不如一个红尘里打滚的看得清楚。天命如何,还有人力啊!我竟然偏激了呢。难怪先辈们讲究“入世”一学,果然增长见识。
屈指一数,西山闲居已半年,应是足够,接下来,当去踏遍山川,增长些阅历了。
他突然又愣了脚步。既然今天提起了这一首,倒真有些好奇,后面那“中兴曾见有奇才”指得又是哪个了!或者,那是几百年后的光景和人物,也未可知呢。
罗德起身拍了拍衣裳。想起一事,竟又笑了起来。方才一时没看出来,直到那位说漏了嘴——这位偶然遇到上山找白龙的客人,居然是九五之尊?看他面相,他的命数可真是相当不怎么样啊!少年父母离,夫妻之情不久长,教子虽有方而不得亲近。财运不过平平,权位虽高却不是个优游享清福的。小姐身子丫环命,这居然是九五之尊?罗德笑一回,叹一会,且笑,且叹,转身下山去了。
半月后,东北签订雅克楚条约。工部暗自调集全国人才,钻研火炮及造船技术。西北葛尔丹叛乱,全国酝酿一战。所谓“变乱”,似乎已初现端倪。
…………
沈如是坐在车中,马车走在风光迷人的相见小路上。远处的青翠山水,近处的一草一木,都令这些来自异国的人十分好奇。
这一行人自从舞会的第二日启程。却不是像最先计划好的那样径直向威尔士而去,而是兜了个圈子先去城里。于是恰好和牛顿和哈雷先生一同走。
牛顿先生听说了这行程的改变,以为是自己邀请沈如是演讲的缘故,连忙解释说这样的邀请长期有效。威尔士小王子可以尽情的带沈大夫先去处理其他事物。沈如是也表示自己几个人完全可以单独行动。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约翰王子坚持与沈大夫一起到城里,再绕路去威尔士。于是这个有点令人奇怪的路线最终成行了。
这一路共有四五辆马车。最后面的一车,都是约翰王子给自己哥哥嫂子,也就是现任的威尔士亲王和王后,从东方带回来的礼物。
沈如是坐在亨利牛顿先生的马车上,撑着眼皮听他们讨论“光线通过水面的折射问题”。终于掌不住,跑到后面的马车上,去看林庭做手工了。林庭一夜之间爱上了蓬蓬裙。可是鉴于沈大夫评价那东西穿久了会送命,于是决定自己动手进行改良。不用支架而用多层缩线的手艺来处理。竟是等不得到了目的地,就在马车上忙了起来。
前夜的舞会,林庭过得相当愉快。她跳了好几支舞。后来沈如是觉得自己脚快断了,逃席而去。林庭还和某个当地的年轻人跳了一支。这个晚上她和邓肯太太成了密友。又认识好几位住在附近的年轻太太和未出嫁小姐。有一位甚至把随身携带的最畅销的罗曼蒂克小说和她分享。林庭答应了对方,等到住宅确定下来,就给她写信,两人一起用信件交流阅读感想。
胤褆和几位绅士一起去捉兔子了。这是他们今天午餐的加餐。然后下午两三点的时候,大约能够到达城里。哈雷先生介绍说他们可以住在皇家学会交好的家庭式酒店中。约翰婉拒了这一点,他说自己的哥哥在城里有府宅,可以直接上门打扰。
…………
沈如是三人对于“皇家学会”毫无所知。幸运的是,即将发表演讲的沈大夫因此并没有丝毫紧张。不幸的同样是这一点。
午饭的时候,哈雷跑到沈如是旁边。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有点窘迫的抓着自己衣服的下摆,好像接下来请求的事情令他很难为情。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沈如是先生,如果您公布败血症的治疗方法,您很可能因此被破格吸收进皇家学会。如果这样的话,在明年年初的正常选举中,我希望您能投我一票!”
沈如是低头不语。老实说。自从踏上西方的土地,见到束胸的贵妇人,以及拿着嗅盐包治百病的扬深大夫。沈如是对于传说中“现今的西方医学”的向往,在不知不觉中,破灭了大半。如果他们只有这个水准,有什么可以让我学习的呢?
这是一种不知不觉中培养的傲气。
沈如是也在暗地里问过泽泻。泽泻只说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几个字。便不愿意再解释了。沈如是早发现泽泻对于西方医学有一点“门户之见”,可是既然泽泻依然承认对方先进,那么,沈如是也只好耐着性子继续观察下去。
这时候竟然接到了皇家学会的邀请,甚至还有人认为自己会被收为成员,跑来拉拢选票!沈如是沉吟了一下,突然问道:“你们这边……最有名的医生收不收弟子?”竟是决定从头学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