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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9节
    第1510章 双赢

    战事虽然结束,孙策还是习惯住在军营里,弃舟登岸,有的坐车,有的乘马,一起向与浚仪城隔水而望的大营走去。袁权和丁夫人等人一起走,孙尚英陪着。得到孙策的暗示后,袁权有意无意的让孙尚英做起了主角,指着沿途的风景,问孙尚英一些故事。

    孙家兄妹没什么学问可言,弘咨却是个名士,在浚仪住了这么久,已经将浚仪附近的风物古迹了解得一清二楚,平时陪孙尚华外出游览时说了不少,受孙尚华鼓励,搜罗史事和民间传说,写了一部《大梁风物志》,虽然算不上什么正经著作,却胜在有趣。孙尚英读过书稿,很是喜欢,此刻娓娓道来,倒也是谈笑风生,博得丁夫人连声赞赏,听得津津有味,大开眼界。

    孙策与张邈同行,几个孩子则以孙翊、孙尚香为首,策马奔驰,韩少英带着几个羽林卫前后照应,蹄声特特,笑声如铃,一派鲜活气息。

    “不看那些围堰,真难以想象这里刚刚大战一场,胜负可以影响整个天下的形势。”张邈感慨不已。“孙将军,如果你败了,别的我不清楚,我们兄弟难逃一劫。”

    “是啊,昔日以性命相托,转眼间舍命相搏,真让人心寒。”孙策挽着缰绳,淡淡地说道:“明府应该听说了,过些天,曹子修会来浚仪谈判,令弟也会来,到时候明府一起与会吧。按我的态度,能在谈判席上解决的,就尽量不要动刀。”

    张邈转头看看孙策。“将军说得对,我还想多活几年呢,不想和将军为敌。曹子修有多大本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陈留没有和将军对阵的资本。”他顿了顿,又道:“将军,如果谈成了,我能不能把之前买的那些军械退给你啊?”

    孙策笑道:“明府真的打算解甲,连军械都想退了?”

    “不退又能怎么样?反正也用不上。当时我可是花了大价钱买的,可是跟你部下装备的一比,那根本不能看啊。看到这些军械我就觉得气闷,不如退了,图个心静。”

    “你真想心静?”

    “想。”

    “那我帮你出个主意。”孙策轻摇着马鞭。“你做个坐啸太守,俸禄照拿,朝廷的那一份之外,我再给你加一份,依吴郡、汝南、南阳三郡太守例,逢年过节,该有的你都有,剩下的事我来安排。如何?”

    张邈半天没说话,又说道:“呃,我再问一句,如果我接受你这个建议,那三千金……”

    “无限期延后。你要是愿意给,我也不拒绝,就当是借给我的,如何?不瞒明府说,我现在真的缺钱,缺很多钱。别说三千金,三万金都不够用。”

    张邈挑起大拇指,半开玩笑。“将军不愧是发明算盘的人,这账算得太精了。”

    “过奖,过奖。”孙策哈哈一笑,毫不介意,又恳切地说道:“明府,我没读过什么书,也没亲自做过什么生意,但是我知道有一个原则:不能双赢的生意不是好生意,你和我合作,我只会超出你的预期,绝不让你后悔。”

    张邈面带浅笑,若有所思。

    ……

    虽然战事结束,浚仪城也是一座军事要塞,几乎没有真正的百姓,但孙策大部分时间还是住在军营里。和将士们在一起,在武猛营、武卫营的保护下,听着角斗声,他才能安然入睡——半睡半醒,与战时的区别只有一个,他会脱了甲胄。

    袁权等人来了,他本想回城去住,袁权却要求他在中军大帐旁准备了一个帐篷,让袁衡住几天军营。孙策拗不过她,只好让袁衡与孙尚香住一个帐篷。桥氏姊妹、曹英也住在大营里,应该不会寂寞。

    袁权原本不住军营,她要和尹姁一道,带着孩子住在城里,让吴夫人好好看看孙子。两个孩子都已经会跑会说,正好有趣的时候,吴夫人有一年没见了,心疼得很,舍不得让他们住在军营里,非要自己带着。孙策也不觉得这么小就应该受苦,便也答应了。吴夫人听说袁衡要住在营里,便让袁权去照应,孩子在她身边,不用担心。袁权不好拒绝吴夫人的命令,只好答应了。

    吃完晚饭,袁权就跟着孙策回到城外的大营。安置好袁衡等人,关照她们遵守营中规矩,听韩少英指挥,早点休息,她回到中军大帐。孙策派人准备好了热水,又放了郭武等人假,换成羽林卫来当值,即使如此,还是觉得诸多不便。

    “为什么啊?”孙策敞着怀,一边扇着风,一边隔着一道帐门,和正在内帐沐浴的袁权闲聊。“又是为了让阿衡吃苦?”

    “我想你了,想找个理由与你独处,不行吗?”

    孙策笑了。“行,但这不可能是全部的理由。听你这口气,应该也不是因为阿衡,至少不完全是。”他沉吟片刻,又道:“受人之托,来求情?”

    袁权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半晌才道:“算是吧。我知道不该来,可是不来也不行,正好丁夫人要来,邀我同行作伴,桥氏姊妹也需要人照顾,我就来了。”

    孙策没有吭声。击败袁绍,他才能腾出手来清理内部事务,其中有一个重要的内容就是追捕那些隐匿在广陵、下邳的豫州世家。那些人误判了形势,以为袁绍亲自出手,他必败无疑,他们很快就能返回家乡,所以没有走远,结果他用水师封锁了江海,这些人如瓮中之鳖,无路可逃。如今袁绍败亡,陶应又依附于他,在广陵、下邳两地搜捕,一个个才慌了,动用各种关系来疏通,想逃过惩罚。

    联姻是手段之一,通过袁权也是手段之一,孙策早有预计,但他没想到压力这么大,居然迫使袁权甚至等不及他回平舆。袁权不是糊涂的人,她这么做,自然是有人给了她太大的压力,她承受不住,只好勉为其难。

    见孙策不说话,袁权也沉默了,帐内只听到哗哗的水声。过了一会儿,袁权洗浴完毕,却又在里面待了好长时间才走了出来。孙策一看,很是意外。袁权穿得非常正式,就连湿漉漉的头发都挽了起来,一副如见大宾的模样。

    “姊姊,你这是……”

    袁权拜倒在孙策面前,匍匐在地,双手交叠,额头贴在手背上。“夫君,臣妾冒失,请夫君惩戒。”

    第1511章 未老先衰

    孙策看着袁权白晳的脖颈,伸手将她扶了起来。袁权的手比以前好一些,但还是有些粗糙,看来这段时间没少干活。孙策握着她的手,又解开她的头发,让她躺在自己腿上,头发垂下,用扇子帮她扇风。

    “你现在不该洗头,要好一会儿才能干。不吹干的话,你又会受凉头疼。”

    “几天没洗,有味道。”袁权有点不好意思,闭上了眼睛,却又舍不得离开。

    “有味道就有味道呗,难道还比这军营里的味道大些。”孙策笑笑。“说说看,是谁这么大面子,居然连你都扛不住,不得不跑一趟。”

    “还能有谁,我那两位本家叔叔。如果只是他们自己也就罢了,我还真不愿意搭理他们,可是他们自称受人之托。”

    “哦,能劳动他们二位的又是何方神圣?”

    “你知道我有一位同宗伯父吗?筑土室自闭的那个。”

    孙策恍然。“原来是他啊。”他笑了两声。“这个面子的确够大,不是你能承受得起的。行了,我不怪你了,把这些衣服脱了吧,换身清凉的。大热天的,再闷出一身汗来,还得洗。”

    袁权应了一声,进内帐换衣服。七月正是盛夏,即使是晚上也闷得难受,穿着厚厚的礼服实在不舒服。等她换上了一身越布单衣,再次走出内帐,孙策看了她一眼,满意的点点头,伸手牵着她。“走吧,帐中太闷,带到禹王台上纳凉,那儿地势高,有风。”

    袁权有些不好意思,孙策不由分说,拽着她出了帐。他的中军就在禹王台附近,出了中军大营,也就是十几步路,便登上禹王台。禹王台高五六丈,登上台顶,便感觉到凉风习习,身上的汗很快就被吹干,暑气全消。

    “听说有慧根的人能听到师旷的琴声,你听听看。”

    “我可没那慧根。”

    “那你能听到梁孝王的门客谈文论艺的声音吗?”

    “也听不到。”

    “那你能感受到角斗声吗?”

    袁权沉默了。大营就在眼前,角斗声就在耳边,她怎么可能听不到。她居高临下,俯视着绵延数里的大营,原本有些慌乱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心中说不出的踏实。她明白了孙策的意思。师旷的琴声再好,无法挽回晋国的衰亡。梁孝王门客的诗赋再高明,无法成就梁孝王的帝业。同样道理,袁闳的道德再高,名声再好,也无法影响孙策的决定。

    “看到这些,有没有感受到其中蕴藏的力量?”孙策搂着袁权的肩膀,轻轻晃了晃。“你父亲临终前交待了三个遗愿,其中一个就是干掉袁绍,毁掉他的野心。如今我已经实现了他的这个遗愿,靠的不是什么圣人的道理,什么礼乐教化,而是这些将士的浴血奋战。”

    “可是……”

    孙策竖起一根手指,挡在袁权的唇边。袁权的唇很软,微凉。“他是你的长辈,你不能不给他一点面子。你来了,也向我求过情了,你的任务已经结束了。至于如何回复他,这件事交给我。”

    袁权靠在孙策的肩上,闭上了眼睛,长发在夜风中轻轻摇摆,嘴角微挑。

    ……

    一辆马车在钟繇的旧宅前停下,鲍出拉开车门,荀彧先下车,四处张望了一下,见无人注意这边,才转身向车内行礼。“陛下,请下车。”

    一身常服,打扮得像个普通士子的天子钻了出来,目不斜视,快步走进大门。他们穿过中庭,来到后院的书房。正午时分,天气闷热,连知了都不肯叫。可是看到那扇由琉璃镶嵌而成的窗户里,天子还是忍不住失声惊叫。“好,果然是好。”

    荀彧吩咐人取酒浆来,然后将天子引到窗前,在那张宽大的书案前坐下。天子拍了拍案几,又赞了一声:“原来钟令君的那些书法都是在这张案上写成的,好,好。”

    “陛下如果喜欢,臣明天就派人送到宫里去。”

    天子瞅瞅荀彧,笑了。他摇摇头。“不了,接下来这几年,令君比我更需要这样的窗户,这样的书案。”他想了想,又道:“想办法买一些这样的琉璃吧,在尚书台准备一间这样的房间,以后令君在宫里当差也舒适些。至于这书案,倒不是什么问题,让人搬到案里就是了。以后在家就别办公了,多注意休息,享享天伦之乐。令君这样的王佐之才应该多生几个孩子,将来大汉才有贤才可用。”

    “陛下说笑了,倒是陛下,应当早点立后,而且越快越好。”

    天子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信手取过一部放在案头的书稿翻了翻。他知道荀彧所说的御驾亲征并不是他所说的御驾亲征,他也知道荀彧说得有道理,战场凶险,如果他出什么意外,先帝的血脉就断了,又要从宗室中寻找继承人,这往往是朝廷最容易生乱的时候。

    如果时间允许,他也不愿意现在就出征,但孙策咄咄逼人,现在已经占据了荆豫扬三州,青徐二州很快也会落入他的手中,再等几年,他也许连逆转形势的机会都没有了。

    “令君,金丝锦甲的仿制进展如何?”

    “进展不理想,拉丝很难,勉强拉成的金丝强度也不佳。陛下,我怀疑蒋干说了谎,金丝锦甲没这么简单,他有可能在误导我们,让我们虚耗本来就不多的黄金。”荀彧苦笑了两声。“或许,这也是他炫耀南阳技术的一个手段。”

    “这件事交给刘晔吧。”天子盖上书,眼睛透过琉璃,看着院子里扭曲的光影。过了一会儿,他收回目光,静静地看着荀彧。“刘晔在这方面有些悟性,让他试试,令君腾出精力做大事。”

    荀彧心里说不出的失落。天子对他的工作不满意,决定将这件事交给刘晔,他无法拒绝。木学堂的关键不仅仅是工匠,还需要识文断字的读书人协助。他本想找一些读书人来做这件事,却没有一个读书人愿意接受,至少他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刘晔有这个能力,愿意去做,交给他当然最合适。

    但木学堂是他一手建立的,是他推行新政的核心,现在却要交给刘晔,这是不是寓示着钟繇的担心一步步的成真?钟繇四十五岁,还可以勉强说老了,他才三十三岁,正是大展宏图的时候,怎么也无法接受未老先衰这个残酷的事实。

    荀彧突然想起张纮。他和张纮有约,张纮比他年长整十岁,他一直觉得自己有年龄优势,现在看来,他这点优势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大。不过据他所知,张纮似乎不直接负责木学堂,主持木学堂的是个女子,好像姓秦,还是关中人。

    难道我竟然不如一个女子?荀彧心中涌起一种难以名状的荒唐感。

    第1512章 圣之时者

    “令君?”天子轻叩书案,提醒了一句。

    荀彧突然惊醒,连忙向天子致歉。他本想提醒天子南阳木学堂祭酒是女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一是这未免有些丢脸,二是太匪夷所思,就算他不在乎,天子也未必承认,说不定以为他在推脱。锦甲嘛,听起来就像是女人做的事。

    “就依陛下所言。”

    天子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在窗户阳光的映衬下,散着自信的光芒。“令君,不管怎么说,百工终究是鄙事,不值得令君花费太多的心思。令君有良平之才,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臣愧不敢当。”

    天子笑道:“令君,估算时日,孙策的报捷文书该到了。朝廷当如何处置,该拿出一个章程了。令君可有计较?”

    荀彧打起精神,拱了拱手。“陛下,蒋干所言虽不可全信,可是从情理分析,亦离实情不远。两军交战,耗费钱粮惊人,尤其是孙策入主豫州以来连年征战,去年又遭受大疫,府库空虚在所难免。孙策推行新政,对民生的确有益,可是他投入甚夥,据臣打听到的消息,他欠南阳工坊的税赋少则三五年,多则七八年,已经难以为继。其他地方的情况可能会好一些,但也不容乐观。”

    天子微微颌首,轻轻的嗯了一声,却不说话,目光炯炯地看着荀彧,示意他继续说。

    “孙策此举并非随意为之,而是大有深意。臣敢请为陛下言之。”

    天子正身危坐,身躯更加挺拔。他向荀彧欠了欠身。“洗耳恭听。”

    “孙策心性沉稳,远逾同侪。他行事虽跋扈,却处处以朝廷任命自奉,绝不授人以柄,所欠南阳工坊的赋税皆以荆州刺史、南阳太守的名义行事。若朝廷只是讨要赋税,则杜畿、阎象则可以所欠太多,需要休养生息为名,拒绝如数支付。若朝廷撤换荆州刺史、南阳太守人选,则继任者必负巨债,一旦争于立功,催讨不当,必然引起南阳百姓反抗,与朝廷离心。此一举两得之计也。”

    天子眉梢轻挑。“这么说,荆州倒成了一丛荆棘,无法下手。”

    “正是。”

    天子双手拢在袖中,外面看不出动静,袖子里,手指轻扣,拇指互缠,转来转去,忽快忽慢。他看着眼前的荀彧,沉思良久。荀彧解释得很清晰,他一听就懂,他不懂的是荀彧的心思。他本来打算趁着孙策力竭的机会或是拉拢周瑜、张纮,或是直接派人掌握荆州,可是听荀彧这么一说,这荆州根本动不得,就算拿到手也无法得到钱粮。

    南阳是帝乡,虽说那些世家没落很久了,剩下的也被孙策赶走一部分,可是一旦朝廷收回,那些人很可能又会回来,讨要属于他们的产业,朝廷还不能不给,否则又和孙策有什么区别?得不到钱粮,谋夺荆州的意义就去了大半,还要为此冒着与孙策发生冲突的危险,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没有钱粮还怎么西征,荀彧这是变相的谏止吗?可这个方案他之前是同意了的,虽然有些勉强,现在怎么又变卦了,是因为我重用刘晔、刘巴,却将钟繇转左冯翊,威胁到颍川人的利益了吗?

    “依令君之见,奈何?”

    “陛下,孙策取南阳是初平二年,袁术尚在,他就鼓动袁术杀戮南阳世家,侵夺百姓产业,其冬击败徐荣大军,威名大盛,便一股作气,在南阳推行新政,短短数月便奠定南阳之日格局,其后数年,他虽不在南阳,却时刻不忘控制,如蛛吐丝,节节缠绕,终使南阳针插不进,水泼不入,可谓深谋远虑。陛下可曾想过,他为何如此大费周章?”

    天子眼神凝重起来,思索良久。“自是南阳南通八达,是兵家必争之地。不管朝廷在洛阳还是长安,南阳都有控轭之势。”他随即又笑了。“令君,我明白了。对孙策来说,南阳不可须臾有失,是他的软肋,所以,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迫他就范。只要掌握好力度,不逼得他鱼死网破即可。”

    “陛下举一反三,大汉中兴可期。”荀彧接着说道:“人有所欲,必有所忌,孙策不肯放弃南阳,我们就用此来敲打他,让他不敢贸然与朝廷决裂。兵法云:强而示之弱,诱敌进也。弱而示之强,使敌不敢进也。陛下欲与孙策相安,则当示之以强,迫其俯首。”

    “孙策会不会反其道而用之,朝廷势若骑虎,难以遽下?”

    “有这个可能,但可能性很低。”

    “为什么?”

    “因为他非常清楚,一旦与朝廷对垒,他得不偿失。胜无所得,败则一溃千里,举目皆敌。两害相权取其轻,唯有与朝廷相安对他的伤害最小。以些许钱粮贡赋换取朝廷对他的承认,他何乐而不为?”

    天子一声轻叹。“如此一来,他可就三分天下居其一了,论财赋,甚至得其大半。”

    “陛下,你忘了青州、徐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