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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3节
    “说与不说,其实与真相没什么关系。夫子曾经说,尧舜未必如是之善,桀纣未必如是之恶。若被名利所累,动辄得咎,那可就是什么事也做不成了,倒不如秉着自己的良心做事,直道而行。”

    陈氏客气地笑着,却不接袁权的话。

    袁权看在眼里,也不点破,把孙策得到消息,袁谭可能会进攻鲁国的事说了一遍。听到与自家兄长切身利益相亲,陈氏不免动容,但她并不紧张。袁谭是袁绍长子,陈家是党人,陈蕃当年是三君之一,与李膺关系极近,就算袁谭攻打鲁国,也不会对陈逸不利,说不定还会重用他。

    “多谢夫人通报消息,不过居官奉职,尽力而为罢了。家父当年不避斧锯,家兄岂敢辱没家风。”

    袁权赞道:“令尊当年为名臣,率众弟子与阉竖搏杀,若非运气不佳,遇上边军回京,说不定就成了大事,今日大汉又将是另一番模样。令兄继承家风,要与袁谭对阵,守土安民,若能守住鲁国,自然是一件美事。这么说来,拙夫倒是有些多虑了。”

    陈氏听了,脸颊不由得抽搐了片刻。袁权将袁谭比作阉竖,那陈逸如果投降了袁谭,孙策会不会将陈逸按作律法处置,将陈家连根拔起?按照律令,郡国受到叛乱攻击,三个月内援兵不到,投降者不危及家人,三个月内投降,那可是当作附敌论处,是要累及家人的。

    孙家正找借口对汝南世家下手,这不是往他的刀口上撞嘛。

    陈逸能守住三个月吗?这可有点高估陈逸了。他有胆气,可他有这个能力吗?真让他与袁谭对阵,结果不是降就是死,能活着逃回来都是运气好。就像当初陈蕃与阉官对阵一样,七十多岁的老人带着十几个书生就敢闯宫,说得好听是忠义壮烈,说得难听就是送死。袁权给她留面子,没这么说而已,提醒的意思却非常明显。

    与其如此,还不如欠孙策一个人情呢。

    “夫人言重了。家兄毕竟是书生,空有报国之志,却没有回天之力,让他教化百姓没什么问题,让他临阵厮杀却有些勉强了。孙将军如此关照家兄,我陈家感激不尽。我这就修书,将孙将军的美意转达于他,待他回到平舆,再向孙将军致谢。”

    袁权笑了。“夫人不必介怀,令兄有令尊的职责,拙夫有拙夫的职责,各尽其职罢了,毋须致谢。要不然的话,汝南的百姓都来致谢,拙夫可就什么事都做不成了。你说对吧?”

    陈氏尴尬不已。

    ……

    孙策叫来麋芳,让他带着亲笔信去一趟东海,面见其兄麋竺。他要将鲁国这个烫手山芋送给陶谦,自然不介意让麋竺也沾个光。要在汝南实行盐专卖,他还需要麋竺的配合,他们之间经常保持联系,又不能让陶谦生疑,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

    为了让麋芳能够荣归故里,孙策特地表麋芳为骑都尉。骑都尉是中央属官,对麋芳来说,这自然是个荣誉职位,除了将来可以写在墓碑上,没什么实际意义,却可以表示孙策对麋芳的信任。除此之外,他还让麋芳带一百口新刀回去。麋家有大量部曲,这些新刀可以装备部曲,增强麋家的实力。

    麋芳心满意足,立刻起程。

    安顿好了鲁国,孙策又叫来了徐琨。上次浚仪之战,徐琨随郭暾攻小黄有功,已经升任校尉,领一千人。孙策给他增兵一千,让他去支援吕范,是给他表现的机会。

    徐琨已经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孙策自然要重点培养,拨给徐琨的这一千人不是普通的士卒,而是原属龚都的黄巾精锐。龚都很忠心,但他的指挥能力有限,这些黄巾精锐在他手下发挥不出作用,孙策打算逐步替换,慢慢将龚都转为地方官员,做个太守什么的,或者安排他去屯田,脱离野战主力。

    徐琨很兴奋,与孙策交流了梁国方略之后,带着人起程,赶往睢阳。

    孙策又发出一道命令给驻守萧县的朱治,将砀山屯田的桥蕤部指挥权交给他,由他负责沛国的战事。有了这些屯田兵和屯田收获的粮食,朱治兵精粮足,别说是朱灵,就算是袁谭亲至,他也能坚守一段时间。

    上半年,孙策花了大量精力部署北部防线,现在到检验这道防线的时刻到了。虽然他对这几个将领有信心,也相信兵力部署、粮草准备都很充足,但战场瞬息万变,他还是不敢掉以轻心,特别是荆州战事箭在弦上的时候。北部防线稳固,他才能放心南下,如果朱治、吕范等人挡不住袁谭,那他就不能离开汝南,必须为老爹孙坚守住后方,让他安心与陈登作战。

    平时看郭嘉处理四面八方的情报,孙策只是觉得他忙,却没什么切身感受。现在郭嘉不在,他亲自负责,这才知道这活儿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不仅他觉得头疼,就连张纮都有些吃不消。术业有专攻,这的确不是他擅长的事。好在吕蒙、蒋钦等人都熟悉业务,徐晃也分担了不少事,这才没让孙策乱了阵脚。

    第600章 止戈为武

    孙权、陆议翻身下马,牵着马走进军营,一边走一边看以什为单位在大帐旁练习的士卒,既好奇又有些紧张。虽然没有战鼓,没有旌旗,练习的对手也是朝夕相处的袍泽,但将士们依然斗志昂扬,有的练习刀盾、长矛,一招一式虎虎生风。有的练习手搏、摔跤,身手矫健,落地有声。有的练习超距(跳远)、翘关(举重),脱了上衣,露出肌肉结实的胸膛,充满力量感。有的几个人共同扛着一根巨木,喊着号子,来回奔跑,气势雄浑。

    孙权羡慕不已。“阿议,有这样的精兵在手,难怪我大兄能战无不胜。”

    陆议点点头,又摇摇头。“士卒精练只是取胜的基础,能不能取胜还要看为将者能不能善于利用。”

    孙权歪歪嘴角,有点不以为然。“秦灭六国,倚仗的难道不是虎狼之师?秦将又不皆是名将。”

    “李信伐楚败,王剪伐楚胜,难道不是将领的区别?”

    孙权语塞,迟疑了片刻,又争辩道:“李信……只有二十万人,王剪有六十万。”

    “可是李信开始说过只要二十万就够啦。”

    孙权咂了咂嘴,略显碧色的眼珠转了转。“阿议,庞士元十三岁就跟着我大兄出征,比我们现在大不了几个月。待会儿见到我大兄,我们求求他,让他也带着我们吧。”

    陆议想了想,摇摇头。“我还是想再读几年书。学问乃立身之本,从军的机会很多,可是过了这几年,再想读书就没那么从容了。再说了,向陈王学射也是习武嘛,何必一定要来军营。”

    “你啊,像个老夫子似的,真没劲。”孙权耸耸肩,加快脚步,向大帐赶去。

    来到中军大帐前,孙权、陆议将座骑交给义从,报名请见。孙策听到孙权的声音,从里面迎了出来,颇有些意外。孙权和陆议很少来葛陂大营,来得比较多的是孙翊,一有机会就泡在大营里不肯走,缠着许褚、典韦等人讨教武艺,要不就是和各营的将士们混在一起,听他们讲作战的故事。

    “你们怎么来了,有事?”

    孙权拱手道:“大兄数日未归,阿母心中挂念,让我们来看看。”

    孙策拍拍脑门。这两天太忙了,他习惯性地进入战时状态,轻易不离开大营,哪怕离平舆只有二十多里路。他一旦出营,身边至少要有近百人护卫,现在将士们正在进行战前的集训,随时准备出征,他不愿意节外生枝。

    “我这边一切正常。你们在营里转转,然后就回去吧,别让阿母担心。”

    “大兄……”

    “怎么了,还有事?哦,对了,阿翁那边进展顺利,没遇到什么麻烦,已经进驻芍陂了。”

    “那可太好了。大兄,我能求你一件事不?”

    “什么事?”

    “我想跟着大兄学习用兵,行吗?”

    孙策看着满脸笑容的孙权,心里升起一个奇怪的感觉。也许是先入为主,他对这个弟弟总有一点隔阂,和以前的孙策本尊有些不同——之前的孙策对孙权是呵护毕至,难道孙权感觉到了,故意来改善关系?

    “你现在从军征伐是不是太早了?还是读几年书再说吧。”

    孙权有点委屈,撅着嘴。“三弟比我还小呢,都随阿翁出征了。”

    孙策吃了一惊。孙翊随孙坚出征了?之前可没听到一点风声,怪不得这些天没看到他。他转了转眼睛。“他是偷偷跟去的吧?拼着挨一顿揍,先混进去再说。”

    孙权点了点头。孙翊经常出入孙坚、孙策的大营,和他们身边的义从都很熟悉,藏在队伍里不是什么难事。他来得比较少,没这个条件,只能直接求孙策了。

    “等我回去问问阿母,她如果同意,我就带着你。”

    “那你什么时候回去?”

    孙策还没回答,张纮从帐里走了出来,劝道:“将军,现在是战时,汝南境界难保没有敌方的细作,他们两个孩子不安全。你也有好几天没回去了,一起回去见见家人吧。这里的事有我们,你不用担心。”

    孙策本来只是推脱之辞,听张纮这么一说,他倒不好推辞了。他想了想,说道:“我一个人回去与家人团聚也不好,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样吧,另辟一营,所有将士都可以把家人接来相会,再从官奴婢里挑一些歌舞伎,晚上表演一些节目,冲冲心里的戾气,养足了精神,好上阵厮杀。”

    张纮皱皱眉。“将军,这样不好吧?士气宜聚不宜散,如果人人恋家,哪里还有斗志可言?”

    “那就要看我们如何引导了。”孙策意味深长的说道:“我们为什么而战?不就是为了保护我们的美好生活,保护我们的家人吗?正因为知道美好,我们才要保护,要不然岂不成了只知道杀人的屠夫?为杀而杀,乃是下乘。为止杀而杀,为天下太平而杀,才是从军征战的最高目标。这是我对止戈为武的理解,子纲先生以为然否?”

    张纮点点头。“将军说得对,倒是我疏忽了。我这就安排人去准备。”

    “有劳先生。”

    孙权、陆议站在一旁,看着孙策目送张纮离开,互相看了看,不约而同的点点头。人人都说孙策轻佻、粗鲁、读书少,可是他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却常常暗合圣人教诲,能将止戈为武做这样的理解的不多见。名将关心士卒,也只是关心士卒本人,有几个关心到士卒的家人,将保护家人列为征战的首要目标。

    “进来吧。”孙策一手揽着一个,将孙权和陆议带进了大帐。

    大帐里有些拥挤,一堆堆的纸卷分门别类,码放得到处都是,两纸宽纸卷更是放满了几个大匣子,吕蒙等人正在忙碌,将一个个纸卷上的文字抄录下来,汇总成册。大帐中间挂了几幅地图,其中一副是豫州地图,与常见的豫州地图不同,这幅地图上增加了徐州、兖州和扬州、荆州的内容,相当于四分之一个大汉地图,上面插满了小旗。

    陆议盯着地图看了一会,说道:“将军,这是形势图吗?”

    “是啊,是不是有些乱?”

    “将军何不学马伏波撮米为山,做一个地形模型,如此便可一目了然。”

    孙策笑了。“阿议此言甚妙,我怎么就没想到。”

    第601章 事非经过不知难

    张昭说,儒门不反对技术,只是反对奇技淫巧。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儒门的确不反对技术,但读书的目的是学而优则仕,佐君王致尧舜,没几个读书人愿意在具体技术上花费时间,所以整个汉代的技术虽然一直在进步,对文化要求较高,需要读书人参与的技术却乏善可呈,甚至有所倒退。

    地图绘制技术就是如此。地图尤其是军事地图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战国时连年征战,地图绘制技术得到了迅猛发展,到西汉时已经相当成熟,马王堆出土的地图与实际地形基本吻合,让人非常好奇古人是如何做到的。可是这一切到此为止,从此就再也没有什么进步,甚至出现了后退,三国时已经没人能绘制那样的地图了,以至于裴秀以为汉代地图绘制技术一贯如此,视之如敝履。

    如果他看过西汉早期的地图,他肯定会抽自己两个耳光。

    地图绘制不是像生活中常有的技术,有一定的专业要求,传播范围较窄,师徒相传,一旦出现断档,就可能造成失真甚至失传,而且地名变更,追根溯源也需要一定的文化素养,需要读书人的参与,否则过了一段时间,地名变动,连原有的地图都认不全,更谈不上创新。

    可是东汉以来,崇尚儒学,读经入仕,能读书的人都去读儒书了,谁还愿意画地图啊。

    地图都绘制不好,制作立体模型就更无从说起。孙策早就想过这样的事,但他手里也没有详细准确的地图,地形更是无从谈起。陆议提出这样的建议,换作几个月前,他的确做不了,可是现在,他却有初步的条件。郭嘉主持的斥候已经将豫州周边的情况打探得比较详细,地形、水系分布也有一定的了解,结合的手头郡县地图,完全可以做出一副简易的立体地形图。

    孙策说干就干,让人找来辎重营的工匠,先拼一块长三丈,宽两丈的木板,四面围起,在上面画出平面图,再找来负责各片地区的斥候,让他们用泥土在木板上相应位置堆出山形,标出河流。豫州境内山不多,边境倒是不少,汝南的南部和西南部,颍川的西北部,沛国的东北部,都有一些规模不等的山,重要的倒是水,汝南境内有好几条大河,方向易定,位置却多少有些不准,只能粗具规模。

    矛盾很快出现,因此某个地标的具体方位,斥候们争执不下,吵成一团。

    陆议看呆了,有些懊悔。孙策原本就很忙,他想帮忙,结果帮了倒忙。

    孙策倒是有心理准备。“你们看,山川河流,都是摆在眼前,而且在几十年、上百年内都不会有什么改变的东西,在每个人的眼中都不一样,更何况那些看不见的东西?他们都是最好的斥候,也不会胡搅蛮缠,可是如果不做这个模型,他们一辈子都以为自己说的是对的,而且别人的看法也和他们一样。山川河流还好办,在哪里就是在哪里,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派人测量一番就能分清对错。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道理呢,又有谁来判断谁对谁错?”

    孙权和陆议深受启发。

    孙策暂时将孙权、陆议留在身边。虽然他对孙权有些先入为主的排斥,但这毕竟是偏见,他是长子,又有先发优势,只要自己不大意,孙权根本不可能有翻盘的机会。如果自家兄弟都不能信任,刻意排斥,他也没什么人可用了。既然迟早要用,不如早点让他们接触。

    孙权、陆议跟着吕蒙一起了解情况,孙策看在眼中,忽然心动。东吴四都督,周瑜已经独当一面,吕蒙、陆议也在帐下,只剩下一个鲁肃还没露面,他在哪儿?

    张纮在大营中腾出一个大营的位置,布置了两百顶帐篷,孙策随即发布命令,全军将士有家眷在附近的,可以申请让家眷探亲,届时可以安排一个帐篷让他们一家团聚三到五日不等,有功劳者、训练刻苦者优先。命令一下,整个大营都轰动了,很多人提出申请,远远超出了两百之数,需要排队。

    孙策把这个决定权交给了孙权。

    ……

    江夏,西陵城。

    刘勋背着手,在堂上焦躁地走来走去,不时的抬头看一眼。黄猗还没有来,他有些不耐烦了,示意卫士去拿大氅,准备亲自去找黄猗。他刚刚将大氅系好,黄猗匆匆从外面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书札,面带喜色。

    “将军,好消息。”他一边笑着,一边上了台阶,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刘勋面前。

    “什么好消息?”刘勋心情不太好,眉眼间有几分掩饰不住的戾气。这段时间他过得很不好,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让他彻底失去了耐心。周瑜进入南郡,直逼江陵城,黄忠、李通虎视眈眈,等着他离开阴陵,他进退两难,睡不着,吃不好,心情也非常焦灼。

    “袁兖州出兵攻击豫州了,三路并出。”

    刘勋眉头一跳,转怒为喜。这的确是个好消息,如果袁谭出兵攻击豫州,那孙策就不太可能攻击江夏了,仅凭黄忠和李通那个叛徒,他们很难攻克阴陵城,他还可以分出一部分人马支援陈纪。

    刘勋连忙抢过书札,迅速浏览了一遍。书札是以袁谭的口气写的,非常客气,但笔迹是辛毗的笔迹。辛毗离开江夏之后,多次送来消息,刘勋对他的笔迹并不陌生。

    看完书札,刘勋心里的大石头落下了一大半,脸上也浮现了笑容。“子美,上一次不分胜负,这一战谁会是胜者?”

    黄猗笑道:“不管袁使君和孙策谁胜谁负,将军都能高枕无忧。”

    “哦?”

    “将军,孙策虽有豫州,但不为士林所重,豫州的人才物力并不能为他所用。充州实力稍逊,但袁使君名门之后,兖州士人云集帐下,各郡太守、县令出自袁氏的甚多,济阴、山阳太守更是姓袁,袁使君不会有内忧,可以从容出击。此消彼长,旗鼓相当,他们短时间内很难分出胜负。如此一来,孙策就没有余力进攻江夏,将军岂不是高枕无忧?”

    “可是周瑜正在向江陵进发,陈纪向我求援,而李通、黄忠却待机而动,我是救还是不救?”

    “救,但是不能被动的救。”黄猗扬起眉梢。“用兵之道,致人而不致于人。我为将军谋划了一个围魏救赵、三路伐宛的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