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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沧海
    楼台说出了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

    “段殊……”他说,“小心……同尘——

    “落月楼……不能落在……

    “妖族手里。”

    亲耳听到楼台的这句遗言,带给岑雪枝的震撼,不比听到转述时段殊的震撼之情要轻。

    因为岑雪枝终于明白了,之前的历史里,楼台屠杀落月楼,目的竟然是因为想解决同尘。

    段殊骤然见到楼台的尸体时,惊愕之情同样溢于言表,更带了一分哀痛,不让任何人靠近,半跪在楼台身前为他检验尸体。

    “公子……”

    陈沾衣刚开了个头,就被他拂袖打断了。

    “我……送给你溪水剑,是让你用来滥杀我的人的?”段殊不断粗喘,胸膛起伏剧烈,咬牙问。

    陈沾衣只好跪地谢罪,平举溪水剑,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岑雪枝肯定了他说的话后,让众人先散开,单独将楼台的遗言转达给了段殊。

    段殊沉默许久,直到同尘都赶来了,和同辉一起守在坍塌的楼外,才低声说:“不过是妖类而已,他以为我没猜到吗?就算他是姑获鸟养大的孩子又如何……难道他也以为,我会因此猜忌他吗?”

    岑雪枝有意想多给段殊点时间,没有细问为何如此信任楼台。

    段殊却仿佛不吐不快,自己说了。

    “百年前的广厦与妖类水火不容,我也是直到赶尸匠横空出世,方才知道,妖也分善恶,与人没有太大区别,不过是长成的环境不同,才性子凉薄了些……

    “可楼台他,并不是这样的……他不是这样的。”

    段殊重复着,好像重复过了几遍,一切就真的如此了一般。

    “姑获鸟虽然与人有世仇,但他从以前就知道知恩图报,为我……”

    段殊说不下去了。

    楼台为他做的那些事,他不忍承认。

    “公子,”岑雪枝无力地劝道,“节哀。”

    身为大夫,他看过了太多生离死别,深知多说无用,便开始在心中默默思量这件事的因果。

    楼台是被妖类抢走养大的人,同尘是因临摹人类而生的妖,两个人互相猜忌,都觉得对方有异心,最后赢的却是同尘,不过牺牲了手里统领的落月楼,却换来了段殊的信任和楼台的无路可走,说明同尘的手段其实不容小觑。

    可是之前卫箴杀她,却易如反掌,难道是……

    因为她必须要保护同辉吗?

    亦或是她也在投鼠忌器,不敢让同辉知道,自己不是真正的同尘……

    岑雪枝感到一阵无语:同尘口口声声说妖类无情,殊不知,这就是情啊。

    不过这些与他无关,岑雪枝冷静地想,此间事了,接下来就要跑一趟第一关,同阿雪要回雨霖铃作别,找到灵通君,再去到段应识与方清源的少年时期,彻底把段应识的问题也解决了,最好还能问清蜃楼的原理……

    刚想到这里,就听卫箴在不远处冲他无奈地喊道:“孟无咎跑了!”

    岑雪枝:?!

    “跑了?”

    陈沾衣一愣,也起身回头,果然在塌陷的楼体周围找不到孟无咎的影子,边池柳也一同消失了。

    “怎么可能?”岑雪枝最是吃惊,迈过断壁残垣,匆忙走向卫箴,一手握住腰上的不解缘道,“她与我结下不解缘,跑有什么用!”

    陈沾衣立刻向段殊请命:“是我玩忽职守,才放走了她们两个,请公子许我将她们羁押归案。”

    段殊却仍看着楼台的尸体,说:“算了。”

    同尘同辉一起上前几步,一跪一立地守在他身边,疑惑地看着他,异口同声劝道:“公子……”

    “既然走了,那就传我命令,让她们两个无论以后再发生什么事,都一律不许入我广厦,”段殊抬起右手,将盘着的几枚铁丸甩向陈沾衣,钉在他身边塌陷的墙壁上,又道,“你也走,拿着你的剑走远一点,此生不要再踏进广厦一步。”

    陈沾衣只好抱拳道:“我会谨尊公子吩咐与家师嘱托,哪怕留在楼外,也要一生为公子效力。”

    岑雪枝想要赶紧去追孟无咎,只好匆匆向段殊作别,让他不要太过挂怀。

    “尽人事以听天命,”岑雪枝将分别前段殊给他的话还了回去,“多保重吧。”

    段殊神情愣怔,甚至没有送别。

    岑雪枝最后一次回头时,他仍跪在楼台身前。

    ……

    岑雪枝与卫箴来时侍卫簇拥,走时只剩下一个陈沾衣。

    他将岑雪枝与卫箴送至广厦门外,言明想同他们一起去追孟无咎。

    “还是算了吧,”岑雪枝却劝他,“段三公子本就无意处置她们两个,陈将军不必勉强。”

    溪水剑刚刚渴饮过天灵根的化神期识海,剑身还亮得像地上的烈日,但陈沾衣握剑的右手却在发抖,御剑时也不太顺畅,恐怕弑神一战已经耗尽了他的体力。

    “那我……”陈沾衣想了又想,最后拿出一枚雨霖铃来,递给岑雪枝道,“那我先留在这里,以后你们若有用得上的地方,可以随时用灵力注入这枚金铃通知我,我定会随叫随到。”

    卫箴还未反应过来,岑雪枝的背脊已经瞬间流下了冷汗。

    “这……这枚铃铛,你是从哪里得来的?”他问。

    雨霖铃,乃是方寸心死后,方漱因忏悔所制成后散步人间仙界的,在此之前,只有天外天来的缪夫人才有这种东西,但她早已随边淮避世不知所踪了。

    “这个吗?”陈沾衣随意晃了晃铃,答,“这是我临走时家师给的,让我有事联络。我是第一次入仙界,对仙家们用的法器不太熟悉。”

    几十年后才出生的人,带着几十年后的东西,出现在了此处。

    是无名给的雨霖铃,无名指派他替自己来到摘星楼,无名让他重点抵挡楼台……

    那么,她知道了什么吗?

    岑雪枝追问:“第一关最近有什么特殊的客人到访吗?”

    “特殊的客人?”陈沾衣不假思索,肯定道,“没有。第一关一共有多少人、每日有谁出入,我全都一清二楚,据说早几年三山多发海难,所以连乘忘川来寻仙的人都没有。”

    卫箴一直不声不响的,此时却忽然问他:“零星天是吧,现在还有海难了吗?”

    陈沾衣答:“没有。前几年我派人出去探查过零星天,还捞了不少镜片回来,说是本来就没什么海难,只是明镜碎片伤人而已,但人间消息闭塞、仙缘稀少,就算得知了真相也不方便渡海,渡海了也可能留在三山,所以至今仍鲜有入关的。”

    有没有入关的凡人,岑雪枝不甚在意,不过陈沾衣提起了打捞镜片之事,他就不由得想到刘玉。

    “负责去探听消息的,是一个姓刘的将军吗?”

    陈沾衣库起手中的溪水剑,惊喜地问:“你在人间见过他吗?刘玉是我手下最得力的人。这把剑的用料很大,一看就是当时他打捞上来的镜片。”

    岑雪枝和卫箴一时都没有说话。

    刘玉捞来的镜片,铸成了剑被用来屠杀第一关,刘玉融化的內丹,救了方清源却最终杀了第一关的创立者无名,这听起来岂止是背运,简直是被诅咒了。

    “算不上认识吧,”岑雪枝只好模糊地说,“溪北和方大小姐,我算是认识的,他们两个人在第一关吗?”

    陈沾衣点头:“方大小姐在,溪北经常出关,四处寻找仙缘,已经很久没回来了。”

    岑雪枝灵机一动,取出另一枚雨霖铃,递给陈沾衣。

    “你帮我把这个转送给溪北,就说用它能找到边大公子的母亲缪夫人,边大公子是个不错的炼药师,一定能帮到他。”

    陈沾衣收下金铃后道谢,于是就此与他们作别。

    广厦底部的沙子已经凹陷,树立在水中,只能拆了数面木门,改为精钢支撑,反射楼外的烈日,将陈沾衣的眼神照得尤其明亮。

    几十年后,这栋建筑就将支离破碎,变为完全立在海上的风满楼,岑雪枝不禁在心中发问:届时,这个凡人还在吗?

    他还能守护住这个小人间吗?

    没有仙缘的人,空有一身天下第一的武艺,也抵不过百年之后的生老病死;而常炀那个苦命的神童,空有剪不断的仙缘,在命运面前也毫无反驳之力。

    最令岑雪枝抑郁的是,上一次从同一扇门中走出广厦时,他是斗志满满去讨伐魏影从的,万没有想到百年后会落得一个如此破败的江山。

    这大概,也不是文如讳落笔的初衷吧。

    行路难,行路难。

    多歧路,今安在?

    岑雪枝在迈入浅滩时,拔剑的手指不由得发抖。

    “你知道去哪追吗?”卫箴将枷往肩上一扛,懒洋洋地走在浅滩中,问,“第一关,还是焚炉,或者更西边?”

    岑雪枝踩在剑上,牵动一条红线,指着明镜天堑道:“与第一关相反的方向,她们往白屋去了,目的地一定是焚炉。”

    “确定吗?”卫箴打了个哈欠,抻着懒腰,“你知道她们去哪了,那说明你的不解缘还有作用啊,直接用不解缘把她们拽回来不就得了?”

    岑雪枝低头看着自己掌心的红线,迷茫道:“问题就是……我还从未见过能违抗不解缘的人,不知道孟无咎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应该怎样使用……

    “我知道了!”

    岑雪枝猛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不解缘的法术就算再精妙,也还是以红线为媒介的,而只要是线,就一定是用草木纺制的……”

    卫箴顿时被他的理论震住了。

    “你等等,这设定不太对啊,”卫箴捻起他掌心的红线,问,“这不应该是丝线吗,怎么是棉线?”

    “当然是棉线!”岑雪枝急急解释,“我习惯走到哪里都埋下些隐形的线,去哪里找那么多蚕丝?只能是随手将身边的花草树木变化成棉线啊!所以问题是——”

    “天灵根。”卫箴听明白了,“孟无咎是属木的天灵根。”

    据孟无咎自己所说,她曾上过一次连彩蝶的当,结过缘,或许当时就已将不解缘的法术摸清了,也未可知。

    “所以我们要赶快追上她,不然等她彻底破了不解缘一切就都晚了……”岑雪枝催促卫箴,话说到一半,自己却先不动了,又改口问,“你是不是不想追他们两个?”

    卫箴张了张口,没发出声音,最后还是承认了。

    “是。

    “有必要一定去救那个边池柳吗?”

    岑雪枝:“……”

    卫箴发出了灵魂质问:“救南门雪,我理解,因为他是你家人,但是边池柳不就是一个路人吗?我们不去救她,她也不会出事,孟无咎对她也一心一意,她自己也很幸福,有必要拆散她们吗?”

    岑雪枝沉默了一会,重新跳下仙剑,用手轻轻抚摸卫箴的脸庞。

    “要救她,靠的是你,我全无办法,所以救不救,取决于你——我知道你可能对这个世界的人毫无感情,所以你不用勉强配合我,自己做选择即可。”

    卫箴握住他的手,放在唇上亲了亲他的指尖,问:“那你又为什么一定要救她?”

    岑雪枝的眼中充满愧疚,道:“如果换做是渡情,被人挟持走了,对方还要用情根骗他还俗,你会怎么想?我知道你与渡情的关系不能同我与边池柳相比,但我只要一想到边池柳生在边府,前半生已经很惨了,后半生若仍然受人蒙骗,就觉得于心有愧——

    “改动历史并非我意,可她的今天,确实是夜归人与灵通君借我之手造成的。

    “我不是下毒的人,却是端毒的那个。”

    卫箴仍然面无表情,口风却松动了。

    “那我吃醋怎么办?”他不太开心地问。

    岑雪枝被他逗得不禁轻笑,仰头吻住了他的唇。

    卫箴握住他的腰,狠狠吻了回去。

    过去半晌,二人才分开。

    卫箴捏了捏岑雪枝红彤彤的耳垂,将枷扣在君子剑上,揽着他共乘一剑,向焚炉方向飞去。

    ……

    不休的整整两个昼夜后,两人才在明镜山脚下停住。

    这里去第一关不远,贴近明镜的地方盛满了海水,那岑雪枝只在段殊画上见过的焚炉,已经成了一口烧红的热锅,从海面上就能看见地底隐隐岩浆。

    说是海,更像是岩浆湖。

    “奇怪……”岑雪枝仰望着面前亮得刺眼的明镜,喃喃自问,“她们已经越过了明镜,怎么做到的?”

    跨过明镜之前,送他们越过瀛洲山的白鸿可是说过,除了少数几种妖修,是没有人能飞得过明镜的,修士自然也不例外话,

    除非有风灵根,还需要绝佳的水平才行。

    因为天外天在明镜之上,是不受上下两界所拘的。

    但孟无咎是木灵根,边池柳是木火双灵根的炼药师,两人都没有风灵根。

    明明就在不远处了……岑雪枝心有不甘。

    “还记得孟无咎的武器吗?一截柳枝,好像叫做未央柳,这里之前听刘玉说叫做秋千架吧?”卫箴道,“我猜她是用那条柳枝,拽住了天上的什么东西,像荡秋千一样荡过去的。”

    岑雪枝恍然大悟,发觉卫箴在观察兵器方面比自己要敏锐。

    “既然追不上,那就不勉强了,”岑雪枝叹息道,“其实我也担心你一个人斗不过她们两个,追不上反而松了口气。”

    “别太早下定论。”

    卫箴却将枷变换了一种形态,刀面冲外,枷锁冲里,在手里掂了掂,笑了。

    “你发现没有,现在这把枷锁已经彻底听我的话了,但是连彩蝶太不禁打,同尘心怀鬼胎,好不容易遇上个楼台,又被陈沾衣抢了风头,所以我也正想找个合适的对手,试试兵器。”

    “试兵器?”岑雪枝不懂了,“对手?谁?”

    卫箴没有回答,只说:“放心,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好,等下你离远一点就行了。”

    岑雪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前方除了高耸入云的明镜以外,什么都没有。

    不会吧……

    离开蓬莱山时,溪北的话忽然浮现在岑雪枝耳畔。

    “武神当初打破的只是一部分明镜,剩下的仍然矗立海上,常有苦修的修士妄图试剑、打破明镜,但近些年总有几个人会在那附近消失不见,你最好不要靠近。”

    ……

    他暗自吃了一惊:莫非卫箴想效法武神无名,斩明镜以分沧海?!?

    (

    岑雪枝:你一个打不过她们两个吧。

    卫箴:22对面没奶我有奶,我会怕她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