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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崩
    尚阳与尚厚德赶到时,黎青正坐在抢救室旁的台阶上,呆呆望着手术室的门口,面庞上是如孩童般无措的茫然。

    “怎么回事?”尚厚德急匆匆道,“昨天打电话时不是还好好的吗?”

    黎青张了张口,沙哑道:“今天我刚准备出门,就接到了医院的电话,说是上午十点多的时候,有人过来探望过后,病情就突然恶化了……”

    尚厚德急得跺了一下脚:“这时候了,谁来探望过?”

    尚阳晃了一下他的手。

    尚厚德反应过来:“黎青,你一大早上就赶过来了吧?吃了吗?老师给你去买点吃的……”

    黎青摇了摇头,喉咙干涸沙哑:“不用,谢谢老师。”

    尚厚德最终还是下去买早点了。

    黎青是在他走了半晌后,一抬头没看见他人,才茫然反应过来的:“尚老师……”

    “他去买东西了。”

    尚阳将一杯水放在他面前,温和道:“好歹喝一点。”

    黎青顺从地喝了一点。

    尚阳望着黎青,想劝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只能看着这个平素镇定沉稳如成年人的十七岁少年,此时仓皇而茫然地等待命运审判。

    他自始至终握着他的手。

    手术室的门开了,尚厚德冲了上去。

    黎青慢了一步,踉跄起身。尚阳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

    黎青朝他轻声道了谢,坚持自己站稳了。

    两人走了上去,尚阳听见了医生的话。

    “节哀。”

    节哀,这个词,他十二岁时听到过一次。

    那时母亲躺在冰冷的病床上,医院森冷的强光兜头罩下,将视野变成空虚的白,他被晃得茫然眼花,站在病房外,望着那一扇普通的黄色木门,有那么一瞬不懂为什么一扇木门就是生与死的距离。

    七年后,兜兜转转。

    数年的沧桑与历练,他又听见了这个词,代表着那个温柔又美丽的女人凋零在了世间。

    节哀。

    这二字的重量如千钧。

    他感受到黎青身体晃了晃,扭头握住了黎青的手,沙哑喊道:“黎青,你……”

    他看见黎青闭了闭眼。

    这一瞬很长,代表着一个人由生至死的路途,代表着少年青涩残忍的蜕变,这一瞬也很短,只恍惚白驹过隙一瞬间。

    下一瞬,他已听见了少年冷静克制到近乎冷漠的声音:“我没事。”

    他朝医生道谢,深深地一个揖:“无论如何,麻烦您这段时间对妈妈的照顾了。”

    医生拍着黎青肩膀,交代了几句后事,叹了口气走了。

    看向尚厚德,黎青礼貌又沉稳地道:“尚老师,今天谢谢您能过来。我待会儿去开死亡证明,联系殡仪馆需要找派出所销户。我还差三个月满十八周岁,接下来有些手续可能需要您帮忙证明一下,麻烦了。”

    尚厚德一句‘我来帮你办手续吧’就被堵回了嗓子眼里。

    他担忧道:“孩子,你不用太强撑着……”

    黎青只是笑了笑。

    这笑容与黎青寻常沉静的笑一般无二,却让尚阳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

    克制。

    隐忍。

    疏离。

    黎青又重新穿起了冷漠的透明盔甲,试图让自己无懈可击。

    那天他跟着黎青,走遍了医院,找了几个部门,盖了章,最后拿到了一张薄薄的纸。

    死亡证明。

    曾经鲜活能呼吸的一个人就这么被一张轻飘飘的纸审判了。

    自始至终,除了医生宣判时,黎青有过半瞬的失控外,没有半滴眼泪。情绪仿佛被他挤压至身体最深处,无懈可击,他的每一步都沉稳冷漠,背绷得笔直。

    走过医院走廊尽头的玻璃大门时,尚阳瞥了一眼。

    恍惚间,黎青肩膀依旧瘦削,一步一步向前时,身影却已是个成年人了。

    来处已失,人生只剩归途的成年人。

    尚厚德跑好了程序回来时,还带着些吃的,眼眶发红,明显是哭过。

    黎青朝他道了谢。

    尚厚德将吃食拿出来:“好歹吃点吧。接下来还有几天呢,你还在长身体要撑住。”

    黎青嗯了一声,顺从地吃起东西,速度快得让人以为他只是在机械吞咽。

    吃完一盒后,他道:谢谢老师。”

    他放下筷子后,尚阳跟着吃了另一份,辣得他鼻涕都出来了。尚厚德不懂黎青的胃口,以为青少年都和尚阳一样的口味。

    黎青最怕吃辣。

    看着黎青干干净净的饭盒,尚阳无声呼出一口气。

    从医院回来当天,尚阳跟着黎青回了一趟家。尚阳站在黎青家厨房,打电话向班主任请假。

    黎青冷静收拾着黎母的遗物,给亲友打电话报丧。

    挂上电话,尚阳出去找黎青:“黎青?”

    黎青站在书桌前,望着那一个玻璃鱼缸,清澈的水面上,青色的鲤鱼翻着肚皮,周身有一圈白沫。

    “寿比南山”死了。

    那只含着黎青期盼的鲤鱼,死在了黎母离开的当日。

    尚阳担忧地看着黎青。

    “它本来就受过伤,年纪又大了,活不了太久。”黎青看了几秒,平静道:“把它埋了吧。”

    尚阳喉咙发干,嗯了一声。

    当夜,尚阳与黎青挖了个坑,将那条鲤鱼埋了。

    黎母的丧事办得很简单。

    黎青爷爷奶奶早在黎青很小时就去世了。黎父因为当年读书的事,与家里几个兄弟闹得很僵。黎青爷爷奶奶去世后,亲戚们就再没联系过。

    黎母是独生女,只有一个远在外地的表弟,带着妻子赶了过来,住了一天就走了。

    其余亲戚朋友也大抵如此。

    街坊邻居里,对门老太太带着小萝卜头和几户和黎母交好的人家,来抱着黎青哭了一场。

    没有人和班上的人说,不知道他们哪儿来的消息。程城诚和雷甜甜还有班长文艺委员几个人都过来了,一人抱了黎青一下。

    黎青回抱了他们,轻轻说了谢谢。

    宇飞自始至终都在,顶了黎青兄长的位置,与黎青换着守夜,与尚阳一起招待着宾客,筹办着户口一应手续事宜。

    最后,他还和尚阳一起按着黎青,让他休息一会儿,未果。

    两天下来,他也瘦了一圈。

    在亲手替黎母穿上寿衣时,尚阳瞥见他眼眶红了一瞬。只那么一瞬,他又恢复了近乎冷漠的沉静与镇定。

    仿佛那少年的片刻软弱只是错觉。

    在殡仪馆拿到了骨灰盒时,黎青起初不敢碰那小盒子。尚阳要帮他,宇飞比他更熟稔地拿了盒子递过去,从侧面抱了一下黎青。

    “黎青,你要保重。”

    黎青轻声一嗯,接过盒子时,动作再次恢复沉稳。

    葬礼结束时,尚厚德哭得最难过,几乎跌倒在了地上。

    尚阳奇怪地看了他两三眼。

    宇飞在葬礼两天后又走了,临走前在尚阳胸口上锤了一下:“我兄弟就交给你了。”

    尚阳嗯了一声:“宇哥你放心。”

    三天里,黎青始终忙碌在第一线。瘦削的少年总是冷漠地抿着唇,仿佛不知疲倦的假人。

    尚阳很担心他。

    尚阳和尚厚德做了申请,陪黎青住一段时间。

    尚厚德答应了。

    除了葬礼刚结束后睡了整整一天一*夜外,第二天黎青就恢复了日常,如常的上学,如常的摆摊,如常的放学回家,如冷漠的机器人般,刻板重复着仿佛黎母还在的日常

    只是家里没了那个需要他照顾的温柔女人。

    周围的人难免会有些议论,说这孩子果然是天生冷情冷性之类的。

    黎青一如既往当了耳边风。

    那是半个月后的一天,尚阳跟着黎青放了学回家。不想让黎青下厨,尚阳将他推到了客厅里,用电饭锅煮了饭,做个了蒸蛋,配上了路上买的熟食。

    等饭蒸好了,他在厨房喊着:“黎小青,吃饭了。”

    客厅里没动静。

    他起初没在意,敲起了碗筷:“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黎小青,朕亲自下厨,不来吃饭小心你尚哥哥打屁股的啊。”

    依旧没动静。

    尚阳围着围裙探出头看了一眼,就看见黎青弯腰,坐在客厅电视柜前,手里拿着什么,肩膀轻轻颤抖着。

    他轻手轻脚走了过去。

    空气中有细微啜泣声。

    他瞥了一眼。那是一个用透明袋子包起来的文件,隐约可见中·国·人·寿几个字,投保人姓名是:蒋素兰。

    那是黎母的名字。

    尚阳心里一下被揪紧了。

    他揽住了黎青的肩膀,在他后背拍了两下。

    仿佛被封条压住的井口终于破土而出,黎青抱着那保险文件,肩膀剧烈颤抖,眼泪汹涌无声地往下落。

    一滴一滴落在尚阳手上。

    烫得发疼。

    这是黎青自那一个早晨来的第一场哭泣。

    ·

    保险是黎母两年前给自己买的。投保数额很高,只要黎母去世,黎青将会获得十万的赔偿。

    这笔钱足够黎青读到大学毕业。

    至于钱……

    “她从药钱里面省下来的。”黎青木然道,“我之前就发现过几次她的抗癌药的数目对不上。我当时以为她不想治了,还和她发了一顿脾气……”

    “没想到……”

    为了唯一儿子的未来,黎母做了她能做的所有。

    天已经黑下来,房间却没开灯。天光昏暗,少了“寿比南山”的游动水声,屋子里安宁得窒息,空气稀薄令人胸腔发闷。

    黎青抱着膝盖,坐在地板上,靠着尚阳说着话:“我还没有和你说过我妈妈吧?”

    “她是个很普通的女人,很会做家务,脾气很好。爸爸在的时候,爸爸主要负责赚钱,她就在家里做点小吃卖,照顾我。”

    “后来家里为了救爸爸,欠了很多钱。妈妈就开了个早点摊,每天起早贪黑赚钱,很辛苦但日子也还有盼头。”

    “那件事后……”

    黎青顿了顿。

    尚阳紧紧攥住了他的手。

    “那件事后,我被判了过失杀人,因为年纪从轻处理,判了一年半。减刑一年就出来了。”

    “刚出来时,我刚十五岁,正处在最叛逆的年纪。周围人的目光让我愤怒又倔强,沾染着从里面的人身上染得一些恶习,我变得满身戾气愤世嫉俗。”

    ——既然你们觉得我是个杀人的疯子混蛋,那我混给你们看好了。

    “那一年里,我不上课,成天跟着一群社会人士晃荡,酗酒抽烟打架勒索,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社会渣滓。你在程城诚哪儿听过我的名声了吧?什么打架特别凶,在上溪这片儿疯得很,都是那段时间的事。”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正在等把我带熟,然后让我去偷东西和贩du。”

    黎青声音木然,仿佛隔了数年晦涩灰暗的时空,宣判着一个陌生人的人生。

    “差一点,我就又进去了。”

    尚阳紧紧抓住了黎青的手臂,心里是洪水袭城海浪滔天的发苦发涩。他忽的想起了那日他表白后,黎青曾在教室里的怒吼。

    “可是尚阳,我们不一样。”

    “我经历过世间最残忍的罪行,那是一种能在午夜梦回时让人窒息的噩梦。”

    “我……不想你未来某一天回想旧日时,说在十八岁那年,最错的事就是爱上了一个错的人,浪费了我人生最宝贵的五年,你懂吗?”

    他总觉得黎青隐忍晦涩。

    可一个十五岁就颠簸沾染了社会底层所有泥泞的少年,又怎么可能再如同龄人般阳光坦陈。

    “那段时间,我经常不回家。除了有时去妈妈摊位旁边转一下,免得有人再欺负她,我很少去看她。我和她说我在外头住校不回家,她没怀疑过一句。”

    “我可以理直气壮地觉得全世界都对不起我。我这是对抗世间的不公平。”

    “我却不敢多看一下她的眼睛。”

    “后来混着混着,我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事,我身边的朋友总是和我玩不了太久,就不告而别了。我刚开始也没太在意,在外头交的那些朋友,也只是为了在一起玩,没有多少真心……只是后来,大家都不和我玩了,我才觉得有点不正常。”

    “再后来,宇飞找到了我,说要让我好好学习。当时我以为他和那些其他人一样,是来寻我开心消遣我的。没想到他是认真的。”

    “我闲得无聊,还找宇飞打了几架。有输有赢,打到后来就没意思了。宇飞跟犟驴似的,就想逼着我学习。”

    “我只好躲着他玩。”

    “也是一个意外吧,我在外头一个歌厅里打完架,正在沙发上躺着时,听见了有人在说八卦。说什么圈里有个人烦死了,他*妈天天追着跟他一起玩的人哭着求着,让别人别带他孩子玩。这自己出不出来玩,还不是她孩子自己的事,搁这里骚扰人做什么呢。”

    “是啊,所以大家怕麻烦,也都没和那人玩了。”

    “我当时还没怎么注意,后来越想越不对劲,去找了以前和我玩的一个人,问了他才知道……”

    “真的是我妈。”

    “我说在学校住校不回家的时候,在外头做的事,她什么都知道了。但她一句都没有怪过我,只是挨个挨个去求那些和我玩的人,要他们别带我玩,也别和我说这些事……”

    “宇飞告诉我,他也是因为看见我妈那样,又知道了我的事,才决定拉我一把的。”

    黑暗中,黎青仰头靠在墙上,用胳膊盖着脸,积蓄了多年的泪水汹涌而出,情绪无声地尖叫嘶吼喧嚣。

    电视柜对面。

    白墙上悬挂的黑白遗像上,年轻女人笑容温柔如歌。

    黎青又想起了那天。

    那天他回家时,在家门口徘徊了许久都不敢进去。就在他准备再次落荒而逃时,买菜回来的对门老太太拉了他进屋。

    那天老太太向他絮叨了许久:“素兰,她是个苦命人哦。每个月都要去医院,药一把一把的吃。”

    “小黎啊,你妈妈这辈子不容易哦。”

    ……

    他那时才知道妈妈身体已经很不好了。

    因为长期劳累,她的肝炎恶化成了肝硬化,每天要吃很多很多的药。

    再后来,妈妈回来了。

    她头发轻轻挽起,垮着一个小小的竹编菜篮,穿着紫色毛衣与蓝色工装裤,老了很多,瘦了很多,却依然很好看。

    看见他无措地站在门口,面有泪痕。

    妈妈一句话都没多说,只是轻轻揉了揉他的头,温柔地说:“在外面这么久饿了吧,妈妈给你做好吃的。”

    那一刻,他才知道温柔才是这世界上的刻骨钢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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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章就甜起来了。

    真的。

    ps:未成年人被哄骗贩du,是我在《今日说法》“为成长护航栏目”里头看到的真实案例。

    世上坏人真的很多,未成年人缺乏基本判断力,很容易被利用。

    希望学生读者提高警惕,有孩子的父母也加强防范。

    pss,上溪这地方的环境,周围那群混混的设定,很多都取材于《今日说法》“为成长护航栏目”,觉得说明一下会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