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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节
    明云见这一招计谋,虽然险,却也的确奏效了。

    白露那日,京都的街上便开始有人摆摊,天气将凉,城外田野里还有粮食未收,众人被困月余,忙碌才刚刚开始。

    慕容宽因为飞竹林上次被嵘亲王派来的死侍刺杀后,他便不敢过于频繁地问慕容家外界的消息了,这回,消息倒是主动传到了他的手上,不过不是慕容家送来的,而是夜旗军带来的。

    小松正在院子里用一根竹条对着地面写写画画,霍海想与他比试比试功夫,小松伤未完全好,根本不搭理对方。于是霍海单方面斗嘴,听得慕容宽都觉得烦了,这才闲步朝山下走了一截,正好碰见上山入林的夜旗军。

    那夜旗军手中提着一个食盒,见到慕容宽愣了愣,慕容宽也认出了对方,知晓他叫武奉,是文王身边的人。

    武奉与慕容宽一同回到了飞竹林小屋,简要地将最近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如今小皇帝都回到皇宫了,京都城暂时安宁下来。不过嵘亲王的党羽只是被抓,还未一一审讯,后续要做的还有许多,文王在其中占了大功劳,被小皇帝派去解决嵘亲王的后事,短时间内恐怕不能来小屋看祝照了。

    慕容宽听了这些话,哗了声,就连他也没想到小皇帝居然还活着,不过正因为这一点,慕容宽又着实搞不懂明云见究竟要耍什么把戏了。

    “这么说来,我家长宁妹子暂时当不了皇后了?”在场的都是自己人,慕容宽说话也就随意了起来。

    武奉与小松都朝他瞥了一眼,慕容宽撇嘴耸肩,走到一旁打开食盒,想瞧瞧里头可有什么好吃的没,结果一打开,全是糕点,外带两根糖葫芦。

    武奉见慕容宽擅自打开食盒,有些不悦,便道:“这是王妃喜欢的那家茶楼糕点,糖葫芦也不是给慕容公子的,有两串,一串给王妃,剩下那一串,算是给小松受伤的补偿。”

    小松听见,顿时眉开眼笑,飞到慕容宽身边便将那食盒夺走抱在怀中,一点儿也不给慕容宽碰了。

    慕容宽嘁了声,道:“我才不稀罕吃小孩子的玩意儿。”

    小松对他做鬼脸,慕容宽见了就来气,非要追上这小破孩儿打一顿,哪怕他根本不是小松的对手。

    就在两人吵吵嚷嚷之际,祝照的房门咔哒一声被人从里头打开,身上披着淡蓝色外衣的祝照拢着衣襟,目光淡淡地朝院子里正在玩闹的两人看去。

    这些日子,她瘦了许多,两颊凹陷进去,脸色也不太好看,不过总算是有精神起床出门了。

    小松见祝照后愣了愣,眼中几分惊喜,忙将手中食盒递给对方,自己又从里面拿了一串糖葫芦,眯着眼歪头朝祝照笑。

    第114章 出家

    祝照看向被小松递到跟前的食盒, 里面放着的都是她往日爱吃的东西, 她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并没有接过, 沉默片刻后才低声道了句:“都给你吃吧。”

    祝照的声音有些哑,这么长时间她都躺在床上几乎没下过地也没开口与人说过话, 刚从房间出来时走路还得扶着墙, 双腿发软, 嗓子也很不舒服。

    小松瞧见她似乎兴致不高, 恐怕也是听见了方才武奉说的才会从房中出来,也许有什么要问武奉的, 于是自己端着食盒走到一旁去推了武奉一把。

    武奉还没向祝照靠近,祝照便撇开脸,脚步略微加快往小柴房的方向靠近了些, 武奉顿时止了步伐, 其实明云见也没有什么话要他带给祝照的,没有信件, 没有传话,也没有信物。

    武奉本来只是送东西过来给祝照吃,明云见也吩咐了, 祝照若不吃不必勉强,让她瞧见了就好, 剩下京中还有不少事要做,朝堂上也未完全安宁下来,武奉就没在飞竹林内逗留, 与小松作别后便离开了。

    小屋的檐下有一个竹制的藤椅,藤椅不大,坐上去得曲着腿,靠椅也只是抵着后背,不能真正躺下。

    祝照就坐在那个藤椅上,双眸仿佛失了神,呆愣地落在林中的某处。

    慕容宽犹豫了会儿,还是朝她走了过去,蹲在祝照身边看向她,道:“你肯出门就好了,林间微风徐徐,艳阳斜晒,气候正好,你出来吹吹风也加快身体恢复。”

    他说这话时,祝照动也没动,若非是微风吹起了她的发丝与衣摆,当真就像是一幅画般静止在屋前。风稍微大了些,吹动着檐下竹片风铃哒哒作响,卷帘下挂着的一粒玉石子敲击着柱子,期间夹杂了两声叮当响,仿若奏起了动人音乐。

    祝照的视线动了动,看向竹片风铃的位置。

    慕容宽也朝她看的方向瞧去,那里的竹片风铃下挂着两圈铁环,方才的叮当响声,便是铁环相撞发出的声音。

    慕容宽道:“这铁环原先是没有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这儿了。”

    祝照听他的话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刻意与自己搭话,望着风铃的眼略微有些泛酸,可是她迟迟没有收回目光。

    祝照知道是谁将这东西挂在风铃下的。

    文王府的湖心小屋檐下也有一个风铃,纯铁制作,经过风吹日晒,结了厚厚的一层锈,不过被风吹过的声音,与这两圈铁环的声音一样。

    铁环,必是明云见挂在这儿的。

    “你与我说说话吧。”慕容宽见自己开了几次口,祝照也没什么反应,无奈地坐在她旁边的地板上,也不嫌脏,单手撑着下巴道:“如今在这个世上,你也就只有我一个亲人了,若连与我说话都不愿,我怕你以后再难对人展露心扉了。”

    祝照年龄还小,未到二九,哪怕她与明云见之间或许有些误会使她伤心了,也不能就此将自己封闭起来,慕容宽怕她闷久了,成心病。

    祝照动了动嘴唇,过了许久之后,才对慕容宽说了句:“谢谢。”

    谢谢他借飞竹林小屋让自己养伤,谢谢他明明可以回慕容家过舒坦日子,却甘心睡在林中的茅草长亭内陪着自己,也谢谢他那日愿意与祝照说出那些话。

    自己爷爷亲手练出来的兵,结果杀了亲舅舅一家,这件事便是在慕容宽的身上,也是莫大的打击。

    只是祝照现下不知道自己除了谢谢,还能与慕容宽说什么话,她对任何人都没话说,堆积在心里的千丝万缕,在没有彻底理清楚之前,她的脑子里想不到其他的东西。

    祝照觉得自己很傻,也很可怜,入京都之前她就知道这里是个火坑,却天真地顺着别人挖好的路一步步走入陷阱,事到如今,她究竟为何会嫁给明云见,都成了当年之事,与嵘亲王造反之事中的一环。

    大周最繁荣昌盛的地方,却是人心最难揣摩且多变的地方。

    慕容宽陪了她半日,便离开了小屋,回到林中长亭给慕容家的人写信了,如今小皇帝与明云见都回到了京都城,嵘亲王的余党也都被一一压制铲除,京都城内的茶楼都能买到糕点了,可见这危机暂且解除,他们也都安全了。

    早间小松将武奉带来的糕点全都吃完了,肚子撑得很,便去林子里转一转,顺便与暗夜军中的旧相识聊会儿天。院子里就只有熬药的霍海,看书的林大夫,与发呆的祝照三人。

    两个哑奴是慕容家的人,专门负责在伙房内烧饭的,平日里根本不出来,只在小屋后方圈养的鸡窝附近走动。

    午间饭菜做好,林大夫吃完了面,又给祝照端了一碗清粥,走到祝照跟前了便将粥递给她。

    祝照端过粥碗,喝了两口后才发现林大夫还站在自己跟前没走,于是道了句:“多谢。”

    “想开了?愿意活了?”林大夫见她果然喝粥,撇了撇嘴:“这粥我也不知多少次灌入你的口中,何必此时言谢呀。”

    祝照被他说得微窘,知道先前自己了无生趣,想要绝食求死是一件愚蠢的事,当年祝家在她眼前被灭门她都能活下来,如今的事尚不及亲人都离自己而去,她又何必轻贱自己的命,伤了九泉之下爹娘的心。

    林大夫端了个板凳坐在祝照身边,与她道:“我这一生救人无数,许多都如你这般,以为自己经历了锥心之痛便一心求死,而我这辈子最看不上的,便是求死之人!人活在世,并非只有名利权势,爱恨情仇,亦有自由洒脱,本真,向往和责任,这一点,你不如文王。”

    祝照微微一怔,林大夫又摆着长辈的姿态,手指指着祝照的脸道:“若非是看在文王的面子上,我才不救你呢!”

    祝照抿嘴,手中的粥喝了一半,她安静了许久,才问:“他更懂得自由洒脱,本真与向往吗?”

    “自然!我曾与文王畅谈七个时辰,一罐好茶与他喝光了也不觉得亏,他的所见所闻,皆与常人不同,他的心境,也非一般俗人能懂,可担知音二字!”林大夫抓了抓脸道:“不过现下被一些俗事绊住了手脚,等他办好了当办之事,我就劝他出家,就在杏风山后有个寺庙,若不喜欢当和尚,杏风山五十里之内也有道观,当个道士也可以。”

    祝照:“……出家?”

    林大夫瞥她,哦了声:“对,他娶妻了,我险些忘了,可惜可惜。”

    祝照:“……”

    林大夫起身,拍她肩膀道:“想开些吧,至少给你家那弟弟做个榜样,那小子这些天守着你觉都没怎么睡好,对比他当年受的苦,你这金石药又算的了什么呢。”

    祝照微微愣神,只觉得自己自从吞了金石药后,似乎脑子便不太好使了,她的弟弟……又是谁?

    林大夫走后,霍海从祝照身前走过,正要去伙房找些吃的,顺口道了句:“师兄说的那小孩儿是小松,他是祝家人。”

    祝照手中的粥碗一晃,险些翻了,一点儿米粥倒在了手上,微微温热。

    “明云见没与你说吗?小松是我从祝家抱出来的,那夜他本想让我去祝府偷画儿,但我去时祝府的人已经死了,大火烧开,我见小松还活着,就将他带出来。回去给文王交差时也惭愧,没能找到画卷,他得知祝家被灭门,又起大火后赶忙带人前去,只是可惜,除了小松,也就只有你还活着而已。”霍海说罢,便去了伙房,并没有林大夫的闲情逸致,还坐下来与祝照陪聊。

    祝照将粥碗放到一边,彻底没有吃饭的心思了。

    林大夫口中的明云见,与她现在看到的明云见不同。林大夫认识明云见是在祝照离开京都的这十年里,明云见十年未娶,难说不会如林大夫所言,找个道观或者寺庙出家。

    祝照也曾觉得,明云见与京都里的任何人都不同,他不似贤亲王那般花天酒地,不似赞亲王那般看重金钱,更不是嵘亲王那般肖想权势。祝照曾陪他去过免州游山玩水,他送祝照孔雀,容忍她在府上养猫,教她练字作画,几乎答应她提出来的所有要求。

    他爱兰,如君子,惜花之人,怎会残忍,曾能对她说出让她看重自己这种话的人,怎么可能会为了权势轻贱人命,又怎么能做到杀害了她的家人,还能与她同床共枕,互诉衷肠?

    祝照也曾信他,她明明信过明云见的,不论外界说什么,不论旁人如何煽风点火,她都认定明云见绝不会欺骗自己。

    若非是后来的梦境,若非是那些戴着青面獠牙面具的人,若非是明云见是他们的主子,却对当年之事闭口不谈,祝照也不会恨他。

    但若……他们说的才是真的呢?

    林大夫说的是明云见的本性,霍海说的是明云见对祝家遇害当下的不知情,慕容宽说的是明云见彼时根本无权控制暗夜军的来去,他们所言属实的话,那她的记忆,她所见所闻,岂不都成了蒙蔽真心的黑纱?

    小松……是祝家人。

    祝照倒是回想起来了,祝府奶娘有个小儿子,比她小三岁,祝照自懂事以来就喜欢去找奶娘的小儿子玩儿。

    后来她时常入宫陪伴明子秋,每回回府的时候都会在路边买一串糖葫芦,自己吃了几颗后就跑去奶娘的房间喂那个小弟弟。

    当时小孩儿会走会跑了,但牙还没长全,能口齿不清地说几句话,糖葫芦不能吃多,奶娘每次都只让他吃两颗,所以到后来,祝照就每次吃得只剩两颗带回去。

    奶娘的孩子,叫昀逸,不爱随其他人喊祝照长宁,只叫她姐姐。

    祝家当时,也就只有这一个孩子与小松的年龄相仿了。

    其余的大多与祝照一般年纪,又或者尚在襁褓中不会说话。

    林大夫知晓小松身份,霍海也知道,那小松他自己呢?他自己知不知道他是祝家的孩子?

    祝照恍惚片刻,随即有了答案。

    他必然是知道的,若他不知道,明云见又怎么会在祝照回到京都的第一日,便让一个不会说话的少年来找自己,又如何会让那名少年,日日为自己送饭。小松若不知自己是祝家人,明云见便不会把他往祝照身边推,后来祝照在文王府,几乎都是小松陪在她的身边护她周全的。

    难怪小松喜欢吃糖葫芦,也爱给祝照买,难怪他在旁人跟前不苟言笑的,在她跟前却总是笑着的。

    他分明知道自己是祝家人,也分明知道明云见的某些计划,但他依旧为明云见办事,是否表明……世人皆醒,唯她独醉?

    他们都知明云见的为人,可祝照却轻信了记忆与明云见的不解释。

    明云见……究竟还有多少事在瞒着她?他究竟要做什么?为何非要任她误会,却不肯让她心安呢?

    祝照低头看了一眼仍旧挂在她脖子上的长命锁,不知是不是因为她上次在破庙内将这金锁从脖子上扯下来太过用力,又扔在了地上,小金锁的顶端裂开了一条薄薄的缝隙,瞧着也不知是她被伤了的心,还是明云见的。

    第115章 谋逆

    小皇帝将嵘亲王一干党羽全都缉拿后, 便将这些人都交给明云见处理了。

    其实嵘亲王已经不足为惧, 在明云见入京之前,嵘亲王就已经躺在病床上去了半条命, 说起来,这也都归功与明阐。嵘亲王可能这辈子都想不到, 自己平日里最看不上的儿子, 居然会成为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嵘亲王病重, 被判斩首, 与他同刑的大小官员不计其数,包括大驸马吴少彦在内, 未免夜长梦多,斩首之日已经定下。

    明阐被押死牢,与其一票的其他官员统统被捉, 独独少了礼部尚书苏昇, 明阐再蠢,也知道自己错信了人。

    嵘亲王斩首那日, 众多判处死刑的官员都被狱卒拉出,一时间死牢里头传来了无数哀嚎声与求饶声,曾跟着嵘亲王妄图颠覆朝堂的野心者们, 此时败下阵来,统统成了头发花白的可怜虫, 无需斩首,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们吹散了般。

    明阐坐在死牢里,望着一个个被狱卒从他跟前拖走的大臣, 还有一些甚至曾出言劝谏他,莫要轻信了苏昇,至少占据京都城,拿准了周涟等人为了城中百姓不敢轻易闯入,在慢慢与周涟磨到冬季。

    可他没听,他当时才掌实权,又给治疗嵘亲王的大夫塞了好处,就等着能干一番大事业让众人看见,得人认可。却没想到……狂妄自大与无知,却让他落得了如今这个下场。

    其实死亡,一点也不可怕,明阐知道,若不拼一拼,搏一搏,他也终究会有另一种死法,不是死在当上太子的明覃手中,就是死在知晓他杀了明覃的嵘亲王手中。

    一开始明阐看见那些哀呼哭嚎的人,还会浑身发抖,想着下一个被拖出去斩首的是不是自己,但是后来见多了,他也就渐渐死心了。

    一刀砍头死得痛快些,成王败寇罢了。

    直到后来那些哀嚎声也渐渐停了,明阐左等右等也等不来将自己带上刑场的人,心中正焦急恐惧着,死牢里一片寂静,忽而渐渐传来了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