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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节
    顾九叔本来是试探一下,听老太太这么一说果然有些不妥,就后悔没把孙子辈儿的孩子带几个过来。若是能在京城里跟着中了榜眼的堂叔读书,这些孩子日后的前程就有了一半的保证。这件事应该跟衡哥好生商量一番,提携同族后辈是他应当做的!

    第二天一大早,顾九叔让自己的儿子顾德收拾得整整齐齐,把莱州顾氏的拜帖送到了宝钞胡同。

    京城这一支的顾氏本宗就住在这里,如今当家的是长房大老爷顾朝皋,今年已经望五,时任都察院御史台四品知事。此人年青时以不畏权势直言敢谏闻名,在朝堂清流中的名声甚好。

    顾朝皋膝下有三子,次子幼子俱幼,长子顾彾刚刚过了今年的乡试恩科……

    此时的顾朝皋拿着这张拜帖像捧着一个烫手山芋,长吁短叹不知如何是好。怎么就这么凑巧,早半个月晚半个月都能躲过这桩事,如今却是迫在眉睫了!

    长子顾彾莫名其妙地望着父亲,忍了许久终于问出心中疑问,“这么多年您一直压着莱州顾氏归宗这件事,就是想寻一个极好的时候。如今那个顾衡中了榜眼留在工部正需要助力,您此时雪中送炭正是让他感激涕零的时候,怎么反而犹豫起来了?”

    顾朝皋叹了一口气,心里焦愁得不行。

    “往日莱州顾氏没有出什么像样的人才,让咱们压着就压着了。我看过顾衡会试时的文章,很有一飞冲天万夫莫挡之势,这样的人只能拉拢万万不能为敌。这回联宗本来是个极佳的示好机会,但是我刚刚听说他得罪了礼部周侍郎……”

    顾彾从小养尊处优,不知不觉就养成了一股子目下无尘的清高自诩。

    听到这里就皱了眉头下断言,“眼下周家正是如日中天,若是三皇子登上大位,这周侍郎就是理所当然的百官之首。顾衡这个黄口小儿多半是年少得志,惯得他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人,我看他的仕途也仅止于此了!”

    他略显狂妄的姿态尽数落于顾朝皋的眼中,当爹的就复又叹了一口气。

    这个长子从小也算聪明,但就是有些好高骛远眼高手低,从来不肯踏踏实实的读书做事。今年已经二十四了,费了无数周折才堪堪过了举人试。按说也算青年才俊,但比他小许多的顾衡,早已是正正经经的辛未科榜眼,如今已经在工部开始熬资历了。

    两鬓已经略微斑驳的顾朝皋心头忽生悲凉,自己已经这个岁数了,要是在致仕之前不能把顶门立户的长子栽培出来,日后只怕京城顾氏本宗就要看莱州顾氏的脸色了。

    他深吸几口气,慢慢地解释自己的想法。

    “顾衡刚满十六岁时就中了秀才头名,那时我就隐约知道这个人不是池中之物。心想十年八年之内他中个举人就算不错了,彼时你多半已经授了官。我就把族长之位让给你,由你向顾衡当面施恩,一并举行联宗事宜……”

    顾彾终于明白父亲的苦心,呐呐站起来道:“您还正当盛年,怎么能把族长之位让给我?”

    这个儿子向来只有小聪明没有大智慧,不把话说明白他是不会心服的。顾朝皋耐下性子,一字一句地慢慢解释。

    “只有莱州顾氏和京城顾氏联了宗,你和顾衡才是一个族谱上的从兄弟。日后不管他在朝堂上飞得再高再远,哪怕邀天之幸入了内阁当了首辅,在顾氏宗族里他就只能听你这个族长的。不论任何事,你都占了大义……”

    顾彾心头热烫,一脸骄矜顿时变得舒展。

    在国子监读书时,那些师长动不动就把三鼎甲的文章拿出来诵读,好像里面每一个字都是金科玉律。若是让别人知道其中的榜眼竟然是自己屁股后头的小跟班儿,那这个乐子可就大了。

    顾朝皋看着神思不知游到哪里去了长子,心头再次感到一阵无力。

    清咳了几下才重提话头,“顾衡得罪周侍郎之事的确是真的,碰巧我还知道其中隐密的因委。周侍郎极为看重顾衡的才华,曾想以女妻之缔结秦晋之好。不想被顾衡一口拒绝了,说家里早就由长辈定下妻室——”

    顾彾连连瞠目,“这么好的机会都白白放弃,这顾衡的脑子不会被驴踢了吧?”

    顾朝皋差点被一口老血梗住,这个儿子说话做事有时候怎么像个棒槌?

    他连喝了几口热茶才缓过劲儿来,“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这是孟子古训。你在这里笑话别人,却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地里赞他有铁骨。顾衡仅凭这招堂前拒婚,就已经在朝堂上站稳了第一步。”

    抬手阻断顾彾的欲言,顾朝皋继续道:“周侍郎自然咽不下这口恶气,就使了些小手段处处为难顾衡。偏偏顾衡见招拆招一一化解,半点枝叶尘埃都没沾到,其借力打力的手法圆滑老道至极,直逼为官多年的老人。这种人咱们若是不能结交为友,也绝不能与之为敌。”

    顾彾满脸的不服气,但在陡然严厉的父亲面前却不敢再说什么。

    他呆了一会儿,忽然挑眉笑道:“阿爹,我倒有个主意。莱州那边若是再来人的话,您就说只要顾衡答应把老家的亲事断了,由您另外保一桩好媒,这联宗一事自然不在话下……”

    顾朝皋哭笑不得,大声呵斥了一句——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馊主意?

    忽然间却是心中一动,这也许一个打破僵局的好主意。只要当着众人的面儿提出来,把这个烫手山芋甩出去,至于别人接不接受就不干自己的事儿了。若是顾衡答应了,从此之后皆大欢喜,对于周侍郎也算有一个交代。

    若是顾衡不答应,就可以把责任尽数推到他的身上。甚至可以对着莱州顾氏族人满脸遗憾地说……即便顾衡是三鼎甲出身又怎么样,却连这么一点小事都不愿意为族里做出牺牲,品性实在太过不堪!到时候世人的唾沫星子就可以把这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彻底淹没掉。

    顾朝皋难得赞许地望了顾彾一眼,心想这个只知风花雪月捧戏伶的长子终于靠谱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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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二九章 反将

    顾衡得知宝钞胡同反馈回来的消息时, 心里一时说不清是讥笑还是不屑。就顾朝皋这种两面逢迎四面讨好一味和稀泥的人, 竟然还有人当年赞其行事耿介有风骨,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垂了眉眼一下接一下地磕着茶盖,淡淡扫过来一眼道:“九叔, 这就要您老人家自个拿主意了。我和瑛姑的亲事早就定下,不可能为着这么一个无稽的理由往后推。我虽是感激族人往日帮衬过我,但若被有心人拿这个作筏子陷我于不仁不义……”

    顾九爷眼皮儿一阵乱跳。

    立刻连磕绊都不打,斩钉截铁地道:“我虽然岁数大了却没有老糊涂, 这顾朝皋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专程打发人过来,传了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指望着你和族里的人翻脸。日后别人指摘你的时候, 其实族里同样受难!”

    顾九爷虽然是小地方出来的人,但是当了多年的族长,其见识自然不能与常人同论。他脑子转得风车一般, 几乎在瞬息之间就想清楚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把莱州顾氏与京城顾氏联宗, 的确是他心心念念的夙愿。但这么多年以来顾朝皋都一直高高在上对于两族联宗之事百般拿乔。这回却主动提出相谈, 不就是因为莱州顾氏出息了一个顾衡。若此时分不清局势本末倒置, 不过是让亲者痛仇者快罢了。

    听到这干脆利落的答话,顾衡挑眉正眼看向顾九爷,脸上也缓和许多。

    “难为你想得明白,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其实族里怎么做都有道理, 我和瑛姑也不会往心里存气。她一向心善, 前些日子还劝我给族里添些祭田。说自家的日子虽然好过些, 但终究不能忘了本……”

    顾九爷心上的巨石哐当一声就落了地, 脸上笑得再灿烂不过,“我早就说过瑛姑是个有福气的姑娘,又厚道又能干。我婆娘说瑛姑人中深长耳珠垂厚双目清亮,日后定是旺夫益子的命!”

    这话说的实心实意,半点没有虚假。

    都是一个地方出来的人,彼此知根知底。顾衡打小性子淡漠,对于村子里的人和事儿都不怎么上心。惹急了,那是连亲爹亲娘都敢翻脸不认得主儿。若是张老太太故去了,沙河之于顾衡来说不过是一页泛黄故旧搁在高阁上的书。

    再后来顾衡中了举人中了进士,顾九爷的担心更甚。这样一个对亲生父母兄弟都没什么感情,表面温和骨子里行事孤傲肆意张狂的人,又如何指望他费心照应乡里?

    所幸他与顾瑛定下了亲事,虽然有些疙疙瘩瘩,但大面子上也说得过去。那姑娘性子仁义耿直,拜托给她的事从来不会打推辞。比起张老太太来,行事更大度敞亮。日后顾衡靠不上,他媳妇儿却是能指望的。

    顾衡就是放出去的风筝,顾瑛就是紧攥着风筝线的人。不管外人怎么说三道四,这门亲事非但不能阻拦,还要大力促成才是。

    顾九爷打定主意以后不再犹豫,倾着身子热切道:“瑛姑是我看着长大的,其实跟我的女儿也没差。要是实在找不到她的生身父母,也不是没法子。到时候在我租住的那间宅院请些吹鼓媒婆,敲敲打打地从我跟前嫁出去也行。”

    顾衡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就是从此之后要当顾瑛实质上的娘家人。

    这话正中顾衡的下怀,不管这娘家人是真情还是假意,顾瑛日后都有一个走处。自己在官场上爬得越高,顾瑛在族里越被人看重,再不是无依无靠的孤女。这样一来,就无人再去深究她真正的身世……

    投之以李,报之以桃。

    顾衡就笑道:“如今我也是老大不小的人,祖母也急着抱孙子,所以将婚事定在了来年的三月十二。你也看到了,我家里的人手不够,到时候的确要九叔照应一二。”

    顿了顿又道:“如今我只是一个七品的堂主事,在京里这块地就跟一粒粟米一般,不好让诸兄弟为奴为仆。能力有限,所以眼下只能为大家伙求个免役免税。等日子长了,我再为诸兄弟求个出息……”

    顾九爷听得眉眼放光,回到客栈后把这些话一一传给顾氏族人。

    大家伙个个儿听了心里欢喜,对于归宗一事自然就淡了许多。心想之所以殷殷切切的盼望这件事,就是想京城顾氏日后多些照应。如今自家有了这么大一座实打实的靠山,又何必卑躬屈膝的去求人?

    至于这桩婚事的一方顾瑛也姓顾,族人们和顾九爷一样想得开。又不是真正的顾家姑娘,凭什么嫁不得顾家人?只要人家心甘情愿,谁愿意去做这个半点儿不懂眼色的人!

    宝钞胡同的顾御史左等右等,就是一直等不来自己想要的好消息。派了奴仆出去打听,才知道莱州顾氏族人每天进进出出顾衡的宅邸,说是要帮其筹备婚事……

    顾御使气得七窍生烟,他从来没碰到过这种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人。

    顾御使的长子顾彾也是目瞪口呆,将下人打发出去后道:“我原想顾衡是个脑子有问题的,没想到他族里的人也是一样的毛病。这同姓男女不能为婚,乃是自古以来的律法。这人仗着身上的一官半职,竟然视律法为无物,应该着人狠狠地参他一本!”

    顾御史本来就是干这个的,参闻奏事乃是看家本领。但这样轻轻巧巧的放过,如何能出得了他心中的恶气。便垂下眼皮道:“算起来都是族中的子弟,若是由我参奏不免被人说嘴。这件事既然由周侍郎起,不若我去寻他求个法子……”

    顾彾自然叹服,吹嘘了一阵姜还是老的辣,孙猴子如何翻得过如来佛的手掌心?父子两个不约而同的想,若是引得周侍郎再次大发雷霆,顾衡那个小嫩雏日后肯定要栽个大跟斗,最好丢官去职永不录用才好。

    顾御史寻着一个机会,特特等在礼部的门口将周待郎拦住,将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最后连连低头叹息不已。

    “两族联宗本是家业兴旺的一件大事,我不忍族中子弟无受拘束肆意妄为,所以才提出了这个条件。没想到顾衡那个小子视祖宗礼法如无物,不仅没把大人看在眼里,还置我顾氏一族的百年清名如朽木粪土……”

    周侍郎原本已将顾衡这个七品小吏忘诸脑后,被顾御史这样明里暗里的一顿拱火后,心头怒气就窜起了老高,眯起了眼睛斥道:“这是你的不对——”

    顾御史听得一愣。

    却听周尚书继续道:“这是你的不对,既然知道族中子弟行为有差次,就应该用家法族规严厉处置。若是被人举告,那就触犯了国家律法。犯错的人虽然受到惩戒,但是顾氏一族的名声就坏了。”

    顾御史听得头点如捣蒜,“我就是爱惜顾衡的才华,实在不忍心他行差踏错。来之前已经亲笔写了一封信,派了可靠家人南下,敦请顾衡的亲生父母入京规劝一二。不管怎么样,总不能叫这孩子一条道走到黑。这天下的好姑娘多的是,干嘛非要娶他自个的妹子……”

    周侍郎有些怔然,“这顾衡的堂上不是只有一位老祖母在世吗?”

    顾御使就细细解释了一番,说顾家的老祖母张老太太心疼早逝的大儿子身后没有香火继承,就从小儿子的膝下选了一个孩子过来,这个孩子就是顾衡。

    因为老祖母溺爱,顾衡从小就无法无天,不知做了多少行为乖张的事儿。中了进士之后更是得意忘形,不但将老家的生身父母忘在了脑后,不接在身边奉养不说,就连自己的婚姻大事都敢擅专。

    周尚书不虞还有这等隐密事由,捋着胡须不屑道:“难怪我觉得他态度傲慢与众不同,原来是从小缺乏父母教养。书信来得太慢,你再派几个得力的家人,我派府里的幕僚一路去莱州,将顾衡的父母亲自接到京城来,绝不能眼睁睁的看他们闹出笑话!”

    顾御史倒不是要故意坏人姻缘,而是觉得顾九爷之所以拒绝了自己的提议,其背后最大的依仗就是顾衡。若是能将这个人顺利除了,不管京城顾氏还是莱州顾氏,日后还是自己的一言堂。

    再有一点就是顾衡如今已经隐露锋芒,若是长此以往发展下去,此人的前途不可限量。而自己的长子顾彾如今还是一个小小的举人,若是此时不想些办法,难道还让顾彾这个一族之长日后屈居他人之下?

    他在心中迅速合计了一下得失,立刻下定决心道:“等顾衡的父母到了京城,我就使人鼓动他们到府衙告顾衡忤逆……”

    这是将人死劲往泥坑里踩。

    周侍郎不住首肯,脸上却是一脸严肃大公无私,“若是从此之后肯痛改前非也就罢了,若是一意孤行那就再找几个人参他一本,就说他兄妹相奸同姓为婚。这种人品性卑劣,如何能在朝堂上立足?不捋夺官职发配千里之外,怎能显现国家法度森严?”

    末了看过来一眼道:“你也不要太过护短,日后对于族中子弟要严加约束。三年之后的春闱,自有出息的儿郎脱颖而出!”

    顾御史自然感激不尽,心知肚明这是个变相的承诺。这个有出息的儿郎不是别人,铁定就是自己的长子顾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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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三零章 酒楼

    京城离贡院最大最近的酒楼就是会仙楼, 因其价钱公道菜品众多, 所以一年四季客人川流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