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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节
    周玉蓉这样一想后便有些索然,尽量保持往日的温柔端庄问道:“……嫂子到底有什么事儿,再不说我真的要走了。”

    窦氏见状不敢再伤春悲秋,赶忙道:“是端王府新进了一个李侧妃,下了喜帖子过来,正巧那天是户部尚书府太夫人做六十六岁的寿辰,也下了帖子过来。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处理,就想过来跟妹妹讨个主意。”

    侍郎府的周夫人为了表示对亲家的看重,自窦氏一进门就让她主持府中中馈。

    窦氏虽然有些焦头烂额疲于应付,但仗着身边的丫头婆子得力,又舍得抛洒大把银子,终于在周府勉强站稳了脚跟。但她骨子有些懦弱之气,与人对仗时总有些气不足。遇着拿不稳的事儿时只知道翻旧例,旧例上再没有时就只能抓瞎了。

    周玉蓉听闻是这件事,心头气倒是消了不少。

    仔细想了一下就笑道:“户部尚书仇大人与我们有通家之好,他家老夫人的大寿我们必定是要去的。端王府虽然尊贵,但毕竟只是纳个侧妃。如果太给这个李侧妃脸面,俞王妃只怕心头会不高兴的。”

    窦氏听得似懂非懂。

    她贵为四川巡抚的女儿,嫁到侍郎府为长媳也算是高嫁。虽然陪嫁丰厚,但对于京中这些相互交缠又有微妙抵触的世家关系,却是怎么也捋不清楚。所以小姑子几乎把话已经说明白了,她心里还是拿不定最后的主意。

    游廊上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尴尬意味儿,窦氏却仍旧茫然地没觉察出什么不对来。

    周玉蓉气得咬牙,当着一众仆妇的面却不好十分给她没脸,干脆非常直白地道:“到了那天正日子时,我服侍母亲去仇大人家吃酒,你就带份厚礼到端王府露个面再过来跟我们会合。这样两家都不得罪,又都给足了脸面,任谁也不会多说什么!”

    窦氏一想,果然只有这样处理最稳妥。顿时喜笑颜开地福了又福,说了几句不着边际的关心话,龙卷风一般赶回去准备两家的贺礼了。

    周玉蓉看着她急匆匆的背影,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却不知为什么又开始羡慕窦氏的单纯和肤浅。看着天边渐渐沉下的暮色,心中的兴兴头忽然减散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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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零九章 乞巧

    南门的灯市向来是京城人消遣的好去处, 这里一年四季都有各式各样的灯展。遇着上元节七夕节中秋节万寿节等大节气, 更是人潮涌动如织。

    周玉蓉带着大丫头夏言乘坐家里的马车赶到灯市时, 正逢最大的一座灯山被点燃。霎时方圆十丈之内变得光华璀璨,人高的灯罩由各式绡纱笼着, 不知被什么机械带动缓缓旋转起来,远远望去譬如天上玉宇仙宫一般。

    周玉蓉心中的闷气不知不觉消散,半掩着脸面跟在一群大姑娘小媳妇儿后面,兴致勃勃地看着头顶上颜色各异样式各异的花灯。

    离正式的七夕节还有好几天, 灯市里的花灯已经摆的放不下了。有广州的走马灯,大大小小的人物在上头打得一团热闹。有湘江的珠囤灯,用万千颗料珠穿成, 极为精美壮观。还有霸县的老鼠攀葡萄灯,蝎子驮牌楼灯也极有意思。

    原本南门根儿这块没这么热闹,但此处有一棵上千年的柳树, 因其枝叶茂密年深日久, 便有些神神鬼鬼的传说。不想后来某一天, 这棵老柳被天雷劈成了两半, 住在附近的人都只看可惜。但令人惊异的是,这棵老柳树第二年照常发出遮天蔽日的新绿。

    许多人便认为南门根儿这块地界有灵气,自发的在大柳树下点了长明灯。天长日久之后,这长明灯就变成了许愿灯。结果越积越多, 竟成了京中极有名的一景。

    周玉蓉扶着大丫头夏言的手一盏接一盏的细看, 见但凡做工繁复的走马灯必定是京城有名的商家敬献, 小巧精致些的就是隐了姓名的闺秀所敬。至于散落在四角用谷皮纸糊的素面金鱼灯、鸳鸯灯、鸭子灯, 应该是寻常百姓人家所有。

    转过一道人墙,就可见悬挂着一个半人高的仙鹭宫灯。那灯状如高层露台,每一层都有细巧的花鸟珠宝。蜡烛点然后,尖角上的铃铛被轻微带动,便想起了一阵美妙清脆的乐声,让人见后叹为观止。

    绢纱做的灯罩上一面写着半句对联一一云舒云卷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另一面却是一片空白,想来是故意留着让别人来填。

    大丫头夏言轻声道:“不是说京里卧龙藏虎人才济济,怎么这么一副对子都没有人对上来?咱们还下了一百两银子的赏格,结果这么久都没有人来领。真是白瞎姑娘费尽心思,做出这么一副千古绝对!”

    周玉蓉心中也免不了有些失落。

    这副对子是她在及笄不久偶然所得,遣词造句无一不精,冥思苦想了好几天后却怎么也对不出下联。连府里的清客们都说,这副对子虽然有点女儿气,却是亘古难有的佳作。

    周侍郎对于女儿的才气大为得意,却又不好大肆宣扬,就将这幅对子请巧匠制成宫灯悬挂在南门灯市上,并附上一百两银子的赏格。却不想一挂小半年了,竟没有人敢出面领赏。

    周玉蓉看了一会儿无趣,正准备回转就听见旁边有人雀跃问道:“瑛……瑛姑娘,你是不是很喜欢这盏大灯笼?要不我去问一下多少钱,等会儿我买下来送你!”

    周玉蓉主仆抬头望去,就见自家那个灯下面站着几个青年男女。一个梳着双丫髻穿着海棠红襦裙的年轻女孩微微一笑,大大方方地摇头道:“我自个儿有银子,这盏灯要是卖的话,我可以自己买下来!”

    先头说话的青衣书生闹了个大红脸,讪讪退在一边不敢再言语。

    灯市里负责看护灯具的一个老者看了一眼众人,笑嘻嘻地拱手作揖道:“几位多半是第一次逛到此处,不知道这里面的规矩。这块地界的灯都是不卖的,几位仔细看上头的灯面儿,都是写了上联的。只要对上了下联,这灯不但白送,还有主家定下的赏格!”

    年轻女孩正是顾瑛。

    因为荣昌布庄生意兴隆,她有许久没在街面上逛过了。这回还是因为七夕节要到了,住在顾家的李厚朴邀约顾家兄妹到街面上一游。顾衡无可无不可就答应了,顾瑛这才有机会跟着出来走一趟。

    听闻要对上对子才能把这盏华美异常的大灯笼拿走,顾瑛就摇了摇头老实道:“那我就不要了,其实前面那些灯笼也不错,十几个钱就可以买一盏!”

    李厚朴摸摸口袋里,只有少少的一点碎银。这半年里他一直寄住在顾家,除了专心读书外没有用钱的地方。顾家的张老太太又心善,连饭钱都没有多要。就让这朴实的小伙子总想买点什么东西,好慎重地谢谢顾家的人。

    倒不是说他对顾瑛还存有什么非分之想,而是吃了人家的住了人家的,总觉得心生歉意。

    听到老者的话后,李厚朴眼前一亮,喃喃念叨:“云舒云卷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这的确是个好对子,今日恰逢七夕节,那我就对一个应景的好了。……百年百缘百相逢,今生今世今团圆!”

    场中诸人正在沉吟,周玉蓉却缓缓摇头轻声道:“只能算对仗工整,算不得绝对。”

    那老者想来也有些才气,将李厚朴的对子仔细吟诵了两遍后,满脸歉意道:“因这幅灯面儿的赏格重,这半年来不知有多少才俊过来,可惜都没有让人眼前一亮的佳作。这么小友的下联虽然对仗工整,但比起上联来还差那些味道……”

    这几句话不卑不亢,说得李厚朴哑口无言。

    顾瑛见状更不好说什么了,忙笑着催大家往外走。一阵风吹来,那盏宫灯发出细碎的清音,衬得上面的花鸟虫鱼几乎要活过来,惹得她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

    一直负手站在角落里的顾衡见顾瑛望了又望,就知她必定是极为喜欢这盏仙鹭灯。

    就踏前一步微微笑道:“这副对子不过有些意境,怎能算得上是千古绝对,我来对个下联让各位参详如何?云舒云卷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半醉半醒半浮生,一生一世一双人……”

    场中静寂了片刻,旋即响起此起彼伏的赞叹声。连那护灯的老者都忍不住上下打量,“我看了百余幅下联,只有这位先生对的尤其精妙。不知可否将高姓大名赐下,容我等将百两赏格奉上。”

    李厚朴满心满眼的叹服,就主动介绍道:“这是今科的榜眼,济南府的顾衡……”

    那老者一脸的果不其然,忙命人用长钩将仙鹭宫灯摘下,又用红绸包了两锭雪白的纹银递过来。躬身笑道:“还请顾榜眼莫怪小老儿眼拙,您的下联比上联更加意蕴悠长。相信上联的主人知道后,心里也会欢喜……”

    顾衡跟银钱自然不会有仇,将银锭接过,抛在一旁看热闹的钱小虎怀里。又将仙鹭宫灯小心提起,对着顾瑛打趣道:“这下高兴了吧,竟让我堂堂榜眼在夜市上帮你赢一盏灯笼?”

    顾瑛双颊涨得绯红一片,她知道顾衡的眼下之意。这盏灯笼是次要的,紧要的是后面那半句下联,一生一世一双人……

    如果是往常,在众目睽睽之下顾瑛多半会害羞遁走。但是当了数月的荣昌布庄大东家,她已经修炼出几分气定神闲的功夫。就稳稳接过仙鹭宫灯,脆生生地笑道:“谢谢哥哥,回去后我一定把它好生挂在床头,每天早晚各看一遍。”

    这话里有一种只有两人才明白的缱绻之意,顾衡细长凤眸里的笑意更盛。心里却在想,等中秋过后大家松散下来,也许就该把两人的亲事定下来了。

    站在远处的周玉蓉却是心神激荡,只觉眼前那个人每一字每一句都说到了自己的心里。她连那人的模样都还没有看清,就已经非常明白自己等了许久的人……终于到来。

    但是当那人将仙鹭宫灯珍而重之地放于另一位女子的手中时,周玉蓉心中顿时涌起滔天愤怒。就像小时候心心念念的糕点,怎么都舍不得吃,第二天早上却被别人吃了个干干净净。那份想毁灭一切的冲动,能让人五内俱焚。

    直到那位女子略歪着头,欢快地唉了一声,“哥哥……”

    一霎那间,让人摒弃一切的愤怒就像退潮的海水一样,悄无声息的消失无踪,周围的声音和笑脸重新变得欢快起来。周玉蓉微微挺直身子,面上带了恰到好处的矜持笑容,深深望了一眼那个青色的身影,拢紧斗篷转身离去。

    大丫头夏言向来知道她的心事,也抿嘴望了一眼,招手唤过一个办事稳重的婆子细细叮嘱了几句,这才提着裙子飞奔而去。

    到了晚上要安寝的时候,夏言瞅了一个空档凑过来耳语,“那人叫顾衡,济南府莱州人氏。家中父母双亡,身边只有一个老祖母和妹子。中了榜眼后就没有回乡,在工部虞衡清史司任一个七品堂主事。听说官媒们差点把他家的门槛踩破了,结果到现在还没有成……”

    窗边束腰马蹄竹画案上放着一只五彩仙人纹的蒜头瓶,瓶里供奉了几只雪白的晚香玉,漏斗状的花瓣在浓绿的枝叶间悄然散发着浓香。

    周玉蓉如冰似玉的手指拈着一片雪白的花瓣,忽生惆怅和遗憾,“半醉半醒半浮生,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样的人必定是胸中有沟壑,腹内藏锦秀。只可惜四月十五那日三鼎甲跨门游街时,我陪母亲一直待在别庄里,竟然没过去好生看看。”

    夏言就微微捂嘴笑道:“赶得早不如赶得巧,现在结识也不算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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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一零章 好亲

    顾衡从工部衙门下值时, 就见自己的顶头上司, 五品员外郎谷云同正笑盈盈地站在门口, 态度极和煦地嘘寒问暖,“你来京里这么久了, 我这个当主官的都没有过问一下,你家里如今有什么难处没有?”

    旁边几个七品八品的司务、笔帖式互望一眼,立刻就知道这两个人有话说,忙知机地找由头退开。

    谷云同笑眯眯看他们走远了, 才开始有意无意地扯起家常。问顾衡是哪里人,家里还有几口人,老家还有些什么亲眷, 处理部务时有什么难处……

    好多事都在入工部时填写的履历表上录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顾衡一时不知这位谷大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尽可能一一详实回答。

    想必谷云同觉得火候铺垫得差不多了, 这才施施然地步入正题。

    “我有位老师家有一女, 今年刚刚十七岁, 极为仰慕顾榜眼的才华。圣人说成家立业, 先成家后立业也是极好的。这姑娘的家世样貌品格不必说,与你的年纪也正正好,真正是门好亲……”

    他的话才起了个头,顾衡就极礼貌却极迅速地截断话头道:“实不敢相瞒大人, 在老家时早有祖母为我定下亲事。古语说糟糠之妻不下堂, 即便那是寻常乡下女子也是长者亲选。我不好反悔另结亲事, 如此只得多谢大人的好意。”

    正说得一脸兴兴头的谷云同话音戛然而止, 满脸的莫名其妙,“你还没有听清是哪家的姑娘呢,今次你要是错过这门亲事,只怕后半辈子都要后悔。京城居不易,有门得力妻族万事都便宜许多!”

    五品员外郎以一种过来人的身份语重心长地继续言道:“更何况那女子有班姬续史之姿,有谢庭咏雪之态。前次你在南门街灯市上续的那副对联儿,上半联就是那女孩的大作,人家是看中了你满腹才华,才不计较你家境贫寒……”

    顾衡的态度于是更加谦恭,满脸怅然外加十二分的遗憾,更多的却是坚定的推辞。

    “多谢大人的赏识,只是我要毁婚另娶的话,不但委屈了那位才华出众的姑娘,也陷我做了不仁不义之人。哎,奈何未能相逢未嫁时,今日图惹伤心事。大人若是无他事,请容下官先行告退!”

    谷云同还没来得及说个不字了,就见眼前的年轻人脚步一转迅速消失在略显斑驳的黑漆大门外。他目瞪口呆地待在原地,心里有一种哭笑不得的荒谬感。

    这话怎么说的,这多半是个愚钝不堪的蠢人吧,这么一门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好亲事,就跟天降头彩一般,却竟连听都没听完就一口回绝了。

    院子里的鸣蝉低一声高一声的叫着,凭空让人觉得心烦。明明是七八月的艳阳天,却有两三片失去根基的枯叶随风飘落,无声无息的坠在不见天日的潮湿阴沟里,等待着一场豪雨后化为沟渠里的污泥。

    永祥胡同,周侍郎府内的滴翠园。

    周阁老穿着一件灰色直身道袍,安适地靠在一把枣木躺椅上,神情淡淡地问道:“这么说你才提了个开头,这个叫顾衡的小子就直接回绝了,连问都没有问女家的姓名?”

    谷云同暗暗抹了一把头上的汗,陪着小意道了声是,“我在工部待了十年,见过的楞头青多了,却从来没见过这么不知轻重的人。我是去给他说亲,又不是让他立马去死,他却连我的话没有听完就跑了……”

    周阁老忽然拍着躺椅的扶手哈哈大笑起来,“这才是人家的聪明之处,若是等你老老实实的说完,他应了这门亲事,自然就要绝了家里老人给他定下的亲,就显得自己无情无义。若是不应下这么亲事,那日后见了我周家的人就不免尴尬。”

    院子里早年栽培的葡萄树浓荫盖日,已经结了指尖大小的葡萄籽。密密匝匝的挂在枝头上,颜色青涩尤为可爱。

    傍晚的日光在周阁老脸上印下深深浅浅的沟壑,他微叹一口气垂着眼皮儿似乎是喃喃自语。

    “这样处理虽显直率莽撞,却是两方都不得罪。像他这个岁数,能这样机敏应对已经很不错了。我早就听说这一科的三鼎甲有实才,做的策论都有模有样,圣人日后怕是要着力培养。既然这样就不要结仇,你们要着眼于大局,休把精力浪费在这些枝节上。”

    谷云同忙深躬为礼,“这个姓顾的小子着实让人生气,但也犯不着跟他一般见识。多谢老师提点,要不然我又要因小失大了。”

    谷云同又陪着说了一会儿话,见周阁老神情疲倦了才慢慢退出的滴翠园。转过一道回廊,就见周侍郎正踱着步子等在门口,忙上前一步把事情的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事涉自家闺阁女儿的脸面,周侍郎却不像周阁老那样沉得住气,听完话后气得脸黑如锅底,一双眉毛也令人胆寒地倒竖。